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師,聽說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頗為學台賞識,實在可賀可賀。”
李侔說:“小弟無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場。去年因同學慫恿,不過逢場作戲,偶爾得中,其實不值一提,何必言賀。”
獻策又笑著說:“二公子敝屣功名,無意青雲,襟懷高曠,猶如令兄。然鄉黨期望,師友鞭策,恐不許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鄉試,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擾攘,八股何能救國?舉業既非素願,故今年鄉試也就不下場了。”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們邊說邊走,不覺已穿過三進大院落,來到一個偏院,有假山魚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開,十分清靜幽雅。坐北朝南有三間花廳,為李信來開封時下榻與讀書會友之處;上懸李信親書匾額“後樂堂”,取範仲淹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意思。李侔將獻策讓進後樂堂,讓座已畢,說道:
“家兄因今早湯太夫人偶感不適,前去問候,馬上即回。與老兄一別三載,家兄與小弟時在念中,卻不知芳蹤何處,有時聽說兄遨遊江南,有時又聽說賣卜京師。老兄以四海為家,無牽無掛,忽南忽北,真可謂‘逍遙遊’了。”
獻策說:“慚愧!慚愧!說不上什麼‘逍遙遊’,不過是一個東西南北之人耳。”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廈,根基梁柱已朽,外觀仍是金碧輝煌,彩繪絢麗。沒有意外變故也不會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場狂風暴雨,必會頃刻倒塌,不可收拾。”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麼?難道一班士大夫都不為國事憂心忡忡麼?”
“目下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習氣,到處結社,互相標榜,追名逐利。南京秦淮河一帶仍是花天酒地,聽歌狎妓。能夠關心大局,以國事為念的人,千不抽一。那班自命風雅的小名士,到處招搖,日夜夢想的不過是‘坐乘轎,改個號,刻部稿,娶個小’。俟大公子回來,弟再詳細奉聞。”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時事,常常夜不成寐。我們總以為北方已經糜爛,南方尚有可為。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問矣。”李侔歎口氣,又說:“今日略備菲酌,為兄洗塵,已經派仆人們到禹王台準備去了。”
獻策忙說:“實在不敢,不敢。怎麼要在禹王台?”
“有幾位知己好友,昨晚來說,重陽節雖然過去,不妨補行登高,到禹王台賦詩談心。家兄想著這幾位朋友都是能談得來的,所以就決定在禹王台為兄洗塵,邀他們幾位作陪。”
獻策說:“啊呀,這怕不好。我平生不善做詩,叨陪末座,豈不大殺風景?”
李侔笑著說:“不要你做詩,隻要你談談江南情形就好。”
宋獻策和李侔隨便談著閑話,等候李信。這個後樂堂他從前來過幾次,現在他打量屋中陳設,同三年前比起來變化不大,隻是架上多了些“經濟”之書。三年前朋友們贈送他的幾部《闈墨選勝》、《時文精髓》、《製義正鵠》之類八股文選本,有的仍放在書架一角,塵封很厚,有的蓋在酒壇子上,上邊壓著石頭。牆上掛著一張弓、一口劍、一支馬鞭。獻策平生十分愛劍,就取下來抽出一看,不禁點頭叫道:
“好劍!好劍!”
李侔笑道:“家兄近兩三年來常住鄉下,平日無他嗜好,就是愛駿馬、寶劍、經世有用之書。上月來汴,除買了一車書運回鄉下,還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口好劍。”
“什麼寶劍這樣值錢?”
“一家熟識的縉紳之家,子孫不成器,把祖上留下的好東西拿出去隨便賤賣。這是宋朝韓世忠夫人梁紅玉用的一口寶劍,柄上有一行嵌金小字:‘安國夫人梁’。據懂得的人說,這口古劍倘若到了古玩商人之手,至少用三百兩銀子方能買到。”
“這口寶劍現在何處?快請取出來一飽眼福。”
“家兄買到之後,想著這原是巾幗英雄之物,就派人送給紅娘子。誰知紅娘子怕留下這口寶劍在身邊容易惹禍,退了回來。後來趁著派仆人往鄉下運送書籍,將這口寶劍也帶回杞縣去了。”
“啊,啊,無緣賞鑒,令人悵惘!說起紅娘子,聽說她近來轟動一時,可惜我回大梁晚了幾天,她已經往歸德府賣藝去了。既然令兄如此看重,必定色藝雙絕,名不虛傳。”
“獻策兄,近三年來你不常在河南,不怪你對紅娘子不甚清楚。紅娘子雖然長得不醜,但對她不能將色藝二字並提。講到藝,紅娘子不僅繩技超絕,而且弓馬嫻熟,武藝出眾。關於這些,弟不用細說,將來仁兄親眼看見,定會讚不絕口。家兄之所以對她另眼相待,不僅因為她武藝甚佳,更因為她有一副義俠肝膽。遇到江湖朋友困難,她總是慷慨相助。手中稍有一點錢,遇到逃荒百姓便解囊救濟。所以江湖上和豫東一帶百姓提到紅娘子無不稱讚。可是有些人總把她當做一般繩妓,在她的身上打肮髒主意。其實,她原是清白良家女子,持身甚嚴,並非出身樂籍,可以隨便欺負。去年敝縣知縣的小舅子和一個縉紳子弟想加以非禮,被她打了一頓,幾乎釀出大禍。幸而家兄知道得快,出麵轉圜,她方得平安離開杞縣。從那次事情以後,她對家兄十分感激,家兄也常常稱讚她不畏強暴。”
獻策忙問:“昨日聞令兄談到上月紅娘子又出了一點事,可是什麼事?”
李侔問:“商丘侯家的幾個公子你可知道麼?”
“你說的可是侯公子方域?”
李侔正要回答,一個仆人跑來稟報陳老爺到,隨即看見一位三十多歲的瘦子邁著八字步跨進小院月門。李侔趕快出廳相迎。來客隨便一拱手,笑著說道:
“我是踢破尊府門檻的人,算不得客,所以不等通報就闖了進來。德齊,伯言何在?”
“家兄因事往湯府去了,命小弟恭候台駕。請大哥稍坐吃茶,家兄馬上就回。”
來客走上台階,見一矮子在門口相迎,趕快向矮子一拱手,剛問了一聲“貴姓?”李侔忙在一旁介紹說:
“這位就是家兄昨晚同大哥談到的那位宋獻策先生。”又轉向獻策說:“這位是陳留縣陳舉人,台甫子山,是家兄同窗好友,也是我們的詩社盟主。”
二人趕快重新見禮。陳子山也是灑脫人,不拘禮節,拉著獻策說:
“久聞宋兄大名,今日方得親聆教益。弟原來以為老兄羽扇綸巾,身披鶴氅,道貌清古,卻原來是晏平仲一流人物;衣著不異常人,惟眉宇間颯颯有英氣耳。”說畢,撚須大笑,聲震四壁。
李侔覺得陳子山有點失言,正怕獻策心中不快,而獻策卻跟著大笑,毫不介意地說:
“愚弟隻是宋矮子,豈敢與晏嬰相比!”
正談笑間,一個仆人來向李侔稟道:“大公子命小人來稟二公子,大公子在湯府有事,一時尚不能回來。他說倘若宋先生與陳老爺已經駕到,請二公子陪同前往禹王台,大公子隨即趕到。另外的幾位客人,恐怕已經去了。”
李侔聽說,立刻命套一輛轎車,韝一匹馬。他讓宋獻策同陳舉人坐在轎車上,自己騎馬,帶著兩個仆人出宋門而去。當他們從演武廳旁邊經過時,看見低矮的圍牆裏邊有一千左右官軍正在校場操練,很多過路百姓站在牆外觀看。宋獻策一掃眼看見昨天在州橋附近遇到的那個玩猴兒的後生也擠在人堆中看,嘴角似乎帶有鄙視的笑容。他的心中突然冒出來一個疑問:他怎麼不在街巷裏玩猴兒賺錢,倒站在這裏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