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左良玉命養女在旁邊坐下,望了望她,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和臉上。他看見她身帶重孝,麵容因憂傷而顯得憔悴,不禁心中一酸。自從夢梅的親生父親丘磊被劉澤清殺害以後,夢梅就一直穿著孝服。他又想到,自己的夫人把夢梅自小帶在身邊,一直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前幾年因許昌兵變,夫人死在河南,如今自己身邊別無女兒,隻有夢梅一個養女,因此對她格外有憐愛之情。他歎了口氣,問道:

“夢梅,你曉得我叫你來為的是什麼事情?”

左夢梅心中十分害怕,溫柔而恭敬地小聲回答:“父親大人喚女兒何事,女兒一點不知。如今請大人吩咐。”

左良玉說道:“如今國家局麵,你也知道。我是明朝大將,先帝原封我寧南伯,亡國之前,又晉爵為寧南侯。我身受先皇帝厚恩,遭逢大變,無以為報。如今我駐兵武昌,既要操心南京的事,又要操心闖賊是否想圖謀武昌的事,所以心中很亂。我沒有多的親人。你大哥夢庚,他是男子漢,不能體念老人的心情,有時處理些事情也使我心煩。你雖是養女,卻如同我的親生女兒。隻是因為我的事情太多,心情太煩,所以很少叫你到我麵前說幾句話。今天我叫你來,是要問你一些話。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叫你的女婿同你一起來麼?”

左夢梅心中比剛才更加害怕,臉色煞白,暗暗想道:唉;他馬上就要說明了。隨即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女兒不知道父親大人隻喚女兒一個人前來,到底有何垂問或吩咐。倘若有話,就請大人直說。女兒一經回到大人身邊,生死都由大人做主。”

左良玉說:“你雖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但因為你的父親丘大人是我的至交,你從還不會說話時就抱來我的身邊,由我養育成人,所以人人都認為你就是我女兒。你是侯門之女,不同常人。你的女婿雖然已同你結為夫妻,但在我的眾將眼中,他仍然是闖賊手下的一個偏將,跟你的身份不同,門戶不當。我幾次想叫你夫妻一起來我身邊,都因為他是闖賊的偏將,沒有叫他前來。”

左夢梅心中明白了:這是要拆散他們夫妻。她滾著眼淚說道:“王四小將雖然是闖王手下偏將,可是女兒已經同他結為夫妻,同命相依,生死難分,這是周公之禮,也是女兒命中注定,想大人同女兒一樣明白。”

左良玉又歎了一口氣:“夢梅,你不要害怕。正因為我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大哥和別的將領紛紛議論,我都不聽啊!這話以後談吧。我今天想要問你,你是要李賊,還是要你的養父?”

左夢梅莫名其妙,怯怯地說道:“孩兒自幼跟著養父養母,如同親生一般。孩兒與闖王並無絲毫親故,隻是崇禎十五年為要投奔大人身邊,從南陽往襄陽來的時候,經過臥龍岡,被闖王埋伏的人馬劫去,後來又將孩兒嫁給王四。這情形大人完全清楚。大人是堂堂大明朝的大將,又拜封為寧南侯。孩兒的大哥接替父親做了平賊將軍。難道孩兒不知道光榮體麵?至於李自成,倘若他能夠坐穩江山,成為一代帝王,當然我對他也無仇恨。隻是他一年以來接連戰敗,流竄湖廣境內,沒有立足之地,現在已經沒有坐江山的份兒了。他既不能得天下,以後就隻能成為流賊。孩兒能夠離開他那裏,回到父親膝前,這是托天之福,何等僥幸,豈能再回闖營中去?”

左良玉說:“可是你的女婿王四,念念不忘闖營,總想回到闖王帳下,我不能讓他帶著你走。”

左夢梅說:“他是從孩兒兵起就在‘闖’字旗下,由孩兒兵提拔上來,成為果毅將軍。常言道:吃紂王水土不說紂王無道,他當然要忠於闖王,想回闖王帳下,這也是人之常情。既然父親大人不願他返回闖營,容女兒慢慢地苦勸他,留在這裏,為父親大人效命疆場。請大人不要生他的氣。”

左良玉聽他養女說話很得體,也並不虛假,不覺點點頭,說道:“唉,本來麼,女孩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總是命中注定,有什麼辦法呢?他隻要不私自逃走,我決不許別人殺害他,你放心好了。我現在要問你一件事……”

左夢梅聽了這話,感到放心,趕快問道:“父親大人要問什麼話?”

左良玉說:“目前李自成人馬一路從承天向這裏開來,一路準備從荊州向這裏開來。他已經是敗竄之寇,無處立足,難道他還敢來與我一戰不成?你要說實話,夢梅!”

左夢梅說道:“女兒從鄧州前來的時候,李闖王一再對女兒說,他決不願同大人作戰,過去的事情一筆勾銷,隻求大人同他聯兵,共同對付滿洲人。至於說他的人馬正在向武昌開來,孩兒絲毫不知。倘有此事,一定是有新的變故,是不是滿洲兵追得很緊,他無處可去,向這裏靠攏,希望得到大人一臂之助?”

左良玉冷冷一笑:“我怎麼能同他聯兵?他能得到我什麼幫助?我是貴為侯爵的明朝大將,他是一個逼死帝後的流賊,我同他隻可以兵戎相見,不可能握手言歡。”

左夢梅說:“這事情孩兒確實不懂得,請大人不要怪罪。”

左良玉說:“我不怪你。我隻是問一問,到底李自成是什麼意圖?你能猜到他向武昌前來的意圖麼?”

“孩兒確實猜想不透。孩兒隻能猜,他是想同大人合兵,共同對付胡人。如今胡人十分猖狂,人人都認為其誌不在小,是要一口氣滅亡中國。倘若大人不能看到這一點,將來恐怕後悔無及。”

左良玉不相信滿洲人會要滅亡中國,心中感到一煩,說:“好,不跟你談軍國大事了,今日中午你就留在這裏陪我吃飯吧。現在你先下去休息,或到後花園中玩玩。下去吧,我還有事情要傳見幾位重要的官員。”

夢梅叩了個頭,從左良玉麵前退出。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環將她護送到正房休息,隨即又將她帶到花園去散心。可是左夢梅哪有心情來賞玩春景?不僅她夫妻日後的吉凶難料,而且看見她的養父多日來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說話時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頹喪,不覺暗暗歎氣。

左良玉近來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趕快率領他的大軍往南京去除掉馬、阮等人,整頓朝綱,廢掉福王,扶新近來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極。其實真皇太子已經死在北京,南京這個是假冒的,真實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並不知道。黃澍等人和左夢庚最近天天勸說他往南京去“清君側”,已經將他說動了。他也想著隻有“清君側”,才能對得起先皇帝,也隻有“清君側”,才能進行“廢立”大事,建立千秋勳業。可是這事情實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黃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當麵攻擊馬士英等人。馬士英知道黃澍是依靠他寧南侯的力量,所以當時沒有敢把黃澍怎麼樣,隨後卻以弘光皇帝的名義下一聖旨,來武昌逮捕黃澍進京。結果黃澍被他保護起來,沒被帶走。現在黃澍已經同馬、阮等人勢不兩立,隻有舉行“清君側”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麵。他又知道他的兒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賊將軍,也想趁這機會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黃禦史兩個人勾結很緊,日夜慫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軍中許多事不能不交給夢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夠完全做主。他也做了準備,十天前已經將散在二三百裏內外的人馬暗暗調回武昌,能夠征集的船隻都征集來了,隻等他一點頭,二十多萬大軍就可以揚帆東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還不能夠下定決心。千秋功罪,在此一舉,他不能不萬分慎重行事!養女左夢梅退出不久,他就將左夢庚、黃澍以及另外幾個親信將領和謀士叫到麵前,問他們又經過商議之後,到底如何決定。

左夢庚向他稟報:“啟稟大人,已經邀集諸營將領,對天盟誓,擁戴大人即日東下,去南京成就‘清君側’的大事。”他偷眼看見父親的神色很激動,又接著說:“太子如今已經被捕入獄,在獄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來。倘若去晚了幾天,太子必死於獄中,大人將何以報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聽了這話,左良玉不覺悲痛,大哭起來,拍案說道:

“好,你們讓我再想幾天。要去,我就不顧一切,一定要辦此大事,否則我就對不起先皇帝。不忠不義,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虛歲五十五歲,對於一個需要在馬上殺敵的武將說,這樣的年紀已經算老年了。他自己本來在一年前就感到體力日減,精神大不如前。近來他的病情加重,醫藥無效,隻是為著維係軍心,他沒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萬一他病死了,部將們就立刻散了攤子,夢庚縱然手中掌握著一顆“平賊將軍”印,由於資望不夠,必定無力駕馭眾將,眾將遲早會各奔前程。至於黃澍,一旦失去他這棵大樹,必將鋃鐺入獄,死於馬、阮之手。唉,是不是馬上就帶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為國家喪亂,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體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傳諭,不許部下為他祝壽。但是左夢庚、黃澍和幾位親信大將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懇求,今晚要在他的節堂中舉行家宴,絕不鋪張,隻叫幾個色藝出眾的營妓清唱侑酒。他經不住親信們的苦勸,隻好勉強同意。但是他發出口諭:隻許武官參將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來賀壽吃酒,而且不許送禮,不許向總督府和各地方衙門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當今明朝武將中不僅兵力最強,聲望最高,而且已經封侯,所以部下不論是文官武將,不論各人心中有什麼打算,在他的麵前都是畢恭畢敬,禮數森嚴。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禮之後,按席就位。節堂中華燈高照,服飾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羅列,但是沒有人敢猜枚劃拳,也沒有人敢開懷暢飲,笑語喧嘩。從各營中挑選的二十個營妓,除領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齡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樂器中沒有鑼鼓,隻有簫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還有漁鼓。她們唱了幾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呂宮散套,竟沒有引起左良玉的興趣。人們看見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鬱鬱寡歡。黃澍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問道:

“請柳將軍說一段《水滸》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著李自成可能騷擾孝感,流竄鄂東,對柳麻子說書也不能像往日一樣感覺興趣,心不在焉地輕輕搖頭。

黃澍無奈,同左夢庚商量一下,令營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間風趣的沔陽漁鼓。大廳中空氣開始活躍起來,出現了笑容和低聲笑語。除正在唱漁鼓詞的姑娘外,營妓們殷勤斟酒,腳步輕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雖沒有人敢放肆,但開始有點像祝壽的酒宴了。

當唱到最有趣的時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側”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煩,抬起頭來望望唱沔陽漁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營妓們掃了一眼,咳嗽一聲。他的咳嗽雖然並沒有用力,聲音一點也不響亮,但在人們聽起來,卻十分威嚴。立刻,唱漁鼓詞的停下了。全體伺候飲酒的營妓都感到驚駭,交換眼色,不知所措。隨即左良玉的一位中軍副將悄悄地向帶頭的營妓使個眼色,擺擺下巴。營妓們攜帶樂器,不聲不響地退出節堂。

酒宴又繼續片刻,宴席上很少說話,更無笑聲。仆人們輕腳輕手地送上美味佳肴,又輕手輕腳地將別的盤碗撤走。左夢庚同幾位大將互相交換眼色,然後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邊,小聲嘀咕幾句。人們都佩服他善於辭令,但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話,隻見左良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命平賊將軍左夢庚陪文武官員們開懷暢飲,隨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為著喜歡清靜,單獨住在節堂後麵一個偏院裏。這院子上房五間。由擅長書法的幕僚題了一個匾額,叫做“毋忘齋”。崇禎活著的時候,左良玉桀驁不馴,常常不聽調遣,隻是因他手握重兵權,崇禎才不能將他治罪。崇禎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為平賊將軍,封他為寧南伯,封他為寧南侯。可是崇禎死了以後,左良玉卻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懷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經按禮製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禎的靈位前放聲痛哭,哀動三軍,儼然是一個少有的忠臣。為著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為先皇帝盡忠報仇,他請幕僚為他寫了這三個字的匾額。小院中還有十幾間廂房,住著他的幾個親信將領和一部分衛士、家丁、奴仆。自從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後,他很少接近女色,雖然也有兩三個美妾,但他不願同她們住在一起,自甘孤獨。人們見他經常塊然獨處,可是沒有人敢多勸他改變這種生活方式,隻有柳麻子帶著開玩笑的口氣勸過他,見他搖搖頭,也就不敢再說了。

這天夜間他睡到床上,起初還在想著何時前往南京的事,後來就睡著了。到了黎明時候,他被叫醒來。兒子左夢庚站在床前,向他稟報說:

“李自成大軍過江了,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良玉吃了一驚,但表麵上十分鎮靜,慢慢地問道:“李賊是從哪裏渡江的?怎麼會前鋒已經到了嘉魚?”

左夢庚回答說:“昨夜三更時候,得到緊急探報,不敢驚動大人,現在才來稟明。該賊是從簰洲鎮渡江的。我們守簰洲鎮人馬不多。冷不防流賊從那裏渡過長江,占領了簰洲鎮,一路向嘉魚前去,一路向鹹寧前去。如今鹹寧和蒲圻告緊。”

左良玉罵道:“他媽的,擾亂了老子的大計!”

左良玉的人馬揚言有五十萬,實際隻有二十萬,真正能夠作戰的將士不過十萬,而且大多是近兩年來新招降的烏合之眾,戰鬥力很弱。近幾天來,左良玉隻以為李自成的大順軍主力部隊已經從漢水北岸向東進兵,將要進攻孝感,遊騎指向黃岡,另一支從黃陂窺測漢陽。卻沒有料到由漢江北岸向東一天天逼近孝感和黃陂的大順人馬隻是虛張聲勢,實際上劉宗敏親自指揮一支人馬,船隻在後,騎兵在前,並不聲張,於三月十五日到了潛江與沔陽一帶,秘密地進到沙湖,探明長江南岸左良玉的人馬不多,防守鬆懈,遂於三月十八日派張鼐等人率領少數步騎兵突然乘船渡過長江,占領簰洲鎮,又擊潰了左良玉的部將馬進忠和王允成二人分駐在金口附近的少數步兵。大順軍的人馬並沒有敢直接進攻武昌,而是分兵兩路,一路占領嘉魚,一路轉向鹹寧一帶,好像要去占領嶽陽。一時之間,局勢突變,武昌和嶽陽二地大為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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