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出相國寺後門不遠有一條南北街叫做小山貨店街,即現在的山貨店街。街中間路東有一酒飯館,生意不很興隆,比較清靜。三年前宋獻策在開封賣卜時候,常同一二知己好友來此吃酒談心,同這家掌櫃的和夥計們都成了熟人,前幾天悶懷無聊,也曾獨個兒來此小酌。現在快走近這家酒館門口時,他才轉回頭來同賣膏藥的後生說話,一同進去,叫堂倌替他們找一個沒有客人的房間坐下,要了四樣菜、一壺梨花春、一壺秋露白,八十個韭菜豬肉水餃。堂倌一走,獻策正要問後生尊姓大名,來自何處,卻看見胖胖的劉掌櫃笑嘻嘻地進來,就趕快把話打住。

這劉掌櫃一向很迷信宋獻策的六壬神課、奇門遁甲、占星望氣、麻衣相法,且知獻策足跡半天下,在江湖上比較有名,所以每次獻策來到,他總要親自殷勤照料。倘若看見獻策獨自閑飲,他便趁機會詢問流年,或隨便說出一字,請獻策斷某事是否順利,有何吉凶。現在宋獻策正心中有事,晚飯後還要去臬台衙門朋友處談一件重要事情,這位劉掌櫃卻偏偏進來說話,未免感到厭煩。恰好梁上有一對老鼠咬架,發出唧唧叫聲,且有灰塵落下。劉掌櫃問他這主何吉凶。他笑著隨口答應道:

“劉掌櫃,請莫見怪。令正與如夫人不僅爭風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錢要到手裏,不免時常吵嘴打架。說不定此刻又在廝打,驚動四鄰。”

劉掌櫃臉色不悅,問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獻策又笑著說:“女人屬陰,鼠亦屬陰。兩鼠相鬥,豈非女人打架之兆?隻是卦理微妙,有時不盡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劉掌櫃說:“一定是這兩個賤人又在打架。怪好一個人家,給這兩個賤人鬧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寧!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說罷,拱拱手,匆匆走了。

這時堂倌已經把酒菜拿來,見客人沒有別的吩咐,也就退出。獻策斟酒已畢,小聲問道:

“仁兄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帶來什麼書信?”

後生欠身答道:“小弟以實話相告,是為牛舉人的官司,特意從陝西來的。”

宋獻策大吃一驚,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門口望望,退回來重新坐下,大聲讓酒,與客人同飲一杯,然後低聲問道:

“可是從商洛山中來的?”

後生微笑點頭。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賤姓劉,小名體純。”

“台甫怎稱?”

“草字德潔。”

“啊……請酒,請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幾口菜,宋獻策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就請劉體純把什麼人寫給他的書信取出。劉體純回答說:

“小弟奉闖王與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盧氏縣人,與牛舉人自幼同學,娃娃相交。因他外科醫道如神,在我們那裏極受尊敬,都稱他老神仙。”

“我曾聽牛啟東談過此人。最近也聽人說,啟東本不願往商洛山去,是因尚子明一再勸邀,才去商洛山中一趟。”

“闖王久聞牛舉人之名,很想一見,所以托尚神仙以厚禮相邀。”

“你方才說奉他們二位之命,來大梁尋找山人,莫非是為牛舉人的事麼?”

“正是為的此事。闖王本想親筆寫封書子交小弟帶上,後因怕給沿途關卡查出,一則對先生不便,二則也會壞了牛舉人的事,就不寫了。所以實未帶來書信,隻帶來他們二位口信,向先生問好,請先生速謀搭救牛舉人之策。”

宋獻策沉吟片刻,說道:“山人與牛啟東隻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賣卜為生,身似閑雲野鶴,遨遊江湖,與本省達官貴人素少來往。牛啟東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聞,實在愛莫能助。你們為何不尋找旁人?”

劉體純笑道:“我們也知道牛舉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隻是像這樣案子,朋友們誰不想趕快避開?如今人情薄,肯以義氣為重、古道熱腸、肝膽照人的人畢竟不多。我們闖王和老神仙想來想去,才決定派我來汴梁尋找先生。牛舉人在敝處時常常談到先生,倘若不是牛舉人回家出了事,加上後來軍情十分吃緊,闖王與老神仙又相繼病倒,我們闖王也要派人以重禮邀請先生前去。聽先生適才所說,原來先生也是個怕事的人。”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開封?”獻策又問。

“春天時候,牛舉人在我們那裏,曾說先生送一位朋友的靈柩來開封,隨後將去江南訪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轉來開封。我們計算時間,先生大概已經轉來。關於搭救牛舉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義氣為重,肯為設法,所需銀錢,不用先生費心;倘先生害怕與自己不便,不肯設法,也就算了。”

獻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說道:“我半生書劍漂泊,四海為家,雖然庸碌無才,尚能急朋友之難。即使素昧平生,隻要一言相投,不惜斷臂相助。何況與牛啟東有一麵之緣,也深知他是個人才。隻是弟初回汴梁,與官場中素少瓜葛,實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與尚子明之命,不遠千裏來訪,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斷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談到這裏為止,讓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計較。”

“明日在什麼地方相見?”

“明日晚飯以後,請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決定。”

“好,好,一定準時趨謁。弟由西安來時,因路途不靖,且恐被關卡查出,未敢多帶銀兩。隻要能救牛舉人,所需若幹,弟星夜趕回西安,由當鋪彙給先生。另外,小弟設法帶來一點黃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闖王對先生敬慕之意。”

“這個,山人萬萬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啟東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這時堂倌把水餃端來,並端來兩碗餃子湯,在開封又叫做飲湯。宋獻策因晚飯後有約會,也不多勸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餃來,隻偶爾談一下武藝和金創膏藥。看看水餃將盡,劉體純顯然尚未吃飽,宋獻策趕快又要了十個豬肉大包。晚飯已畢,宋獻策掏錢會賬。劉體純隻道聲謝,並不爭著開錢。二人走到小山貨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黃昏後的燈火與人流之中。

二更過後,宋獻策才回鵓鴿市的寓所。關於營救牛金星的事,經過幾天來的奔走,已經有了眉目。看起來減輕定罪不難,隻是至少得花費幾百兩銀子。這天夜裏,獻策在床上精神振奮,想了許多問題,幾乎徹夜不眠。他雖然聽說李自成很禮遇牛金星,但沒有想到對他如此看重和憑信,特意派人從商洛山中來開封找他,以搭救牛金星的事相托。今天是他第一次同堂堂正正的起義軍發生接觸。這件事在他的心中激起來巨大波瀾。劉體純的名字他過去未曾聽說,想來必是一員無名小將。但這個無名小將不但露出的一兩手武藝看來很不平常,尤其他的沉著機智,落落大方,出言得體,處處都使宋獻策感到意外。劉體純和那個小夥計的影子總在他的眼前晃。他在心中讚歎說:“可見李自成手下人才濟濟!”忽然,一個半年來百思不解的重大問題出現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連在一起了。

當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潛齋的靈柩回江南時,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個用綢子包著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讓人見的古抄本《推背圖》殘本,說是潛齋臨死前特意囑咐留交給他,不可隨便泄露天機。從紙料看來,可以斷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獻策對於袁天綱和李淳風是十分信仰的,遺憾的是多年來他遊曆各地,遍訪江湖異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圖》而杳不可得。原來這《推背圖》是偽托袁天綱和李淳風共同編寫的預言書,每頁有圖,有詩,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據說當編完第十六圖時,袁推推李的脊背說“可以止了”,所以書名就叫《推背圖》。唐末藩鎮割據,演變為五代十國,在這個軍閥混戰時期,每一個想爭奪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圖》蠱惑人心,宣傳自己是上膺天命,見於圖讖,就把這部書加以修改。趙匡胤奪到天下以後,一方麵他自己要利用這部書,加進去對自己有益的圖讖,一方麵又要防止別人再利用它,就頒發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圖》,而把各種版本統統禁止。但是,正如他不能取消階級鬥爭和政治鬥爭一樣,這本書他怎麼能禁止得住呢?依然不斷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間出現,暗中傳抄。宋獻策從亡友手中所得到的殘抄本上,畫著一個人踞坐高山,手執弓箭,山下有一大豬,上騎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這幅圖像的題目是坎上離下的八卦符號,即,下綴“既濟”二字。“既濟”是古《易經》中的一個卦名,也就是坎上離下的卦。按照古人解釋,坎是水,離是火,這個卦表示水火相交為用,事無不濟,也就是無不安定。圖像下寫著三言四句詩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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