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康熙三年春天,離李自成之死已經十九個年頭過去了。這是陽曆四月的天氣,高峻的茅廬山,處處是蒼翠的鬆樹,懸崖上開著繁茂的杜鵑花。在茅廬山的最高處,有一片比較平坦的山坡,微微有點傾斜。這山坡有三裏長,一裏半寬。原來就有一座山寨,不知是哪個朝代前來逃避官府的流民修築的,後來荒廢了,寨牆倒塌了,房屋變成了廢墟。隻是近幾年來李來亨的人馬來到興山一帶,才派兵丁上來重新修複了寨牆,蓋了一些房屋。山上有泉水,可以供幾千人飲用。隻是這裏在軍事上是個絕地,倘若被敵人截斷了惟一一條下山的路,就得困死山上。這一點李來亨十分清楚,他的祖母、如今仍被稱為太後的高夫人心裏也十分清楚。目前局勢一天比一天壞,李來亨不打算離開茅廬山,高夫人也不打算離開茅廬山。當年大順的舊人,如今剩下的很少了,這些人今天都集中在茅廬山周圍,要盡他們的力量同清兵戰鬥到底。
卻說這茅廬山頂,如今有了不少平房,也搭起了許多軍帳。其中有兩座相距幾十丈遠的宅院。北邊的一座比較高大,有圍牆圍繞,裏邊有一座三層高的鼓樓。南邊的一座稍微小一點。對這兩座宅院,將士們都有稱呼。北邊的一座,因為高夫人在裏邊居住,人們按習慣稱之為慈慶宮,或者就叫做太後宮。南邊的一座住著李來亨一家人,因為李來亨被南明永曆皇帝封為臨國公,所以這座宅院就被稱為國公府。由於從山上到山下隻有一條崎嶇的小路,過於險峻,上下運東西很不方便,所以有好幾年高夫人和李來亨都住在山下邊叫做九蓮坪的地方。那裏比較寬闊,土地肥沃,將士們在那裏耕種畜牧。那裏也是保衛茅廬山寨的最後一道門戶。李來亨為夔東十三家之首,從那裏與各地方聯係比較方便,派人馬出擊敵人也比較方便。隻是到了去年冬天,戰事愈來愈不利,高夫人和李來亨的母親黃夫人以及他的妻子為著防備清兵隨時進攻,才退住茅廬山寨。凡是能夠戰鬥的將士們則都留在九蓮坪和周圍一些地方,把守險要。
在離慈慶宮前邊不遠處有一座簡陋的石牌坊,上刻“貞義”二字。一則南明永曆皇帝曾敕封高夫人為“貞義夫人”,另則將士們也認為這兩個字最能寫出高夫人為人的風骨。她有堅貞不屈的性格,也有忠義的性格,合到一起就是貞義,換別的字就不能包含這麼具體貼切的內容。可是慈慶宮的大門上卻沒有匾額,沒有題詞。這慈慶宮比九蓮坪原來的宮院,規模小得多了。從九蓮坪上來,大約十裏地,沿山都是參天大樹,在山頂不容易望清九蓮坪的情況,但有時天氣晴朗,從鬆樹的縫隙中也可望見九蓮坪上人馬如豆,隱隱約約有些灰色的瓦房、褐色的茅房、灰白色的帳篷。在中間高曠地方,有一些綠色琉璃瓦的屋脊,那便是高夫人在九蓮坪的宮院了。盡管從茅廬山寨望下去,也是又低又小,但到了九蓮坪,就會發現它比許多房子都要高大得多,而且大門外還有石獅子和石牌坊,都很壯觀。如今雖然已是四月初夏季節,但茅廬山寨仍然十分涼爽,早晚都得穿著棉襖。
這天,下午申時以後,有一位四十出頭的中年女將,從外邊回來。她的鬢邊已經有幾根白發了,但目光有神,眉宇間仍保留著一股勃勃的英氣,隻是英氣中掩不住多年來的風霜憂患和內心痛苦,仔細看去,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而眼中也含有憂鬱神情。她身上穿著便裝,半舊的紅緞夾襖,腰束杏黃絲絛,背著勁弓,插著羽箭,掛著寶劍。她身後跟著不到十個女兵。往日在九蓮坪住的時候,她每天除練武之外,也出去打獵。如今住在山頭,打獵沒法打了,寨牆外都是陡壁懸崖,沒有活動地方,她隻能到山下一裏外一個空場中射箭練武。她來到高夫人宮門前時,守衛的弟兄們對她躬身施禮。為首的向她叉手說道:
“娘娘回來了。”
這位中年女將略點一點頭,沒有說話,昂然走進宮門。第二道宮門是幾個女兵守衛,大家也是恭敬地向她行禮。她問道:
“太後醒了麼?”
一個女兵頭目答道:“太後早已醒來了,現在正在同老神仙說話,不許別人驚動。”
中年女將微微點頭,不願走進二門,以免打斷了高夫人和老神仙的談話。她向東轉去,從角門進入東邊偏院,那是她自己住的院落。她一麵走一麵在心中感歎。她知道老神仙的一番苦心,也知道高夫人要趁這個時候幫助老神仙寫成他寫的書。可是如今清兵四麵圍得十分嚴密,說不定不久就要向茅廬山寨進攻。能不能打退?能不能突圍出去?看來高夫人並不作此打算,國公爺也不作此打算。那麼老神仙寫的書如何能夠送得出去?中年女將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自己的院落。這院落也分前後二進,前院隻有幾間偏房,種了一些花木,二門裏邊才是住的小院,有三間小小的上房。前院的偏房住著一個粗使的女仆,後邊的東西廂房住著她的女兵和一些丫環。因為她的丈夫曾被封為忠王,所以她就被人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而她居住的偏院便成了忠妃宮。
這個被稱為忠娘娘或忠王妃的中年女將一進大門,所有的女兵丫頭都來迎接她。進入上房後,她心中苦悶,揮手讓大家都退了出去。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繼續想著尚神仙同高夫人談話的事。她知道近四五年來尚神仙總在寫書,有時候也來問她從前打仗的一些事情。她自己沒有看過尚神仙寫的書,但聽尚神仙左右的人說,因為尚神仙已經七十多歲了,兩眼昏花,字寫得像棗子那麼大。他經常同高夫人談,同老弟兄們談,把往年的許多大事都回想回想,晚上在燈光下寫書,有時停下筆來,默默地流淚,淚珠久久地停在他的白胡子上。盡管忠王妃沒有親自看見,但她對尚神仙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十來歲的時候,就同尚神仙隨著闖王和高夫人南征北戰。她負過傷,是尚神仙把她治好的。她也害過病,是尚神仙把她醫好的。盡管她沒有看見尚神仙如何在燈下寫書,如何默默地流淚,但他寫書流淚的影子就仿佛在她眼前一樣。她想了一陣,又在心中歎息說:
“唉!茅廬山已經臨到最後的日月,我們大家都要戰死,不會有一個人偷生苟活,尚神仙這幾年的苦心會有用麼?唉!”
在被茅廬山將士們稱為慈慶宮的正房裏,中間是高夫人平常接見部下和與人談話的地方。現在她正麵向南坐在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上。麵前是一張式樣簡單的長桌,桌前掛著已經舊了的繡著龍鳳的黃緞桌圍。椅子上也有黃緞的椅墊。盡管高夫人對待老神仙如同家人一般,呼他“太醫”,呼他“尚神仙”,呼他“尚大哥”,十分隨便和親切,但是尚神仙卻對她十分恭敬,始終保持著一部分君臣禮節。這不僅僅是一個禮節問題,而且是他對大順朝深深懷念之情的一種自然流露。他現在坐在高夫人左前邊的一把椅子上,這樣坐法也體現著一些君臣禮節。
他們已經談了一大陣了。因為談到李自成剛剛死去時的那一段往事,同時又不由地想著今天的處境,都感到心中沉痛。如今的局麵確是到了最後的生死關頭。闖王去世,已經將近十九年了,所有當年跟隨闖王起義打江山的老將差不多已經死完了。最後剩下的一些名將都在今年正月間同清兵的一次惡戰中殉國了。從茅廬山來說,如今還活在世上的也隻剩下老神仙和老馬夫王長順兩個老人了。
高夫人和老神仙都在默默中想著往事,有片刻工夫沒有再說話。高夫人幾次打量老神仙,心裏懷著一種特別的親近和尊敬。親近的是,他是闖王最後一個深受信任的得力膀臂。尊敬的是,這麼一個老頭子,如今還念念不忘大順朝的重大戰爭往事和許多大小將士,想寫下來編成一部大書。隻有他想起來做這樣一件事情,也隻有他能做這件事情。別人不會記得那麼清楚,也不會花幾年心血一點一點去寫。她打量著老神仙,當年在臨汾一帶投軍的時候,他還隻四十出頭的年紀。那時他是那樣精神飽滿,雖是醫生,對騎馬射箭竟也不外行。如今過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光,他的疏疏朗朗的白胡須垂在胸前,眉毛也全白了,又粗又長,臉色像古銅鏡一樣。雖然臉上有很深的皺紋,還有老年人長的黑斑,手臂上青筋暴起,上麵也有黑斑,可是他的牙齒還沒有落,精神也很健旺。看起來如果不是戰爭打到了麵前,他會活到八十歲,九十歲,甚至上百歲。如今他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替大順朝留下一部信史,對生死並不掛在心上。剛剛由於想到先皇帝死後那一段艱難日月,兩人一陣傷心,不覺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老神仙抬起頭來,向高夫人說道:“太後,當時商量同明朝合力滅虜,我因同玉峰他們在一起,沒有跟太後一起,細節曲折之處,雖然後來也聽太後和別人談過,但事隔多年,記不太清楚。請太後再回想一下,向我再說一遍,我好把這一件大事記下來。”
高夫人說道:“年深日久,細微曲折的地方,我也不能全記清了。隻能一麵想,一麵說,說不周全,明天再說……”
高夫人正要說下去,一個宮女匆匆進來,向高夫人跪下啟稟道:
“國公府有一個打柴的老兵在山坡上被毒蛇咬傷,十分危險,派人來請尚太醫前去救他。”
高夫人一聽說是李來亨那裏的砍柴老兵,就對尚神仙說:“尚大哥,你趕快去吧。今日我沒有別的事,你去救了那個老兵,回來我們繼續談吧。”
尚神仙匆匆走了出去。
高夫人因為午覺睡醒以後,頭發蓬鬆,沒來得及梳理,就同尚神仙說起話來,這時得空,便吩咐一個宮女來替她梳頭,她自己拿著一個銅鏡照看。六十歲的人了,兩鬢和頭上已有許多白發,人也確實老了,隻是因為從二十來歲起一直過戎馬生活,所以身子骨還比較硬朗。可是自從大順軍在山海關戰敗之後,這二十年的生活是多麼艱難啊……
那是在李自成死後不久。南明的何騰蛟正得到隆武皇帝的信任,他上一表章,慷慨陳詞,主張將李過和高一功招撫過來,利用他們的兵力和清軍作戰。隆武采納了他的建議,火速命何騰蛟相機行事,進行招撫。得到了皇帝的上諭,何騰蛟才膽大起來,先派人前去傳達招撫的意思,送去了許多慰勞的金銀綢緞,隨後又派人前去試探。
這時大順軍老營中也在徘徊觀望。由於困難重重,李過一直沒有繼承皇位,隻是加緊做繼位的準備工作。忽然南明的使者來到,送來了慰勞的金銀綢緞,還有不少糧食,提出合並抗清的主張,隻是要共奉隆武帝為主,不能再用大順朝的名義。
得到這使者的傳言之後,老營中立刻開會商議。重要的將領都參加了,大家爭論得很凶。很多人堅決反對奉隆武帝為主,因為這樣必然要取消大順國號。經過十八年的戰鬥,辛辛苦苦創建了大順國,如今光這一支就有二三十萬人馬,多是精兵,為什麼要取消大順國號呢?這樣做難道對得起先皇帝李自成麼?難道對得起許多死去的將士麼?
在討論中,高一功比較持重。對於目前的困難處境,他想過多次。要在長江以南建立大順國,站住腳步,很不容易。不去掉大順國號,既要同清軍為敵,又要同明軍為敵,而百姓們對於明朝的正統觀念並沒有改變,對大順朝從來都視為流寇。所以如果不同南明合作,不要說不能對抗清兵,連站穩腳步也很難。可是要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朝廷為主,又顯然違背眾多將士的心意,而且李過會不會同意呢?因此在大家爭吵的時候,他默默無言,不作主張。
李過的心中也很矛盾。他很想繼承皇位,但也知道困難萬端,所以在會上也不肯輕易拿出主張。等到散會之後,他才同高一功秘密地商量一陣。高一功說道:
“如今隻能以太後說話為主,才是正理。你給太後過繼,往日是她的侄兒,今日就是她的兒子。凡事得稟明太後,才可決定。我雖是你的舅舅,太後的親弟弟,但這事情我做不了主。我看我們還是稟明太後,看她作何主張,我們奉行懿旨,豈不妥當?”
李過一向非常尊重高夫人,也覺得隻有高夫人拿出主張,全營才會聽從。於是他同高一功一起來到高夫人帳中,將會議情況一五一十地作了稟奏。高夫人近來為著李自成的死去和大順朝的困境也在日夜操心。剛才高一功和李過同將士們會議,她雖然沒有參加,但聽了稟報後,她很明白,如今隻能由她來拿出主張,而且要下狠心,越快越好。說不定什麼時候清兵前來,就要打仗;一打仗大順軍就會四麵臨敵,困難更大。因此與南明合力抗清幾乎是勢在必行。如今她別的都不愁,愁的是取消了大順國號,將士們心中會轉不過彎來,李過更未必甘心。可是不下這狠心,就無法與南明合並。自古道: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又是大順朝,又是南明隆武朝廷,如何共同抵禦滿洲強盜?她思前想後了一番,忽然望著李過說道:
“我看非下狠心不可了。如今不是為著我們大順朝,而是為著中國;不是為著李家繼承皇統,而是為著不讓胡人在中國長坐江山。我們李家的事好說,全中國都被胡人統治,事情就大了。我這個太後說話,你們聽也好,不聽也好,我說出來,你們再議論議論。”
李過說:“請太後隻管吩咐,兒子一定遵命行事。”
高夫人說:“既然這樣,你們都不肯做主,我就做主了吧。”
高一功說:“請太後做主吧。”
高夫人忽然兩行熱淚奪眶而出,以袖掩麵,嗚咽了一陣,然後擦去眼淚,說道:
“我們都曾跟著先皇帝打江山,出入戰場,並不害怕流血死亡。今日為大順數十萬人馬著想,為我們中國漢人著想,不要為我太後著想,也不要為補之的繼承皇位著想,我的主張是:可以忍痛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隆武帝為主。可是他必須對胡人抵抗,不能投降;我們大順軍隻能同他合起手來共同打胡人,不能跟著他投降胡人,這一點必須說清楚,不能有絲毫含混。其次,我們雖然奉他為主,可是這大順軍三十萬人馬不能拆散,仍由你們二位統率。以後糧秣軍餉,統由明朝按時間發來。倘若軍餉來不了,我們就自己在駐地籌劃,朝廷不能幹涉。此外,我們雖然取消了大順國號,奉隆武帝為主,可是我們先皇帝在大順軍中仍是先皇帝。”
高一功插嘴說:“太後也仍是太後。”
高夫人接著說:“我們的名義在大順軍中照舊,不許他們侮辱我們一句話,連一個字也不許侮辱。我們尊重他的朝廷,他也應該尊重我們原是大順朝的人。倘若在文字上還是什麼‘寇’啊,‘賊’啊,我們立刻分手,這一點也必須講清,不能有絲毫含混。補之,你是如何主張?”
李過說:“太後的主張也就是孩兒的主張。事到如今,為著中國不亡於胡人,這大順國號可以取消。盡管我們血戰了將近二十年,死去將士不知多少,如今為著胡人侵入內地,大敵當前,隻好如此。可是太後說得對:我們的人馬不能拆散,仍由我們自己統率。如何行軍打仗,我們既要盡忠報國,又不能受別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說:“正是這個道理。”
李過又說:“我們對先皇帝仍然稱為先皇帝,朝廷不能幹預;我們對太後仍稱太後,朝廷也不能說一句別的話。這些條款,不能有一點點讓步。”
這樣,在高夫人麵前經過一陣商議,主意就算決定了。以後長沙幾次派人來,往返磋商。何騰蛟又馳奏隆武帝,建議給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書,封她為貞義夫人。李過、高一功這一支人馬稱為忠貞營,李過由皇帝賜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來以字行,現在也由皇帝賜名必正。
這一切都準備好後,便由湖北巡撫堵胤錫持著隆武皇帝的詔書前來。事前李過和高一功已向全體將士宣布,取消大順國號,奉明朝隆武帝為主,共同驅逐胡人。將士們因為知道這是太後決定的,沒有人說別的話。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時感情扭不過來,而在背後暗暗落淚或失聲痛哭。經過一段時間才漸漸平靜下去。
當堵胤錫捧著隆武皇帝的敕書來到營中時候,李過、高一功整軍相迎,部隊軍容整肅,十分壯觀。現在既然奉明朝為主,一切迎接詔書的儀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營中後,堵胤錫和高夫人之間又是一番禮儀,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對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順軍中仍是太後身份,堵胤錫雖是明朝巡撫,但來到大順營中,還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禮。當著堵胤錫的麵,高夫人對李過說了些訓誡的話,無非是以後如何免除畛域之見,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為主,矢忠矢勇,為國效勞。
按照事前擬定的條款,高夫人受封為貞義夫人,李過和高一功都封為侯爵。大順軍的這一支就稱為忠貞營,受湖廣總督何騰蛟的節製,從此就轉戰在湖南廣西一帶。由於鄂西四川邊境一帶還有許多大順軍的餘部,便派劉體純去那裏聯係各部。這也是高夫人的深謀遠慮,為著將來萬一在湖南廣西一帶受了挫折,忠貞營好有一個退路。
後來隆武帝被清兵打敗、殺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號永曆,稱為永曆帝。忠貞營就奉永曆帝為主,繼續同清兵作戰。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實在不像話,門戶傾軋,始終不斷。許多人不思如何抗擊清兵,而是爭權奪利,紛爭不休。永曆帝也是個庸碌之材。李過鬱鬱不得誌,病死在廣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許多人的排斥,一籌莫展,隻得率領忠貞營,退回鄂西、夔東。不想路途上中了孫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圍起來。經過幾天苦戰,高一功陣亡了,許多將士陣亡了,幸而高夫人沒有受傷,由李來亨死命保護,率領餘下的一兩萬人,退回到秭歸一帶。這時,大順軍的舊部又陸續來到。郝搖旗來了,黨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來了。那時候在鄂西四川東部,一共有十三個領袖,都願意擁護永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戰,其實也是為了自求生存。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還包括原在川北的搖黃一支人馬。他們要尊奉一個頭。當時劉體純、郝搖旗等都已受封為國公,李來亨也被封為臨國公。十三家中眾多老將,有的是大順軍的舊人,也有的原是大順軍的敵人,十分複雜。可是因為李來亨是李過的兒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這十三家就共推李來亨為首。名義上李來亨是十三家之首,實際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擊清兵的也隻有大順軍的一些舊人。
轉眼間離李自成死亡已將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麵變得險惡起來。永曆皇帝逃到緬甸,被吳三桂捉回來,在昆明殺害。李定國也病死了。原來清兵分為幾路,一路在東南對付鄭成功和張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對付永曆帝和李定國。如今鄭成功退到台灣,死了;張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殺害。東南平靜了,西南也平靜了,除台灣還由鄭成功的兒子鄭經占據之外,整個中國大陸都被清兵占了。於是清兵騰出手來專門向夔東十三家進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搖旗在巴東境內被清兵打敗,殺害了。劉體純也打了敗仗,決不投降,全家自縊,死得十分壯烈。清兵動員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幾省的軍力,節節勝利,如今已把興山一帶李來亨的忠貞營四麵圍困。幾個月前進攻興山的清兵中了李來亨的埋伏,吃過一次敗仗,於是改變辦法,暫不進攻,四麵圍困,斷絕了糧食來源。
如今茅廬山一帶同外邊已經不通消息。鹽,來不了了,幸而還有一些存貨,沒有用完。糧食,也來不了了;各種軍資都斷了來源。打出去沒有力量,隻能坐等著困死此地。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寧肯戰死在茅廬山,不願說出任何怨言,暫時也沒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麵如此艱難,誰也不敢說能夠支持多久。李來亨為著防備清兵突然進攻,也防備內部有變,在一個多月前已請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蓮坪移到山頭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雖然很少下寨,但對外邊的事樣樣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籌劃,告訴來亨。局麵就這麼支持下來……
往事實在太多了。高夫人因為尚神仙需要她講說清楚,便在心裏回想了一遍。確實有些細微情節想不起來,可是大關節處曆曆如在目前。想著想著,她覺得心中酸痛,不免湧出熱淚。幸而屋子裏沒有別人打擾,她偶爾發出來一聲深深的歎息。正在繼續回想,一個宮女進來啟稟:
“太醫回來了。”
高夫人抬頭一看,老神仙已經走進二道宮門。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談起李自成死後忠貞營建立的一段情況。緬懷往事,他們都心中難過,想著大順朝起來得也猛,失敗得也慘。從崇禎十三年進入河南,直到打入北京,他們是節節勝利。可是突然之間竟然敗得那麼迅速,不過半年時間,大順軍幾乎瓦解了。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寫的這部書中,有一段文字,專門談到大順朝興衰變化的道理。如今聽高夫人談過往事之後,他不覺歎息,感慨地說道:
“太後,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轍。我們大順朝為什麼進入河南節節勝利,後來又失敗得那麼快?這其中有一個道理,千古不變之理。不能完全說是天命。歐陽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雖曰天命,豈非人事?’人事處理得善與不善,比什麼都關緊要。天道茫茫,並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