“要他們停下來變化陣法麼?”
闖王問:“除圓陣和方陣以外,還學會了什麼陣法?”
“會三疊陣,還不很熟。”
“不用操演陣法,令他們轉身前進吧。”
李過又將令旗連揮兩下,縱隊重新變成一字橫隊;令旗又一揮,橫隊迅速後轉。當橫隊又進到校場邊時,李過正要揮動令旗,卻被闖王用手勢阻止,因而司鑼的小校不敢鳴鑼,而司鼓的小校隻得繼續擂鼓。旗鼓官心中惶惑,頻頻偷看李過眼色。李過明白叔父的意思,用嚴峻的眼色瞥旗鼓官一眼,說道:“用力擂鼓!”旗鼓官馬上從司鼓的小校手中奪過鼓槌,拚命擂得鼓聲震天。
穀可成是這三百人的領隊將官,手執小令旗走在前邊。當他麵朝著將台時,他隨時依照李過手中的旗號指揮部隊;當他背朝著將台時,便根據鑼鼓聲指揮部隊。這時聽見鼓聲繼續催趕前進,他同將士們都疑惑李過也許沒看見已到了校場邊沿,不能再前。人們互相望望,有的人還回頭望望,原地踏步,等待可成下令。可成回頭連望兩次,看見李過的令旗對他一揚,他恍然明白,也把令旗一揚,大聲喊出口令:“向前走!不許回顧!”橫隊舉著明晃晃的武器走進河床,踏上雪堆。這些雪堆一般有半人深,淺處也有膝蓋深,下邊是大小不等的亂石。部隊走過去相當困難,不斷地有人跌倒,但跌倒了就立刻爬起來繼續前進。因為鼓聲很緊,而穀可成又高舉著令旗走在前邊,所以沒有人敢再回頭望或左顧右盼。橫隊過了河床,一邊走一邊整好隊形,繼續向高低不平的荒原前進,直到聽見鑼聲,才向後轉。回來時,因為河床上已經踏出雪路,沒人再跌跤,隊形也較為整齊。隨著李過的令旗揮動,橫隊又變成三路縱隊,直到將台前邊停下。
闖王臉色嚴峻,走下將台,先把雙喜從隊伍中喚出,狠狠地踢他一腳,喝令跪下,隨即又喝令穀可成和他手下的幾名親隨校尉一齊跪下。他對雙喜和穀可成等一幹受責罰的將校看了一眼,然後望著全體參加操練的將士說:
“自古常勝之師,全靠節製號令。節製號令不嚴,如何能臨敵取勝?平時練兵,不但要練好武藝,也要練好聽從號令。人人聽從號令,一萬個人一顆心,一萬人的心就是主將的心,這樣就能夠以少勝多,無堅不摧。嶽家軍和戚家軍就是因為人人聽號令,所以無敵。臨敵作戰時倘若鼓聲不停,前麵就是有水有火,也得往水裏火裏跳;若是鳴鑼不止,前麵就是有金山銀山,也要立刻退回。在擂鼓前進時,若是有人回顧,就得立刻斬首。當大小頭領的回顧,更不可饒。為什麼要立即斬首呢?因為正當殺聲震天、矢石如雨的時候,有一人回顧,就會使眾人疑懼,最容易動搖軍心。特別是你們做頭領的,弟兄們的眼睛都看著你們,關係更為重要,所以非斬不可。”他又看著穀可成等人說:“今日隻是操練,不是臨陣打仗,再說我事前也沒有三令五申,所以我不予重責。以後操練時隻要擂鼓不止,再有回頭看的,定打軍棍。起來吧,繼續操練!”
李自成跳上烏龍駒,準備回老營。那馬近來特別有精神,也特別調皮,現在一經主人騎上,便振鬣嘶鳴,前腿騰空,後腿直立,好像要騰入雲霄而去。闖王左手勒緊轡頭,右手用力抽了兩鞭,才使它倔強地打個轉身,落下前腿,但還要在地麵上刨著前蹄,不斷地昂首噴鼻,聲如獅吼,過了片刻才安靜下來。自成讓馬頭對著將士們,又說道:
“總之一句話,你們要練成習慣,在戰場上隻看旗號,隻聽金鼓。倘若旗號和戰鼓催你們前進,就是主將口說要你們停止也不許依從,就是天神口說要你們停止也不許依從。大家肯依照旗號金鼓進退,就是大家共一雙眼睛,共一雙耳朵,共一個心。能夠操練到這等地步,不論官軍如何眾多也不是我們敵手,縱然被包圍得鐵桶相似也能衝破,比武關險要十倍的地方咱們也闖得過去。大家不要隻看見咱們眼前被困在商洛山中,隻有幾千人,馬匹不全,有些馬還不是戰馬。隻要度過這一段苦日子,一切都會有辦法。不要幾年,我們會有幾十萬精兵,一個精兵會有兩三匹好戰馬,輪番休息。可是光有人有馬也不行,還要訓練成節製嚴明的部隊。日後遇到像漢水和淮河這樣大河,對岸有敵兵防守,不用浮橋,不用船隻,隻要令旗一展,戰鼓一擂,萬騎爭渡,沒一騎敢踟躕不前。高闖王在世時候,我們常常談論有朝一日一定要操練成這樣精兵,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今後我們要是不能繼承高闖王遺誌,不能練成這樣一支精兵,我們還有什麼出息?打的什麼江山?說什麼救民水火?連我這個‘闖’字旗也就別打了!”
自成說畢,勒轉馬頭,把鞭子一揚,烏龍駒向山寨奔去。雙喜的肚子裏含著委屈,同親兵們策馬跟隨。回到老營,自成命李強立刻點齊三十名親兵,隨他出發。高夫人覺得詫異,問道:
“有什麼事,這樣緊急?”
他說:“漢舉今日上午要活捉周山,到如今不得馬蘭峪消息。我怕他恃勇吃虧,親自去看看。”
高夫人沒再說話,趕快把他的綿甲取來,幫他穿上。
袁宗第用左手把周山按在馬鞍上,右手揮舞鐵鞭,打得敵人紛紛倒下。他的九名親兵已經飛馳來到,同敵人展開混戰。敵人雖然沒有了周山指揮,但他們多是周山的死黨,拚命要奪回周山,並且仗恃人多,眨眼間大隊援軍就會趕到,所以廝殺得非常凶猛。宗第的目的在擒周山,趁著大隊官軍未到,大吼一聲,連打死兩個敵人,對左右親兵們說了一聲“隨我來!”自己在前開路,擋者不死即傷。他的馬快,四蹄騰空而去。敵人因顧慮保全周山,不敢施放亂箭。周山雖然也是個大個子,自幼練過武藝,但被袁宗第一隻左手按在馬鞍上,動彈不得。他向宗第懇求說:
“漢舉哥,難道就不念昔日的交情麼?”
宗第回答說:“老子今日隻論公事,對你這個該死叛賊,還有什麼私交可講!”
過了川穀已經半裏路了。這時,袁宗第身後的十名親兵死傷殆盡,幾百敵人猛追不放。因為左手在按著周山,他不能取弓箭射殺追兵。他的留在一裏外的四十名騎兵被周山埋伏的二百名步兵截住,正在混戰,不得過來。他想著隻要能殺開一條血路再走不遠,自己的人馬趕來接應,他就可以將周山交別人送回山寨,回頭來殺退官軍。但是他的戰馬正在飛奔,突然中箭,狂跳起來,轉個身栽倒下去,把他和周山都拋到地上。周山趁勢在地上打個滾身,滾出一丈開外。袁宗第迅速從地上跳起,追趕的騎兵已經衝到相距隻有三十步遠。為首的是一員敵將,手執長槍,伏著身子,準備馬到跟前便一槍將他刺死。袁宗第從地上跳起來的時候本有意追上周山,將他一鞭打死,但就在同一個刹那之間,他知道來不及了,便以快得像閃電般的動作取出弓箭,把敵將射下馬去,又連著兩箭射死了兩個敵人。敵騎驚駭,踟躕不前。前邊的三匹戰馬因無人收住韁繩,已奔到宗第身邊。他抓住一匹戰馬飛身騎上,大喝一聲,舉起鐵鞭,向敵騎叢中衝去。
袁宗第的那四十名騎兵經過一陣惡戰,已經殺散了伏兵,剩下的不到一半,由小校白旺率領,奔救宗第。雖然袁宗第單人獨騎,但是他殺起了性子,勇氣百倍,簡直不把官兵放在眼裏。剛才因為左手用力按著周山,沒法痛快廝殺;現在他一手使鞭,一手使劍,猛不可擋。他一路揮舞著鞭和劍直穿敵軍而過,到了川裏,救出了兩個身負重傷、仍在同一群敵人死鬥的親兵。他帶著他們,重新殺回,恰遇著白旺所率領的騎兵殺到,會合一起。他向白旺問:
“你剩下多少弟兄?”
“還剩下十七個人,派了一個人回去搬兵,十六個人跟在身邊。”
“好,隨我來,縻住敵人,不讓他們跑掉!”
在宗第想來,這時候如果他率領左右人突圍出去,奔回馬蘭峪,當然十分容易,但是這樣就太便宜了敵人。他決定拖住敵人,等候援兵。估計自己的大隊騎兵在半個時辰內就會趕到,撐過這一陣,勝利穩在手心。由於他自己的人數很少,又全是騎兵,隻利在開闊地方流動作戰,於是他在前開路,又殺回川中。
官軍的步騎兵都集中在川中,那一股被白旺殺退的步兵也回到川中,企圖把袁宗第四麵圍定,將他捉到。宗第率領著他的一小隊騎兵在敵人中穿來穿去,使敵人隻能呐喊逞威,不能近身。他拿眼睛到處尋找,多麼希望再看見周山,然而卻尋找不到!片刻間,周山又出現了。騎著馬,帶著大約三百名生力軍回到戰場。原來他從袁宗第的手中逃脫以後,騎著馬回去調兵,走不到二三裏,遇到一位守備帶著一營步兵前來增援。他的膽子壯起來,勒馬而回。已經有點疲困的官軍見了援軍來到,士氣複振,喊聲震天,鼓聲動地,從四麵向袁宗第的小股人馬緊圍上來。宗第一眼看見周山,眼睛一瞪,差點兒眼眶瞪裂,胡須戟張,大罵一聲,正要殺開官軍直取周山,卻聽見白旺在背後說道:
“將爺,莫大意。咱們人馬太少,快出水吧。”
袁宗第向左右一看,看見這一刻又損失了幾個弟兄,而餘下的也多半掛彩,便打消了再捉周山的想法,回答說:
“好吧,隨著我撤到那邊小土嶺上,縻住龜孫們。沉住氣,咱們的人馬快到啦。”
說畢,他在前,白旺在後,率領著十幾個騎兵殺開一條血路,突圍出去,撤到不遠的小土嶺上。官軍尾追不放,呐喊著向小土嶺上進攻。這裏地勢狹窄,敵人的人馬擁擠,互相妨礙,登時被宗第等射死射傷了十幾個人。但周山和幾個敵將看袁宗第的身邊已經隻剩下十來個騎兵,多半掛彩,他們督戰更凶,並且懸出重賞,鼓勵將士們活捉宗第。宗第等的箭已快射完,惟一的好辦法是衝下土嶺,再次突圍,把官軍引向馬蘭峪近處。他們正要行動,闖王到了。
李自成率領著雙喜和三十名親兵疾馳了二十裏路,來到了馬蘭峪。劉體純正在命令一百名騎兵站隊,看見闖王來到,慌忙稟報:
“闖王,我漢舉哥去會見周山,怕要吃虧了。”
“你怎麼知道他會吃虧?”
“真糟,我們營中有一個人不見了,我想他一定是逃往周山那裏。”
“逃走的是什麼人?”
“一個叫薛治國的小頭目。前幾天他做事犯了錯,挨了袁將爺一頓鞭子。今早天剛明他帶七八個弟兄出寨砍柴,他自己追趕一隻獐子進樹林深處,隨即不見了。”
自成的心中一驚,忙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是剛剛知道的。弟兄們打完柴,到處找不到他,想著他說不定是給大蟲吃了,趕快回來向我稟報。我想,既然說看見獐子,山上就不會出現老虎,這婊子養的準定是逃走了。我現在趕快點齊一百騎兵,前去接應漢舉,免得他吃了周山這小子的虧。”
闖王的濃眉一皺,心中全明白了。兩年前在千軍萬馬中他同這個小兵(那時還不是頭目)見過一次麵。問過姓名和家鄉居址,如今並沒有忘記。他知道薛治國是周山的鄰村人,斷定他是挨打後懷恨在心,逃往周山那裏去,把袁宗第假意願降的實情泄露。按他逃走的時間算,距此刻已經有兩個時辰。而到官軍駐守的山口不會用一個時辰。闖王這麼一想,更替宗第擔心,又向體純問道:
“漢舉去的時候帶多少人馬?”
“隻帶了五十個人。”
“二虎,你多帶一點人馬,隨後趕來。我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