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3)

“弟知道得很清楚。牛啟東從北京回來,繞道西安訪友不遇,轉回盧氏。李自成對他十分仰慕,且對他的遭遇十分不平,趁他從商州境內經過,出其不意,強邀而去。牛啟東費了許多唇舌,才得脫身回家。地方士紳對啟東素懷忌恨,知縣白楹又想以此案立功,遂將啟東下獄,判成死罪,家產充公。可惜啟東一肚子真學問,抱經邦濟世之誌,具良、平、蕭、曹之才,落得這樣下場!”

“我也知道他很有才學,抱負不凡,不過我聽說他確實投了李自成,回來竊取家小,因而被獲。”

獻策笑一笑,說道:“且不論公子所聽說的未必可信,即令確實如此,弟也要設法相救。目今四海鼎沸,群雄角逐,安知啟東的路子不是走對了?”

李信大驚:“老兄何出此言?”

獻策冷靜地回答說:“公子不必吃驚。弟細觀天意人事,本朝的日子不會久了。”

“天意雲何?”

“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隻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複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製,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畢竟是世家公子,盡管他不滿現實,同地方當權派有深刻矛盾,但是他和他的家族以及親戚、朋友,同朱明皇朝的關係錯綜複雜,血肉相連。因此,他每次同朋友談到國事,談到一些亡國現象,心中有憤慨,有失望,有痛苦,又抱著一線希望,十分矛盾。現在聽了宋獻策說出明朝亡國已成定局的話,他的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十分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麼?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滾,隻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滾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滾推了一把。石滾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以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閑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弟近兩三年萍蹤無定,對中州情形有些不大清楚。大公子在貴縣賑濟饑民的事,雖略有所聞,卻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麼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幹柴,隻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隻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目前這局麵也隻是拖延時日而已。”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使他的心頭更加紛亂,更加沉重。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

“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麼,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麼?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做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隻能做詩,按時交卷,別的社友不做詩尚可,你不做詩,未免使今日詩酒高會減色。做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確實有很多話要談,特別是關於牛金星的事獻策急於得李信幫助,才僅僅提個頭兒。他們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隻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最後拿起李侔的五言排律,感到尚不空泛,隨手改動了幾個字。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苦惱萬分,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他的自身前途。明朝可能亡國,這問題他早有所感。方才同宋獻策在九仙堂樓上短短交談,使他更加相信明朝的“氣運將終”。此刻他不禁心中自問:“既然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麼?”然而他又不甘心這樣下去。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做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子,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由他自己的仆人帶領著走進院來。恰巧他的下半闋也冒出幾句,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們把他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來的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沒有聽見他們說什麼話,但是他從李侔進來時的臉上神色看出來事情大概很重要。他已經把腹稿打成,沒有急著問李侔,緩步走回上房,看大家已經把作品題在牆上,便提筆展紙,先寫出《沁園春》一個題目,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社友全在圍觀,有人點頭,有人搖頭晃腦地小聲誦讀,有一個人在背後評論說:“寥寥數語,實情實景,讀之深有同感。”李信沒有注意,繼續寫出全詞,隻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裏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怕天從西北傾。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牛;

青萍夜嘯,

閃閃如虹。

應有知己,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有的似乎猜出了李信撕稿的一點原因,有的尚在莫名其妙。宋獻策的心中完全明白,隻是微笑點頭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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