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湯府出來,李信騎著馬,帶著兩個仆人,一名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門走去。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繹道旁。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內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著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將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將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麵,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號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為著朝廷,也為著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現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臥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眾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抬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著一個燒餅你用著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出了人命你怎麼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著高頭大馬出城,跟著仆人和馬夫,嚇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討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著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著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著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李信問他是哪裏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隻有二十裏遠近。李信隨即命仆人將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饃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討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擁來。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賑的李公子。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有的叫著:“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刹那之間,在他的麵前圍了一大片。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饃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吩咐一畢,他就分開眾人,準備上馬離開。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韁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掛了幾天什麼尚書銜。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此人因係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賑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將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著手緩步向吊橋而去,並不回顧。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台的興趣也頓覺索然。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諫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不知怎麼,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內就做到山東巡撫。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寧為魏閹建昭忠祠,隨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諂諛之能事,確實無恥得很。當時諂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至於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諫,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裏。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汙點。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x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由於李信苦諫,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係也稍稍疏遠。不久崇禎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將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於家庭關係,絕意仕途,不赴會試。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係傾軋,十分激烈。李信盡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縉紳歧視。特別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裏,本縣縉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標榜。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李信愈受當權縉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致用”的書。他對國家治亂的根本問題看得愈清,愈譏笑那班隻知征歌逐酒、互相標榜的縉紳士大夫,包括侯公子方域在內,不過是“燕雀處於堂上”罷了。如今他因周濟了一群逃荒難民,被人惡言譏評,揭出他父親是閹黨這個臭根子,使他十分痛苦和憤怒,但也無可奈何。
從宋門去禹王台要從大校場的東轅門前邊過,這條路也就是通往陳留、杞縣、睢州、太康和陳州等地的官馬大道。現在有成群結隊的難民在這條路上走著,也有倒臥路旁的。李信觸目驚心,不願多看,不斷策馬,一直跑到禹王台下停住。一個仆人已經在這裏張望多時了。
禹王台這個地方,相傳春秋時晉國的音樂家師曠曾在此審音,所以自古稱做古吹台。到了明朝,因將台後的碧霞元君廟改為禹王宮,所以這地方也叫做禹王台。禹王台的西邊有一高閣,上塑八仙和東王公,名為九仙堂。這九仙堂背後有座小塔,塔後有井一眼,水極甘潔,名叫玉泉。圍繞玉泉有不少房子,形成一座院落,稱為玉泉書院。實際上並無人在此講學,倒成了大梁文人詩酒雅集的地方。這時重陽已過去十天了,西風蕭瑟,樹葉搖落,禹王台遊人稀少。道士們因為今日是杞縣李公子和陳留陳舉人在此約朋友飲酒做詩,一清早就把玉泉書院打掃得一幹二淨,不讓閑人進去。
李信因宋獻策才從江南回來,原想今日同他在後樂堂中暢談天下大事。後因晚上陳子山同幾位社友去找他,一定要在今天來禹王台補行登高,他不好拒絕,隻好同意。這幾個社友除陳子山是個舉人外,還有兩個秀才和三個沒有功名的人。這班朋友有一個共同之點,就是深感到國事不可收拾但又無計可施,在一起談到國事時徒然慷慨悲歌,甚至常有人在酒後痛哭流涕。李信喜歡同他們親近,加入他們的詩社。但有時心中也厭煩這班人的空談無用。當李信隨著仆人走進玉泉書院時,社友們已經等候不耐,停止高談闊論,開始做詩填詞。
陳子山一見他就抱怨說:“伯言,湯府裏什麼事把你拖住了?你看,已經快近中午,我們等不著你,已經點上香,開始做詩。今日不命題,不限韻,不願做詩的填詞也行,可必須有所寄托,有‘兼濟天下’之懷,不可空賦登高,徒吟黃花,寄情閑適。目今天下潰決,滄海橫流,豈‘悠然見南山’之時耶?……快坐下做詩!什麼事竟使你姍姍來遲?”
李信賠笑說:“湯母偶感不適,弟前去問安。誰知她老人家因官軍兩月前在羅猴山給張獻忠打得大敗,總兵張任學已經問罪;左良玉削職任事,戴罪圖功;熊文燦也受了嚴旨切責,怕遲早會逮京治罪。舍內弟在襄陽總理衙門做官,也算是熊文燦的一個親信。湯母很擔心他也會牽連獲罪,十分憂慮,所以弟不能不在湯府多留一時,設法勸慰。來的時候,在宋門外又被一群逃荒的饑民圍住,其中有不少是咱們陳留、杞縣同鄉,少不得又耽擱一刻。勞諸兄久候,恕罪恕罪!”
陳子山說:“你快坐下來做詩吧,一炷香三停已經灼去一停了。”
“子山別催我急著做詩,先讓我同宋先生談幾句話。怎麼,宋先生何在?”
“宋先生同我們談了些江南情形,令人感慨萬端。他過於謙虛,不肯做詩,找老道士閑談去了。”
李信立刻去禹王台找到宋獻策,攜手登九仙堂,憑欄眺望一陣,說道:
“獻策兄,我本來想同足下暢談天下大事,恭聆高見,可惜諸社友詩興正濃,且此間亦非議論國事地方,隻好下午請移駕寒齋賜教。昨日兄雲有一事須弟幫忙,可否趁此言明,以便效勞?”
獻策笑著說:“大公子有一鄉試同年,姓牛名金星字啟東,可還記得?”
“自從天啟七年鄉試之後,十二年來我們沒再見麵。去年弟來開封,遇到一個盧氏縣人,聽說他同人打官司,坐了牢,把舉人功名也弄丟了。上月聽說他怎麼投了李自成,下在盧氏獄中,判了死刑,詳情卻不知道。一個讀書人,盡管鬱鬱不得誌,受了貪官豪紳欺壓,也不應該去投流賊。足下可知道他犯的是不赦之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