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3)

憑著半生的戎馬生涯,百戰經驗,李自成對大順軍已經缺乏戰鬥力的情況心中清楚,所以他匆匆地退出襄陽,馳往鄂中。但是他希望留下一支士氣較好的部隊,憑借襄陽堅城和春汛開始到來的滔滔襄江,能夠將清兵阻止十天以上,使他有機會在江漢平原的富庶州縣短期停留,征集糧草,看一看左良玉在武昌的動靜,再作計較。如今他完全處於十分不利的被動局麵,前有左軍,後有清兵,隻剩下荊州和承天兩府是他暫時可以回旋的餘地。

為著要進行最後掙紮,李自成派遣郝搖旗、袁宗第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人馬由襄陽南去,占據荊州,經營上遊。他同牛金星、宋獻策、顧君恩以及心腹大將劉宗敏等秘密商議,決定在目前情況下不同左良玉進行大戰,爭奪武昌。倘若清兵越過襄陽窮追,就命占據荊州一帶的人馬出兵牽製,他同劉宗敏率領主力部隊和婦女老弱以及輜重,從沙市和仙桃鎮一帶渡過長江,進入湖南,使清兵與左軍互相廝殺。為著荊州和夷陵形勢重要,他命牛金星、牛佺父子將襄陽防務部署完畢之後,趕往荊州。牛金星以丞相之尊坐鎮上遊,喻上猷和牛佺作他的輔佐。喻上猷已經隨袁宗第先走了。李自成快到承天時候,得到牛金星的飛馬奏報,說他謹遵聖諭,已經過了宜城,等候牛佺一到,便一同奔往荊州。

李自成到達承天城內的這一天,天氣晴朗,十分暖和,連日的陰雲消散了。在城郊附近,他看到了許多盛開的李花和快開敗的桃花,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雜花。空氣中飄蕩著花香。各種鳥兒,有的是百靈,有的是畫眉,都在樹林中歌唱。特別常見的是黃鶯,在柳樹間穿來穿去,十分快活。在池塘和小溪中,也有鴛鴦成對地遊泳,小魚在淺水中遊來遊去。這一切在陝西和中原都不多見。但李自成的心情依然煩躁,而且灰暗,與南方的春景很不調和。他決定在這裏休息幾天,等候袁宗第和牛金星父子到荊門以後的消息。

休息了兩三天,體力得到了一些恢複。前些日子,由於鞍馬勞頓,加上為軍國大事苦惱,睡眠少,這給他的身體很大折磨。他今年才三十九歲,因為一年來的挫折,從心情到外貌,都已比往日蒼老多了。

第四天,忽然接到袁宗第從前往荊門的路上派來飛騎稟報,說牛丞相仍然停留在宜城附近鄉間,等候襄陽府尹牛佺,不日前來荊門。他忽然改變主意,希望牛金星不再去荊門而到他的身邊來,以便隨時顧問。於是趕快派官員帶領騎兵往宜城一路迎接。可是他們卻沒有迎到丞相,不知丞相父子何往。這派去的官員從宜城又向襄陽探詢,一直到襄陽城附近,不能再往前走。不料丞相父子竟然蹤跡全無,連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李自成得到稟報,心中大驚。從西安到襄陽,大順的重要文臣,如宋企郊、張磷然等一二百人陸續逃走。如今倘若牛氏父子逃走,大順朝文武大臣就完全人心渙散,無法維係。李自成雖然十分氣憤,但頭腦還算冷靜,他嚴令左右親信不許將這一消息外傳,同時立即命劉體純率領五百騎兵出發,連夜奔往宜城和襄陽一帶繼續尋找丞相。他猜想牛金星父子是被背叛大順朝的鄉勇或鄉宦捉去,藏在山中什麼地方,或者已經殺害,或者等候清兵來到時獻給清兵。他對劉體純說:

“你隻要打聽到丞相消息,就趕快將他接來,告他說我身邊不能一日沒有他,他不必往荊州去了。倘若你們無力救他,可火速派人回奏,我要派幾千精兵前去,一定要救他回來。”

李自成在承天苦苦地等候了六七天,直到劉體純回來,告訴他牛金星父子杳無蹤影,他才斷定他們是背叛他逃走了。他恨恨地頓腳罵道:

“身為丞相,背君潛逃,忘恩負義,抓到後決不饒他!”

這時劉體純跪在地上,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坐在下邊,沒有人敢說一句話。而宋獻策和顧君恩更害怕皇上疑心,幾乎連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又向劉體純問道:“二虎,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差你前去。你想,奇怪不奇怪,牛金星身邊有很多親兵和仆人跟隨,牛佺身為襄陽府尹,自然也有眾多仆人和親兵相隨,加上他們的眷屬、親戚和門客,至少有二三百人,還攜帶著一大批金銀細軟,少說也需要十來匹騾子馱運,如何能逃走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留下來一點兒蛛絲馬跡?”

“是的,陛下,在宜城境內,直到襄陽城外,臣都找遍了。處處向百姓打聽,都說不知道牛丞相父子的行蹤。”

“是不是他們暗回襄陽城內,投降了胡人?”

“襄陽留有我軍的得力細作數人。臣派人進入襄陽城內,詢問城內細作,也說沒有聽說牛丞相投降的事。”

李自成歎口氣,又問道:“可聽說鄖陽和均州方麵有什麼消息?”

“傳說王光恩兄弟已經投降了胡人,看來是真。”

“如今皇後的行蹤……一點都沒有聽到麼?”

“沒有。”

“胡人有什麼動靜?”

“胡人到襄陽的已經有兩三萬,後邊還有很多後續部隊。眼下他們正在征集糧草、船隻,很快就要從水陸兩路追趕我軍。”

李自成揮手使劉體純退出,然後對劉宗敏、宋獻策、顧君恩三人說道:

“就趕快按原計劃行動,不可耽誤了。前天白旺見我,他很想我將他留在德安,與敵人周旋,牽製敵人。我同意了他的主意,催促他即回德安,依計而行。今晚我軍就要離開承天,水陸齊下,不做聲張,使左良玉措手不及。捷軒,你率領這支大軍,先到潛江與沔陽之間待命。君恩,你是承天人,又在沙市住過,對鄂中和荊江沿岸的地理熟悉,不要離開汝侯左右,以便隨時策劃。”

顧君恩雖然聽到牛金星父子逃走,已經在心中另有打算,但是趕快回答說:“微臣遵旨,決不離開汝侯左右,以備隨時谘詢。以微臣愚見,不妨先遣一支人馬渡過荊江,占據要害之地,以作江北大軍後盾,好與胡人周旋江漢之間。”

“你說的很是,務要與汝侯見機而行。”李自成默默想了一陣,心頭上產生了一些渺茫的僥幸思想,接著說道:“朕馬上要馳往荊州,這一帶軍事統歸捷軒主持。胡人即將從襄陽出動,你們的擔子可不輕啊!”

顧君恩的心中一動,明白清兵如來窮追,大勢已沒法支持多久,抬頭問道:

“陛下要往荊州?”

李自成點頭說:“江漢之間將是我們與胡人決戰之地。荊州與夷陵,位居上遊,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十分重要。牛金星逃走了,袁營、郝營必將軍心動搖,叫我放心不下。我同軍師率領少數騎兵星夜馳往荊州,親自部署。倘若左良玉有心與胡人作戰,左軍東據武昌,我兵西據荊州,共倚靠長江天險拒敵,就可以站穩腳跟。我們先求立住腳跟,再謀恢複中原,重回關中。可惜,皇後的一支大軍,至今一點消息沒有!”

宋獻策說道:“近來迭經挫折,士氣頹喪;牛金星身為丞相,開國重臣,忽然逃走,必將使軍心更加動搖。請陛下向眾將言明,今後進兵長江南岸,如左良玉不肯同心抗拒胡人,我軍就要進占武昌,順流東下,奪取南京為立足之地,然後出師兩淮,收複北方。”

李自成輕輕拍手,說:“好,好,要這麼說才好,可以大振士氣。”

隨即他轉向顧君恩問道:“你的府上親眷都安頓好了麼?”

顧君恩回答說:“請陛下放心,兩天前臣已派妥當人將老母和妻子兒女送往遠鄉親戚處了。那地方在大洪山的深山中,十分閉塞,人跡罕到,萬不會被敵人找到。”

李自成又向劉宗敏說:“你趕快準備動身吧。你的水陸大軍隻可逗留在潛江和沔陽之間,不可向武昌前進,等候我從荊州趕來。”

劉宗敏和顧君恩走後,李自成因見劉宗敏剛才一直少言寡語,臉色沉重,心中分明有無限煩惱和憂慮;又想到牛金星的逃走,不禁在心中自問:

“大順朝果真要完了麼?唉!”

於是他帶著陰暗的神色,忍不住向宋獻策小聲問道:“軍師,此刻並無別人,我想問你:牛啟東此刻舍我逃走,是看見我朝已經快要亡國了麼?”

宋獻策不敢說出“亡國”的話,隻好回答說:“自古一時勝敗乃兵家常事,臣料想牛啟東父子逃走,未必是斷定國家將亡。”

“那麼,究竟為了何故?”

“他是畏懼皇上治罪。”

“他為何要怕朕治他的罪?”

“他身為當朝丞相,入北京後不能諫阻皇上東征,此其一罪。他雖然知道李岩兄弟並無背叛朝廷之心,卻不敢在陛下麵前力保,反而由他將李岩兄弟殺死。當時我軍新敗,朝廷上下正處於危疑之中……”

“朕後來也後悔殺了李岩兄弟。”

“正因為皇上是英明之主,事後不久便深自後悔,牛啟東心中畏懼,不能自安,當然他自知未保李岩也是他的一條罪款。還有……”

“不用說下去了。我想,牛啟東父子走得如此機密,不知蹤影,必是與襄陽一帶有辦法的人物事先勾結好了,將他們在山中隱藏起來。唉,朕一向待他父子不薄,真沒有料到!”

宋獻策勸慰幾句,便去準備隨皇上啟程的事。

李自成留在大廳中,心中很亂,忽而又一次想到皇後。他極盼望皇後能率一支大軍來湖廣會師。可是她在哪兒?半月前風聞她到了漢中一帶,但並沒有得到真確消息。自從他退出襄陽,連一點荒信兒都斷了。他不禁小聲喃喃說道:

“我目前很困難,正需要你的人馬,你在哪兒?……”

駐軍武昌的寧南侯左良玉,近來心情很壞,身體也常在病中。他周圍的人們已有許多天看不見他的一絲笑容。

左良玉和他左右的親信,不論是文官武將,沒有人想到滿洲人會不斷前進,下江南,滅亡明朝。他的謀士主要是監軍禦史黃澍,也就是開封被包圍時任開封府推官、主謀決黃河的那個黃澍,左良玉對他幾乎是言聽計從。

一天,左良玉召集幾個親信商議大局。有人問道:“滿洲兵會不會進兵江南?”又有人問道:“既然滿洲人在追趕李自成,會不會跟在李自成的後麵進攻武昌?”議論之餘,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滿洲人會進兵江南,要占領全中國。黃澍引經據典地說:

“崇禎二年以來,幾次滿洲兵進入長城,一直到了畿南三府,到了山東,破了濟南,卻從沒有在內地久留的。都是每到一個地方,俘虜一些人口,搶劫一些財物,就迅速退回關外。這一次滿洲人占了北京,將北京作為他的京城,我看他們已經躊躇滿誌了,絕不會再往江南進兵。頂多不過騷擾一下,就會迅速退回去,鞏固黃河以北的既得土地。”

有人問道:“何以見得滿洲人無意進攻江南?”

黃澍說:“南北作戰,並不是從今天才有。契丹建立遼國,何等強盛,畢竟沒有越過黃河。以後女真族建立金朝,也隻到黃河流域為止。雖然金兀術打到江南,打到臨安一帶,可是很快又退回北方。人們說,今天的清就是金的後裔,金朝鼎盛時尚不能滅亡南宋,今日的滿洲人也不可能有那樣的膽量、那樣的兵力來滅亡堂堂的中國。它隻是利用李自成破了北京的好機會,加上吳三桂的投降,才能打到陝西,打到河南,又追趕李自成到了襄陽。我看他到了襄陽,也差不多該心滿意足了。”

有人問道:“可是蒙古人不是滅亡了中國麼?”

黃澍搖頭說:“不然,不然。蒙古滅亡宋朝之前,已經囊括了整個北方、西方,還有西南的鄰邦,最後才滅亡宋朝。今日的滿洲人與蒙古人當時的情況大大不同。”

左良玉一直沉默不語,後來才說道:“我看滿洲人未必會下江南,要緊的是我們要著手快一點,不能夠等江南弄得不可收拾,我們再去收拾,那時後悔就晚了。”

黃澍說:“侯帥所言極是。今日之南京雖有君卻似無君,我們不去收拾,更待何人?”

左夢庚是左良玉的兒子,如今是平賊將軍,左良玉也很聽他的話。他說:“父帥想得很是。目前我們先不要擔心滿洲人能不能下江南,我們所擔心的是朝廷這樣亂下去,皇上如此荒淫,不理朝政,任著馬、阮等一班小人擺布,如何是好?”

左良玉說:“你跟黃監軍下去,仔細商量商量:對南京的一班小人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商量好後,稟我知道,我好決斷。”

於是左夢庚和黃澍幾個人從左良玉的麵前退下,秘密地商議對策。

這時候李自成已經到了襄陽,一部分人馬已離開襄陽繼續往東來。左良玉對此並不憂慮。崇禎十五年李自成從開封撤兵往襄陽來的時候,他很害怕,因為經過朱仙鎮大戰,被李自成打得大敗,手下的精銳部隊喪失殆盡,連他自己都幾乎逃不出來,所以他在襄陽不戰自退,來到武昌。然而今天的局麵與往日大不一樣。他看得很清楚,今日李自成已經是殘敗之寇,士無鬥誌,後邊還有韃子兵緊緊追趕,不再是他的強敵,值不得畏懼了。

當他得到探報,知道李自成的大軍已經到了承天,繼續向東來,另一路大軍要從荊州、荊門、夷陵一帶順長江東下時,他才感到李自成的軍事活動值得重視。不是說他害怕李自成像往年那樣兵強馬壯,而是害怕萬一李自成很快來到武昌,會拖住他的腿,使他不能迅速往南京去,誤了他的大事。所以他一麵命兒子左夢庚同黃澍等人趕快商議,一麵命人將他的養女左夢梅傳來談話。

左良玉因為根本沒把李自成放在眼裏,所以當左夢梅同她的丈夫王四來到武昌的時候,他同他們隻匆匆見了一麵,關於大順軍的情況竟連一句都懶得問,就命人將他們安頓在一座單獨的住宅中。四麵都有他的人馬警衛。王四所帶的親兵不能隨便出來,隨便上街。王四多次求見,說是有話要說,也被他拒絕。現在他忽然想到,到底李自成有何意圖,他心裏並不清楚。難道李自成以慘敗之餘,敢來同他爭奪武昌麼?不像。李自成不會這樣糊塗。可是李自成為什麼要往武昌來呢?王四要說的事情,會不會同這件事有關係?他反複思想,總是覺得奇怪。所以他想問一問夢梅。

左夢梅對於養父單獨傳見她,心中也很奇怪。自從到武昌以後,在飲食起居方麵,養父對她照顧得很好,還賞賜了很多東西。平心而論,她願意跟著養父,不願再跟著李自成,特別是她看得很清楚:李自成再也不會轉敗為勝了,遲早要被消滅,消滅之後就永遠落一個“賊”名,她和丈夫也難免不被清兵殺掉;而她的養父如今已被封為寧南侯,聲名烜赫,留在養父身邊,說不定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她的丈夫王四卻執意要回李自成身邊,決不投降明朝,而據傳她的哥哥左夢庚又起了除掉王四的心思。這使她左右為難,提心吊膽,幾次在沒人時悄悄地勸王四說:“投降了吧,不要再回闖王那裏去了。”無奈王四死心眼兒保闖王,使她無計可施,不免在暗中流淚。這會兒養父專門找她一個人前去說話,不命她夫婦一同前往,她不禁心中怦怦亂跳,難道是為著要拆散她同王四的夫妻姻緣之事麼?倘若養父提出來這個難題,她如何回答呢?也許,同丈夫就此永別了?她隱忍著內心的驚駭和痛苦,上了轎子,在一群丫環、仆人的簇擁下,去到寧南侯府。侯府的一群女仆和丫環將她帶到左良玉的麵前。她向養父跪下行禮,心驚膽戰,想著說不定侯爺一句話就決定了她夫婦的一生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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