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3)

對商洛山中的農民軍來說,野人峪和馬蘭峪是它的東戰場,而宋家寨方麵是東戰場的一翼。如今既然劉宗敏已經徹底消除了宋家寨的威脅,又以幾百人的男女義軍擊敗了從商州向西進犯的數千官軍和鄉勇,從而打破了鄭崇儉和丁啟睿的幾路圍攻掃蕩商洛山的苦心籌劃,大家的關心就轉向南戰場了。

李過昨天坐篼子來到清風埡,已經是中午時分。他問了問智亭山一帶消息,知道那裏情況依然混亂,似乎郝搖旗既未陣亡,也未被俘,仍在智亭山的附近同敵人廝殺。從智亭山到龍駒寨附近原有幾個險要去處,共有幾百義軍駐守。現在聽說這幾個地方還有一個不曾被人攻破,其餘的都失陷了;失陷以後,守軍是否全部被殺或被俘,尚不知道。另外值得重視的是,清風埡以外已經發現了官軍的斥候小隊,看情形分明是想探清虛實,大舉向北來犯。李過在清風埡吃了午飯,並不坐鎮清風埡,等待官軍來攻,而是把黑虎星的人留下一半防守山寨,把其餘的一半和老營親兵全都帶上離開清風埡,向智亭山方向進發。當時大家都認為官軍人多勢盛,義軍在清風埡隻可憑險死守,不可貿然前進,但這個意見都不敢對李過說出。路上遇到官軍的兩股斥候隊,都是遠遠望見義軍就自動退走,並不抵抗。李過很想捉到一個敵人,問清楚智亭山的實際情況和官軍人數,卻總是不能捉到。進到離智亭山十裏地方,遇到一個荒涼的小寨,李過叫部隊停下休息,一麵布置防禦,一麵準備埋鍋造飯,在此過夜。另外派出小股遊騎向智亭山方麵偵察。這個破爛的小寨中原住有十幾戶人家,近來因害怕打仗,都逃光了;農民軍因此地並不險要,且兵力不夠分配,所以不曾派人駐守。現在大家都擔心此地離清風埡遠,過於逼近敵人,孤軍深入,不宜宿營。李過分明看出來幾個頭領的疑懼心情,也不解釋他選擇此地紮營的用意,躺在門板上呼呼入睡。

不過一頓飯時候,果然有一千多官軍擂鼓呐喊而來。眾頭領見官軍比義軍多幾倍,士氣甚盛,不免心虛,趕快把李過叫醒,向他稟明,並問他是死守還是退避。李過略微睜開眼皮,含著睡意回答說:“讓他們隨便呐喊胡鬧,不要管他們。敵人不到百步以內,不許叫醒我。”說畢,轉個身,又呼呼入睡。官軍相離一百步時,全體農民軍已經準備同官軍決死一戰,小部分倚著頹圮的石頭寨牆,拉滿弓,準備射箭,大部分藏在寨門裏邊,準備突然打開寨門殺出。一個親兵把李過叫醒,告他說敵人已經衝到寨邊。李過從門板上坐起來,隔著箭眼一看,下令說:

“沉著氣,不要慌張。快挑出五十名會使長槍的弟兄準備好,等候命令;其餘的全拿弓箭,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亂射。”

官軍已經進入百步以內,箭如飛蝗般地越過寨牆,射得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敵人見寨中毫無動靜,生怕中了埋伏,有片刻遲疑不前,隻是擂鼓、呐喊、射箭。左右頭領們急不可耐,頻顧李過,希望他趕快下令向敵人還射,打開門殺出。但李過出人意外的冷靜,對大家輕輕搖手。敵人又繼續前進,轉眼間離寨牆隻剩五十步了。李過又一次向將士們做個手勢,同時說道:“沉著氣,不許動!”將士們緊張地屏息無聲,隔著箭眼和門縫注視著敵人蜂擁來近,進到三十步內,又進二十步內,正在拉開臨時布置的障礙物。有一個頭領焦急地問李過是否動手,卻見他又輕輕地把手一搖。等敵人拉開了堆在路上的大樹枝子還沒有來得及向寨牆上猛撲,李過猛地站起,同時把右手一揮,大聲命令:

“射!”

刹那之間,官軍有很多人在箭雨中紛紛倒地,有的回身逃命,隊伍混亂。李過又大聲命令:

“停射!長槍殺出!擂鼓!”

五十名長槍手突然殺出,使正在混亂中的敵人措手不及,登時被戳死一堆,在後邊的一哄潰逃。官軍將領想用力製止士兵潰退,但不可能,連他自己也被崩潰的人流推擁著向後奔跑。官軍愈不能組織抵抗,愈容易被義軍的長槍戳死戳傷;愈死傷慘重,愈要奪路逃命;勢如山崩,互相踐踏,有不少人被擠落懸崖,一片呼叫,到處拋下兵器,誰也不敢回頭看看到底有多少義軍在背後追趕。李過又派出三十名騎兵隨在長槍隊背後,遇機會就將官軍射死一批。大約追趕有三四裏,李過叫鳴鑼收兵。隨即騎兵掩護步兵,緩緩退回。沿途有許多受傷未死的官兵,不是被補了一槍,便是被補了一刀,隻留下三名俘虜帶回。

李過審問了三個俘虜,知道高夫人已經率領一支人馬到了智亭山東南十裏左右,前隊在蓮花峰山下紮寨。官軍向高夫人進攻兩次,都未得手。郝搖旗雖已掛彩,卻仍舊率領殘部忽東忽西,咬住敵人不放,敵人也把他沒有辦法。李過本來非常氣郝搖旗,聽了俘虜的口供,氣稍微消了一點。他自己率領一支孤軍深入此地,主要用意是牽製敵人,使他們不敢從背後進攻白羊店,其次是想拒敵人於清風埡的大門之外。他明白高夫人的用兵不但是想牽製官軍不能進犯清風埡,威脅老營,也是想使敵人不能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這種用意,同他是不謀而合。現在他很想和高夫人溝通聲氣,但是崇山峻嶺,深穀險峰,附近又無人煙,找不到一個老百姓做向導,想派人繞過智亭山通消息非常困難。時已黃昏,今晚暫時不作此想了。

他派出幾個人騎馬往北去,沿路每隔一二裏處點幾堆火,使智亭山的敵人站在高山一望,好像有很多義軍前來增援,沿路埋鍋做飯。為著怕俘虜夜間逃跑,泄露虛實,他吩咐將他們殺死,拋屍穀中。吃過晚飯,他知道大家很擔心官軍今晚會來報複,把大小頭領叫到麵前,對他們說:

“用兵好比用錢,錢多有錢多的用法,錢少有錢少的用法。咱們如今必須以少勝眾,一個人頂十個人用。黃昏前官軍來了一千多人,你們知道我為什麼隻派五十名長槍手殺出寨去?”

人們起初互相觀望,後來有人回答說:“你看準了官軍雖多,不是咱們的敵手。”

李過笑一笑,說:“這裏頭有個道理。寨前邊這條大路最寬處隻能並騎行走,步兵並排兒隻能走三四個人,一般窄處隻能走兩個人。不遇開闊地方或丘陵地帶,兵多也無用處。敵人雖有一千多人,實際能夠同咱們交上手的隻有走在最前邊的幾個人,頂多幾十個人。隻要能把前邊的少數敵人殺敗,後邊的大隊人馬就可以不戰自潰。我不叫長槍手過早殺出,是不想讓咱們的弟兄中箭傷亡,也不想使敵人看清楚咱們的人數。等他們來到二十步內,替咱們拉開樹枝,突然亂箭射出,長槍手跟著殺出,敵人箭不能放,槍不及舉,已經倒下一片,一定會亂了陣,倉皇潰奔。”

黑虎星手下的一個大頭目不覺讚歎說:“你李將爺不愧是闖王的嫡親侄兒!”

李過接著說:“我開始起義的頭幾年,隻知道猛衝猛打,所以別人給我起一個綽號叫一隻虎。後來吃了不少虧,打仗也學乖了,知道用計。這點本領,拿錢是買不來的,是拿無數鮮血買來的。”

人們笑著說:“所以跟著你準打勝仗,不怕人少。”

李過見大家明白用計就能夠以少勝眾,不再擔心孤軍深入,趁機把三百名將士分作三班,一班守寨,兩班去輪流擾亂敵人並互相接應。他又對大家說:

“去吧,弟兄們。你們越是大膽去擾亂敵人,他們越是摸不透咱們虛實,不敢前來劫營,也不能安生睡覺。先使龜孫們驚驚慌慌,疲憊不堪,明天咱們同夫人通了聲氣,兩麵夾攻,就會把他們趕跑。去吧,膽子放大,隨機應變,多用幾個心眼兒!”

這一夜,高夫人也采取同樣辦法,派出小股人馬輪流襲擾敵營。郝搖旗更是親自帶著手下人摸到一處敵人駐紮的樹林中,殺死了十來個正在酣睡的敵人,等敵人包圍上來時,他卻從密林中退走了。直到天明,智亭山一帶不斷有喊殺聲、戰鼓聲,也不斷有火光出現,鬧得官軍和鄉勇徹夜驚慌不安,不能休息。

太陽出來以後,李過命令全部人馬休息,隻派出少數人偵察敵人動靜,又派一個弟兄回老營,詢問老營和闖王情形並報告智亭山一帶戰況。他繼續派人尋找一個能夠做向導的老百姓,以便派人繞過智亭山去見高夫人。約摸巳時左右,這個人方才找到,帶著他的一名老營親兵出發。而這時,他得到消息,說在通往龍駒寨路上惟一堅守著的關口因義軍死亡殆盡,在早晨被官軍攻破。如今官軍從智亭山到龍駒寨可以任意來往,不需要再走那一條十分艱險的荒僻小路。李過正在皺著眉頭,忽然從清風埡飛馬來報,說張鼐奉闖王之命率領四五百騎兵從石門穀回來,已從清風埡奔往商洛鎮去。又說已探得老營在四更時候將宋文富率領的一千多鄉勇和官軍全部消滅,總哨劉爺在天明以前就趕往野人峪去了。昨天劉宗敏裝病的事,因為老營總管嚴令不許將消息傳出,所以李過竟毫無所知。但是他既擔心闖王去石門穀的風險,也擔心老營空虛,萬一有失。從昨天迄今,他在表麵上十分冷靜,實際上卻常常心神不寧。現在聽了報告,他忽地坐起,好像胸有成竹,對左右說:

“咱們已經勝利啦。立刻拔營前進,到智亭山五裏以內的地方紮營!”

剛剛拔營前進,忽然從智亭山方麵隱約地傳來一陣戰鼓聲和喊殺聲,夾著斷續的炮火聲。凡是較有經驗的人都能夠聽出來,這是在進行大戰,與夜間的戰鼓聲和喊殺聲大不相同。李過在擔架上翹起頭來聽一聽,重新發出命令:

“傳!加速前進,同高夫人在智亭山下會師!”

卻說鄭崇儉在昨天黎明督率大軍向北進犯的時候,劉芳亮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迎戰,高夫人在白羊店寨中坐鎮。到了早飯後,差不多同時,她得到了智亭山失守和劉芳亮受了重傷的壞消息;緊跟著,馬世耀的一個親兵飛馬來報,說馬世耀率領的一千多莊稼漢同官軍在智亭山南邊打了一仗,沒有救出郝搖旗,反而損失了二三百人,請高夫人趕快派兵增援,以便將敵人趕走。馬世耀還叫派來的親兵悄悄告訴高夫人: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李友正在被圍攻,闖王派去的中軍吳汝義左右被殺,他本人也被扣押,性命難保。不幸的消息一時間紛至遝來,高桂英縱然平日遇事鎮靜,也禁不住臉色一變,出了一身熱汗,感到這局麵難以應付。特別是在智亭山和石門穀的消息太可怕了。這兩處情況突然變得如此之壞,差不多使義軍固守商洛山的部署全盤打亂,首尾不能相救。她明白,從白羊店到智亭山一向不曾設防,也沒有一支義軍駐紮。如今僥幸有馬世耀率領的一起義勇營在智亭山附近堵擋官軍,如不趕快想辦法,一旦官軍在智亭山站穩腳步,集中力量將馬世耀殺敗,官軍一定會從背後進攻白羊店。還有,石門穀的杆子已經嘩變,說不定會勾通官軍。自成仍然在老營坐鎮麼?萬一自成離開老營,智亭山的官軍分一支往北去攻陷清風埡,老營豈不萬分危險?這一切想法全是刹那之間在她腦海中打個回旋。她一麵想主意一麵走近玉花驄,從一個親兵手中接過來鞭子和韁繩,打算上馬。但是,劉芳亮受了重傷,鄭崇儉正在凶猛進犯,她應先去救哪一頭呢?

經過片刻遲疑,她吩咐一位小將立刻率領二百騎兵馳援馬世耀,並命令馬世耀憑險死守,等待她下午親自前去。她又派王老道找一向導,設法繞過智亭山去老營向闖王稟報軍情,然後同男女親兵上馬,率領五百援軍出白羊店往南奔去。

劉芳亮率領一千五百將士在白羊店以南二十裏的地方設下埋伏,迎擊官軍。官軍雖然前隊中伏,損失很大,但後邊的部隊源源趕到,向農民軍猛烈進攻。劉芳亮正在督戰,打算狠狠給官軍嚴重殺傷,再按照預定計策緩緩後退。不料幾個官軍躲在幾棵鬆樹後向他連放火銃,登時打死了他的戰馬,並使他身受重傷。他的左右親兵拚命殺退敵人,把他搶回。官軍見義軍沒有主將,趁機猛攻,殺敗義軍,一氣追趕五裏。沿途義軍死傷枕藉,有許多被官軍俘去。幸有一支義軍及時趕到,出乎官軍不意,從樹林中衝殺出來,殺退了前邊的官軍,奪回來大部分被俘的義軍,也活捉了不少官軍。官軍經此挫折,差不多將近一個時辰不敢再貿然前進。等他們探清楚義軍的人數不多,並無別的埋伏,才敢繼續追趕。這時義軍已經退到離白羊店十多裏的險要地方,嚴陣以待。

這地方是保衛白羊店的頭道門戶,義軍在這裏築有寨柵,居高臨下,可以用滾木礌石阻擊敵人。這裏惟一的弱點是有一邊的山勢不夠險峻,敵人可以分出一部分兵力攀援草木,繞攻側翼。來到這裏以後,劉芳亮已經從昏迷中醒來,炮火打傷了他的肋部和腿部,特別是一條大腿血肉模糊。到了這裏,親兵們雖然替他敷了金創急救神效散,又侍候他用溫開水服下去七顆止血解毒鎮痛丸,血不再流了,但疼痛並未止住。他竭力不呼痛,甚至也不呻吟,可是人們見他呼吸短促,又見他蠟黃的臉上不斷地冒出來豆大的汗珠,便知道他在忍受著多大的痛苦。白羊店有尚神仙的一個姓丁的徒弟,軍中都稱他丁先兒。大家要趕快把他抬回白羊店醫治,免得耽誤久了會無法救活。聽見大家在小聲商議,他深怕自己一離開,這頭道門戶就會跟著失守,於是慢慢地睜開眼睛,斷斷續續地說:

“我就躺在這裏,不要抬我走。快去稟報高夫人,把醫生接到這裏。”閉起眼睛停了片刻,他聽見遠遠而來的戰鼓聲和號角聲,知道官軍又要進攻,重新睜開眼睛,看看環立身邊的大小頭目,說道:“趕快派五十名射手埋伏在右邊山坡上。你們都離開我,準備迎敵!”說畢,一陣劇痛,使他又昏迷過去。

高夫人率領援兵來到時,官軍的第一次進攻已被打退。醫生先她一刻騎馬趕到,看見劉芳亮失血過多,生命垂危,趕快煎了半碗獨參湯加蘇木、紅花,給他灌了下去,以挽回他的生命,同時將他的創傷重新洗淨,敷以止血的如意金刀散,然後將傷處用白布重新緊緊包紮。但是劉芳亮受傷太重,灌下獨參湯以後雖有轉機,仍然昏昏迷迷,情況十分不妙。高夫人站在他的身邊看了看,叫了兩聲:“明遠!明遠!”劉芳亮沒有做聲,好像在夢中似的喃喃說:“守住這道門戶,莫退,莫退。……”隻見他的嘴唇還在動,似乎在繼續叮嚀什麼話,卻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高夫人把醫生叫到附近一棵楓樹下邊,小聲問道:

“你看,明遠還有救麼?”

年輕的醫生回答說:“不瞞夫人說,要是我師傅不及時趕來,憑我這個本領,看來是凶多吉少。”

高夫人心頭一涼,鼻子一酸,半天說不出話來。年輕的醫生又說:

“夫人,我說出一句實話,請你不要見怪。明遠將軍的肋巴被打傷一大片,露著肋骨,半條大腿的肉都給打爛了,打飛了。傷太重,流血太多,如今除非神仙才能救活他的命。縱然我師傅及時趕來,未必能起死回生。何況,何況智亭山給官軍占去,我師傅如何能及時趕來?我看,不如把明遠將軍趕快抬回白羊店,一麵設法醫治,一麵替他準備後事。”

“你看他能夠支持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