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3 / 3)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說:“方才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隻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母派家人請哥做過詩以後速去湯府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

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如今秋征已經開始,陳子山等人平日常在私下議論練餉是禍國殃民之策,隻能把不反的老百姓也逼去造反,但他們還是認為在幾個輔臣中,楊嗣昌畢竟算得是較有魄力和才幹的人。因此,大家盡管常罵楊嗣昌,但是對他的出京督師都十分重視。大家認為倘非皇上萬不得已,決不會讓楊嗣昌離開朝廷。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麼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在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書信。這是他的夫人湯氏的一封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鄉裏。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在進城的時候,李信故意不騎馬,拉宋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而趕車的把式又是家中兩代使用的老夥計,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獻策回答說:“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隻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是寄食江湖的賣卦山人,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隻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諸葛亮的隆中對策出於群雄割據之時,亦為割據之主而謀。今日天下一統,草莽之臣即欲向朝廷建言,亦不能用隆中策相比。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獻策笑著說:“確實用這個典故不妥。不過以公子文武全才,這樣埋沒下去也實在可惜。三年前常聽公子說過,大亂已成,專恃征剿不足以滅賊,必須行釜底抽薪之策以清亂源,即均田減賦,抑製兼並,嚴懲貪官豪強魚肉小民。公子曾欲寫為文章,呼籲當道,如今尚有意乎?”

李信笑一笑,感慨地說:“那不過是一時胡想耳。河南一省,藩封甚多,親王就有七個,郡王以下宗室不知多少。單以洛陽的福藩說,有良田兩萬多頃;衛輝的潞王原賜莊田四萬頃,現在實數不詳;開封的周藩有一萬餘頃。他們的莊田連賦稅尚且不出,豈能是均得了的?各縣縉紳豪右,上結朝廷,下結官府,他們的田是均得了的?目今空寫文章,有何用處?即使向皇上上書,也是白搭。天門九重,呼之不應,說不定還將因妄言獲罪!”

“目前國家病入膏肓,神醫束手;均田減賦,確是空談。不過公子是杞縣右姓,倘若中原潰決,豫東糜爛,公子將作何計較?”

“尚無良策。今日弟尚能率鄉丁捍衛鄉裏,隻怕一旦天下分崩,大亂蔓延豫東,這個家欲捍衛也不易了。”

宋獻策見李信心思沉重,不好再談下去。過了一陣,他又問道:

“紅娘子出了什麼事?怎麼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幹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山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山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山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隻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山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山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山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隻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星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彙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裏,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山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正在星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隻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這一夜,宋獻策想了許多問題,睡得很不安穩。第二天早飯後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找他。他仿佛不認識,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麼?”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說:“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商洛山戰爭形勢示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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