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獲鹿往西便進入了太行山,一直到平定州,山勢才緩下來。這中間要經過井陘、固關,都十分險要。李自成到了平定州,心境稍微鬆了一點。一則想著敵人要打進固關並不容易,那裏有紅娘子的健婦營在抵禦追兵。二則他也產生了一個希望,希望憑借太行山的天險,固守山西,然後力圖恢複。隻要山西不失守,他大順江山就不至於失去,一旦創傷養好,就可以重新進入畿輔,奪取北京。但在這種使自己寬心的想法後麵也埋藏著一種深深的憂慮。他不能忘記半個月來他所經曆的失敗,這是他以前沒有料想到的。山海關一戰幾乎使他的將士死傷了三分之二,剩餘下來的也變成了士氣不振的部隊。更不料在慶都、真定又連著兩次敗北,他自己受傷不算,與他多年出生入死的親信將領一批一批死去,最後死去的兩個重要將領是穀可成和李友。這些事使他想起來就十分難過,也十分害怕。他擔心山西如遭敵人進攻,或許無法死守。山西倘若失去,關中也無法固守。還有一件事情也使他感到吃驚和害怕的,是他沒有想到如今的百姓竟然那樣反對他,夜間燒毀自己的房屋,在曠野裏呐喊,騷擾他的部隊;又把路邊的水井都填了,使他的人馬都渴得要死。一到平定州,他就獲悉山西、河南、山東各處都在叛亂,幾乎不可收拾。他不覺自己問道:
“難道我大順江山就要完了麼?”
這時他才完全清楚,他的真正敵人並不是崇禎,而是滿洲人。崇禎好像一隻負傷快死的老虎,很容易打死,反撲也沒有力量;倒是這個半死的老虎背後還有一隻真正的老虎,突然躥了出來,十分凶猛。如果早知滿洲人是真正的敵人,他進兵北京的時候就應該多帶人馬作為後備,如今後悔死也晚了。想到這裏,他對宋獻策、牛金星這一批人暗暗地心懷不滿,為什麼他們事先都沒有估計到這一層,向他建議?好像宋獻策提到過滿洲人的事情,但是沒有說得很嚴重,所以他就不曾認真地放在心上。想著滿洲人這麼凶猛,而吳三桂很快就向滿洲人投降了,力量這麼大,下一步怎麼辦呢?倘若滿洲人步步進攻,他能夠守住關中麼?他在心中擔憂,一種亡國的預感壓上心頭。
他在路上不敢耽誤,一直來到太原。鎮守太原的文水伯陳永福到郊外迎接他進城,將晉王府作為行宮。第二天黃昏,李岩也趕到了。當天夜間,李自成在宮中召集一次很機密的禦前會議,討論固守山西的方略。他心中完全清楚,自古以來太原是兵家必爭之地,能夠守住太原,守住上黨,守住河東,就可以使全晉鞏固。全晉鞏固,就可以鞏固陝西。當然,河南洛陽一帶也十分重要,但如何守住全晉,是最關鍵的一著棋。可惜現在手中無兵,大約在山西隻有二萬人,分布在平陽、潞州、壽陽與澤州各處。如今到處不穩,幾乎是無地可守。陳永福手下隻有四千人,加上新投降的三千人,不過七千之眾。死守太原之外,還要分出一部分人馬分守代州、雁門、介休、壽陽等地,鎮壓叛亂,而駐在太原城中的隻有一千多人。這情況確實不穩。另外,駐在大同的薑瓖本來很不可靠,據傳已與滿洲人暗中勾結。這使李自成很為李過擔心。李過離開北京後,出居庸關去大同,打算與薑瓖協守大同、陽和一帶,如今李過到了沒有?萬一薑瓖叛變,李過豈不要吃大虧?還有,山海關戰事之後,唐通的下落不明,看來多半已經投降滿洲。唐通和薑瓖平日關係密切,倘若唐通已經投降滿洲,則薑瓖投降滿洲的事也就更不可免。
大家分析了當前形勢,都覺得大順的處境十分不利。現在首先要使山西全省安定下來,才能夠防備滿洲人前來進攻。大同是一個門戶。薑瓖如果投敵,整個晉北就落入敵人之手,太原北邊就空虛了。不惟三關不能守,太原不能守,平陽也不能守,就連千裏黃河都失去了屏障,處處可渡河。
陳永福建議,差人密諭薑瓖前來太原議事,以觀動靜。如果薑瓖肯來,證明他心中無鬼,不會馬上投降,也不會與李過為難。
宋獻策搖搖頭說:“這事情千萬不要做。如今對薑瓖隻能暗中防備,表麵上裝作信任,絕不要露出不信任的意思。如果現在派人以皇上密旨召他前來議事,他害怕不敢前來,豈不是逼他速反?他抗旨不來,下一步如何處置?”
牛金星也說:“萬不要打草驚蛇,暫時隻能睜隻眼合隻眼,暗中防備,最為上策。至於李過將軍,手下有三千精兵,看來薑瓖還不敢對他動手。”
陳永福又說:“既然如此,我們許多人都受了大順的封爵,薑瓖還沒有受封。如今可否封他一個伯爵,以籠絡他的心?”
李自成輕輕搖頭說:“兩個月前我們才到大同,那時候沒有封他為伯,如今再封,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陳永福說:“雖然晚了一步,也不妨試一試。”
李自成又搖搖頭說:“如今我們連吃敗仗,薑瓖如果有心忠於大順,暫時不封他,他也會忠於大順。如果他已決定投降滿洲,封伯封侯都不能阻止他,反而顯出我們沒有辦法。此事不妨等一等再說。”
經過商議,決定陳永福專守太原,將散在附近各州縣的人馬都調回太原,各州縣的治安由各州縣官自理。李自成對陳永福說:
“我們相處時間不久,可是將軍的忠義之心,我早有所聞,所以對將軍特別倚重。如今國家有困難,又遇著胡人出兵關內,望將軍努力保衛太原,能夠撐持多久就撐持多久。朕駐在平陽,作將軍後援。隻要關中人馬過河東來,朕親自率軍馳救太原,望將軍戮力殺敵,為國立功,名垂青史。”
陳永福躬身說道:“臣從前守開封,與陛下為敵,使陛下精兵戰將多有損傷,陛下亦曾在開封城下受了箭傷。後來陛下不念舊怨,對臣以禮相待,又封為文水伯。臣聞前朝曾有君臣魚水之說,不意親自遇到聖主,如此恢宏大度,不念舊惡。臣自投誠陛下之時,已經對天發誓,此生此世就是肝腦塗地,也要報答陛下知遇之恩。我軍雖然在山海關戰敗,胡人十分猖獗,但勝敗兵家常事,請陛下不必過憂。臣縱然兵力甚微,也決心死守太原。目前敵人並非明朝,而是滿洲胡人。古人說:漢賊不兩立。想當初楊令公同遼國打仗盡節,長享千秋美名,臣也願意效法。倘若敵兵前來,固關不能守,雁門不能守,臣願同將士們血戰城頭。隻要臣不死,太原絕不會失守。”
他的話說得慷慨真誠,李自成、宋獻策等都十分感動。陳永福當即叩辭,傳令府州縣人馬向太原集合。
李自成繼續與牛金星、宋獻策、李岩等商量大計,直到深夜。據他們推測,滿洲人首先要統一畿輔,進占山東、山西,進兵河南,建立像金朝那樣的局麵。在此同時,江南也會很快建立朝廷。福王已先到南京,按倫序大概會成為南明小朝廷之主。將來的形勢將是三分天下:滿洲人在北邊,南明在南邊,大順在西邊。這樣的結果是李自成所不甘心的,所以目前必須趕快下手,除山西之外,還要爭奪河南。倘若河南失去,不惟關中難保,甚且連三分天下也不能維持。
他們一直商量到天色將明的時候,才決定宋獻策迅速趕回長安,征集大軍,進援山西。等劉宗敏傷愈之後,讓他率領二三十萬精兵到懷慶、彰德,威脅畿南,使清軍不能南下河南,也不能進攻山西。
李自成聽李岩說,紅娘子的健婦營在井陘一帶也損失了幾百人,慧劍陣亡,心中很難過。盡管最近這一個月來,親信將領死傷甚多,但想到慧劍是黑虎星的妹妹,初到大順軍時隻十五六歲,深得他和高夫人歡喜,看成義女一般,沒想到竟然會死在井陘。他為此事沉默了片刻,然後叫宋獻策另外安排人馬去守固關,將紅娘子的健婦營換回,開到平陽休息。原來紅娘子來山西的差事是護送晉王府男女宗室和一些大戶人家遷往關中。如今長安擁擠不堪,關中糧食也十分困難,晉王府宗室和山西大戶遷往長安的事暫時緩辦。
可是潼關幾乎是關中的最後一道屏障,守潼關刻不容緩。命誰去守潼關?商量到這裏,誰都想不出合適的將領。李自成想到那麼多的大小將領,特別是身經百戰的將領在山海關不是陣亡便是受了重傷,如今身邊竟然沒有可以依靠的大將,心中不禁傷感。怎麼辦呢?商量的結果,想命馬世耀守潼關;可是馬世耀在山海關也負了重傷,如今已從韓城過河回長安養傷去了。隻好傳諭馬世耀:傷好之後,速赴潼關,不奉旨不許擅離潼關一步。這麼決定之後,李自成苦笑說: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蜀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如今我身邊不要說大將沒有了,就是雙喜、李強這樣在身邊使喚的人也都死完了。”說完之後,剛才臉上勉強露出的苦笑忽然消失,不覺流下眼淚。
牛金星、宋獻策、李岩也都感慨萬千。李岩直到現在還不曉得李自成催他趕快來太原有何重要事情。他發現李自成沒有派他回河南的意思,就忍不住問道:
“陛下召臣速來太原,不知有何諭旨?”
李自成一直在低著頭考慮一件事,現在經李岩一問,就收起愁緒,抬起頭說:“我要派你一件差事,你想是什麼差事?”
李岩說:“是不是命臣速回河南?”
李自成搖搖頭:“河南雖然重要,但目前你不去也可以。隻要等劉捷軒傷勢一好,率三十萬人馬去豫北,河南局麵就會大變。朕要你來太原另有差遣。”
李岩說:“請陛下麵諭,臣當盡力而為。”
李自成說:“過去我們隻想到同明朝作戰,經過山海關之戰,才知道大敵乃是胡人。所以過了井陘之後,朕突然又想到你從前說過的那位劉子政。既然他在遼東從軍二十年,肯定深知滿洲情形。三個月前,你說他離開晉祠回五台山了。朕想差你去五台山以厚禮相聘,請他來我朝做官,在朕身邊,朕隨時好向他谘詢方略。如今我朝群臣之中,真正熟悉虜情的還沒有一個人。你休息一下,明天就往五台山去。”
李岩確實根本沒有想到這件差事,暗暗地感到為難。因為他曉得,劉子政雖然熟悉關外情況,但一向仇恨大順。如今明朝亡了,崇禎帝後被逼殉國,劉子政的仇恨必然比原來更深,如何肯來大順朝中做官?但他也不敢不去,恭敬地回答說:
“劉子政是否能夠來,現在不得而知。可否先命五台縣令探明劉子政是否仍在五台山,是否願意前來我朝做官,然後再去禮聘,這樣縱然他不肯來,皇上的威望也不會受損。”
李自成的心裏有點不快活,沉吟片刻,問道:“劉子政一向以不能打敗滿洲為恨。如今滿洲人進入北京,他應該與我們同仇敵愾,才是個道理。如果我們厚禮相迎,他看來是會前來的。”
李岩說:“劉子政雖然仇恨滿人,可是他是勝朝的遺民,他要忠於勝朝,未必肯下山來助我。況且如今我們接連兵敗,他更不肯為我所用。”
李自成更加不悅,朝宋獻策、牛金星望望,問他們有何主張。宋獻策知道李岩不願去,也明白劉子政不會應聘,就說道:
“可以先命人去五台山探明劉子政的下落,然後再去禮聘。如今最要緊的是征集人馬,部署作戰。至於劉子政,縱然了解虜情,恐怕也緩不濟急。”
牛金星也是這麼想的,另外他雖然沒有問過,卻猜到李自成不願放李岩回河南,所以才差他去五台山禮聘劉子政,於是說道:
“聘請劉子政固然也是皇上招賢納士的一番心意,但目前確實急需征集人馬糧草,部署作戰。林泉暫不去五台山,留在皇上身邊,隨時運籌帷幄,也是很重要的。不如皇上先密諭五台縣令,查明劉子政是否仍在山中,再作計較。”
李自成聽了宋獻策、牛金星的話以後,覺得也有道理,決定暫不派李岩往五台山去。他對大家說道:
“這樣吧,我在這裏稍候數日,就要往平陽去。明日軍師先回長安。今天大家暫去休息,有些事明天再議。”
第二天,宋獻策帶著少數隨從匆匆上路,趕往長安。
李自成一夜沒有睡好,各地來的消息都使他心情沉重。雖然滿洲人馬和吳三桂的人馬開始從真定返回北京,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休兵,下一步還要大舉進犯。從河南、山東來的消息也很不利:反叛大順的州縣越來越多,各地方大都鬧起來了。他在慌亂無計之餘,深恨滿朝文武在北京時隻知勸他登極,向他獻下江南之策,卻沒有人向他提到滿洲人兵力甚強,必會乘機進關。直到他在山海關決戰時候,才突然知道滿洲人比吳三桂的力量大得多,鑄成大錯,後悔已經晚了。如今這麼回想起來,他對宋獻策比對牛金星和李岩要看重一點,因為對東征山海關之事,隻有宋獻策曾經苦勸他不要前去。而李岩並沒有堅決阻止他對吳三桂的禦駕親征。按說,李岩是會看出這步棋走錯了的,可是為什麼他不像宋獻策那樣苦心勸阻呢?至於牛金星,雖然也沒有勸阻,但他當時正在主持籌備登極大典,每日事情很雜,沒有勸阻也情有可原。李岩是不能原諒的。而且李岩自進北京以後,對很多事情都不多說話,誰知他心裏懷著什麼想法?但是他盡管這麼懷疑李岩,表麵上卻神色不露。第二天禦前沒事時,他又對李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