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劉宗敏從射虎口抬回老營大約兩個時辰,寨中已經打更了,依然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全老營寨中的軍民人等,不論男女老少,都感到萬分焦急和發愁。在闖王去石門穀以後,人們把他當做一條擎天柱。如今他突然得病,這危局靠誰主持?老營的山寨兵無兵,將無將,如何堅守?老百姓都認為官軍和鄉勇必來攻寨,大禍即將臨頭。男人們都在黃昏時上了寨牆,協助義軍守寨。婦女們留在家中,不敢睡覺,惶惶不安地等候消息,隻要寨外什麼地方有狗叫,大家都屏息靜聽,把心提到半空。有些半樁孩子和老頭子,還有膽大身強的婦女,把石頭和棍棒運到房坡上,準備在官軍進來後拚命對打,決不坐著等死。幾乎家家都在神前燒了香表,許了大願,祈禱老天保佑官軍不來攻寨,也祈禱劉宗敏趕快病好。一些有大閨女和小媳婦的人家,擔心萬一破寨後要受辱,有的母女相對哭泣,有的把剪子、刀子和繩子準備停當,打算一旦官軍攻破寨就立刻自盡。

自從劉宗敏被抬回老營,任繼榮猜想宋家寨十之九會在今夜動手,所以在黃昏前就下令將老營寨門關閉,隻許人進來,沒有他的令箭任何人不許出去,以免走漏消息。王吉元那裏,他派了一個妥當人前去傳話,隻要宋家寨有一點風吹草動,火速稟報。他又叫慧英把娘子軍紮在老營外邊的小樹林中,以備隨時調遣,同時把守衛老營和暗中監視馬三婆的事,統統交付給她。上午,劉宗敏把王四的幾十名孩兒兵和一隊病愈不久、身體尚弱的將士都派到麻澗休息,原說黃昏後他將親自率領,開往清風埡,奪回智亭山。現在總管見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沒法向他請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澗的人馬調回,分作兩支埋伏在老營寨外,而將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還怕王四年紀太小,不夠沉著,特意親自去孩兒兵埋伏的樹林中對王四和李來亨囑咐一番。他從寨外轉回時,去射虎口的人已經奔回,並且有王吉元的一個心腹頭目跟來。他們告他說宋文富已經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襲劫老營。吉元派他的心腹頭目是來看看總哨的病情是否回頭;如總哨神誌清楚,就問問是否仍按原計而行,另外還有什麼吩咐。總管立刻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頭目進寨,匆匆地望老營而來。

為著使病人清靜,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邊,另外劉宗敏的親兵頭目倒坐在門檻上,其餘的親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為總哨劉爺的病況發愁,忽見宗敏睜開雙眼,眼光依然像平時一樣有神,轉著眼珠瞅她。她趕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聲問道:

“劉爺,要喝茶麼……要吃東西麼?”

宗敏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下午睡了個又香又甜的大覺,剛剛醒來,仍有餘困,不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後問道:

“總管在哪裏?”

慧英俯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布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著倒跟腳走進上房。

自從馬三婆來到老營之後,她還沒有得到機會下神,也不能隨便走動,隻允許她在上房和二門之間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係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管十分忙碌,黃昏後很少進老營,馬三婆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幹著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她自己肚裏有鬼,看見慧英等對她看守很嚴,深怕事情敗露,反而賠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隻恨無計脫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廁,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著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總哨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說:“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管的吩咐。”她隻好又回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吃了一點,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吃下,借酒壯膽,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結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誌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問好,隻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麼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拗,隻好重新打開桌上的黃布包袱,掛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合眼,手指掐訣,嘴中念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風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端?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虎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隻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牆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向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就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去拉她,她隻顧伏地磕頭,不肯起來。慧英平日就非常討厭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來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齒,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饒,裝孬耍賴,左手抓著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向她的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著要殺馬三婆,還說要把她亂刀剁死。馬三婆見這一關逃不過去,渾身打顫,兩腿癱軟,艱難地站起來,向周圍哭著說: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積積德,不要亂刀剁,叫我一劍歸陰,死個痛快!”

慧英推著她說:“好,快走!”

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家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家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著上房門檻,望著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管回來!”

“是,派人找總管回來!”幾個聲音同時回答。因為大家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登時老營的人心振奮起來。

總管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看見慧英一手仗劍一手推著馬三婆向外走,並聽見裏邊傳呼找他,他沒有工夫向慧英問什麼話,趕快向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家寨集合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妄想襲占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假稱捉到一批鄉勇送來老營,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麵蜂擁而入。這個小校還說,宋家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十分高興,認為是天亡李闖王,今夜襲占老營不難。黃昏前殺豬宰羊,準備宴席,預祝馬到成功,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床上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隻聽小床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霍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牚上,一邊下意識地挽著袖子(每逢出戰前,倘不穿甲,他總是挽起雙袖或袒著右臂),一邊對小校問道:

“你從射虎口來老營,有人知道麼?”

“有。馬三婆的侄兒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當著他的麵命我來老營探探情況。”

“好。你火速回去,對王吉元說,仍按原計行事,務將龜孫們引到老營寨外,不可有誤。在眾人麵前,你隻說我還是昏迷不醒,病勢沉重,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見效。倘若有誰問你老營寨中情形,你就說孩兒兵、老營親軍和害病才好的將士們,都開往清風埡抵禦官軍,老營中隻有婦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虛。還有,你悄悄對吉元說:凡是咱們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戰時立即取出,纏在臂上,以便識別。你走吧,把馬打快,不要誤了大事!”

小校答應一聲“是”!轉身就走。劉宗敏正要同總管說話,忽見慧英站在門外,便問道:

“收拾了?”

“收拾了。還有什麼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兒派你。總管,闖王有消息麼?”

“還沒有消息。”

“哼,還沒有消息來!你……”

劉宗敏忽然瞥見馬三婆的桃木劍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爐中點著,輕煙嫋嫋。他厭惡地把粗大的濃眉一聳,先抓起桃木劍一撅兩截,拋出上房門外,跟著抓起爐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幾下,完全踏滅。

“你是怎麼布置的?”他望著總管問。

任繼榮把自己的布置對總哨回明。他因為自作主張從麻澗把人馬撤回老營寨外,深怕會受到宗敏責備,一邊回稟一邊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隻手照他的肩上一拍,高興地說:

“行,老弟,布置得不錯。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機好睡一覺。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後,受不了勞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渾身困乏,又轉到射虎口,腰疼背酸,頭昏腦漲,真他媽的!要不睡這一大覺,實在支持不住。好啦,讓宋文富這個王八羔子今夜來襲取老營吧。”他感到還有餘困,把兩條粗胳膊伸了伸,從關節處發出喀喀吧吧的響聲。隨即拿起茶壺,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輕輕罵道:“媽的,還有點腥氣!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計,咬破舌頭,王八蛋們還不會上當哩。”

繼榮激動地笑著說:“你這一計,可把我們嚇壞了。”

宗敏好像沒聽見,一口氣把大半壺涼茶喝幹,隨即把空瓦壺往桌上一放,沒想到用力過重,隻聽鏗然一聲,竟把壺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對總管說:

“你快派人到小羅虎那裏傳令:三更以前,孩兒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樹林中埋伏,隻等宋家寨的人馬過盡,就趕快占據射虎口,用樹枝把道路塞斷。要防備宋家寨方麵增援,也防備宋文富這班雜種們逃出射虎口。再派一個人飛馬到野人峪向二虎傳令:立刻抽出兩百騎兵,臂纏白布,務必在三更以前趕到,埋伏在校場附近。等敵人大股逃到校場,方許出來衝殺。從鐵匠營調來的弟兄們現在哪裏?”

“現在老營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劉二虎和小羅虎那裏傳令去吧,鐵匠營的弟兄由我親自安排。”劉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個啞巴蚊子,然後大聲呼喊:“快點拿飯!”

寨裏的將士們都已經在黃昏時用過晚飯,準備隨時出動迎敵,隻有老營中的人們因總管忙得沒工夫吃飯,大家也隻好等著。這時隻聽一聲傳呼,老營中開飯了。劉宗敏一向不習慣單獨吃飯,他這時就像鄉下一般下力人一樣,用左手三個指頭端著一隻大黑瓦碗,餘下的無名指和小指扣著兩個雜麵蒸饃,右手拿著筷子,又端著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親兵們和老營將士蹲在一起。廚房裏替他多預備的兩樣菜,有一盤綠豆芽,一盤炒雞蛋,他全不要,說:“端去叫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兒放地上,呼嚕呼嚕喝了幾口芝麻葉糊湯雜麵條,掰塊饃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進嘴裏,幾乎沒有怎麼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著,他忽然口中吸溜一聲,幾乎要把碟子摔出幾丈外,喃喃罵道:“媽的,忘記今天咬破了舌頭,辣得好疼!”親兵們趕快替他換了一碟綠豆芽。這時總管也端著碗走過來,蹲在他的麵前,對他說去傳令的兩個弟兄已經騎馬出發了。宗敏在總管的左臉上瞅了一眼,雖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腫,但想著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對,心頭上泛起來一股歉意。

吃畢飯,宗敏帶著慧英和親兵們走出老營,上寨巡視。總管也追了來,隨在宗敏身後。老營的山寨有東、西兩道寨門。出東門,一條路通野人峪、馬蘭峪,前往商州;向東北一條羊腸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凡是南去麻澗、清風埡和白羊店,北去大峪穀和石門穀,也都從東門外走,是一條曲折盤旋在萬山之間的南北大道。往西去十裏是鐵匠營,往山陽縣境也從西門走。北寨外一部分是懸崖峭壁,一部分雖非峭壁,卻是怪石嶙峋,草木蒙茸,不易攀登。宗敏決定把人集中在東寨牆上,隻留下很少數人守其他三麵寨牆。他把守寨百姓的年輕漢子編成一隊,集中在寨門上,也一律臂纏白布,同義軍一樣。他看著所有的守寨人都各就哨位,弓、弩、火藥包、鳥銃、滾木、礌石,樣樣準備停當,卻叫大家坐下去,不許露頭,不許大聲說話,無故不得站起。把守寨事情交給總管,劉宗敏又指指寨外的一個地方,叫慧英率領娘子軍前去埋伏,並要她們多帶撓鉤、套索。現在娘子軍已經有一百一十多人,其中有一部分是住在麻澗的義軍眷屬,今日下午聞風騎著戰馬趕來,參加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