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日,李自成來到了真定。他的傷勢並不很重,隻是當中箭的時候,恰好馬失前蹄,所以從馬上栽了下來,經過兩天來的醫治,傷勢已開始好轉。他不能騎馬,但也不願坐轎,親兵們就用一把圈椅綁兩根竿子,每端再綁一根橫竿,像轎子一樣由四個人抬著。圈椅上搭一個用黃緞子紮的篷,一則表示他是皇帝,二則也可遮一遮烈日。這樣抬著走,既比轎子風涼,又可看清楚行軍中的人馬情況。
將近真定城外時,城內哄傳聖駕將至,將領們、官員們趕快出城,等候接駕。但見黃塵迷天,自北而南,隊伍很不整齊,而且幾乎每十個將士中夾雜有兩三個傷員。
李自成沒有進城,在城外關帝廟中暫時休息。他心中一直壓著疑慮,擔心敵人繼續追趕。如繼續追趕,當他進入固關的時候,敵人會不會趁著混亂,衝進固關?這種事在軍事方麵並不是沒有先例。崇禎十六年秋天,孫傳庭同他作戰失敗,奔回潼關,他就命李過率人馬混在孫傳庭的隊伍中一起衝進去,把潼關占領了,而孫傳庭也在一陣混戰中被殺死。如今他在山海關打了敗仗,在慶都又打了一個敗仗,士氣差不多已經沒有了,這樣倉皇奔往固關,倘若吳三桂的人馬也換成大順號衣,隨著衝進城去,後果不堪設想。這麼想著,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劉芳亮等大部分人馬在最近幾天的兩次戰鬥中損失很重。還有一部分人馬駐紮在從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帶,彈壓叛亂,征集糧餉。劉芳亮手下隻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經兩次火急下令給陳永福,要他派兵出固關接應。但他知道陳永福自己必須鎮守太原,不能輕易離開,到底能派多少人馬出固關來迎,他心中毫無把握。
當天在關帝廟中匆匆地開了一次緊急的軍事會議,參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劉芳亮外,劉體純也被破例地叫來參加了。會議上他們分析了敵兵的情況。現在看來,追兵確實人馬眾多,十分能夠打仗。而且比在山海關作戰時又增添了新的人馬,說明多爾袞幾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趕大順軍上,要將他李自成一戰消滅在從慶都到真定一帶。幸而他退得快,並沒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從這裏往西去,道路崎嶇,地勢險惡,隻要固關能夠守住,多爾袞想將他消滅,看來已經辦不到了。
現在他們最擔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進攻河南,兩路圍攻陝西,一路從固關進兵,一路從懷慶府渡過黃河,從南邊進兵,關係十分重大。何況失去了豫北、山西,敵人就可以占領河東,大勢也就不好收拾了。怎麼辦呢?要不要派劉芳亮去死守豫北?商量的結果是不讓劉芳亮去。如今陳永福在太原,人馬不多。中央各衙門已經奉命都退往平陽,李自成也預定將駐蹕平陽。這樣,必須有一支人馬到晉中去安撫所占之地,鎮壓反側,使在平陽的朝廷平安無事。所以對於豫北三府的事隻好不管,先讓劉芳亮立刻帶自己的一千多人,另從潰敗的軍隊中抽一千多人,一共三千人馬火速從固關西去,在平陽以北等候。商量之後,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陳永福傳下緊急密諭,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圍是什麼人的兵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固關前來真定,還要在固關準備好死守關城,免得敵人乘混亂進入山西。
剛剛議完此事,吳汝義進來稟報,說從前挖李自成祖墳的那個米脂知縣邊大綬已經在任丘家鄉捉到,押來真定,現在關帝廟外等候處置,看是斬首還是淩遲處死?
李自成聽了之後,心中遲疑,好久沒有說話。崇禎十五年秋天,當他得知祖墳被邊大綬帶人去一個一個挖開,將骨頭拋撒在地上時,他曾恨得咬牙切齒,決定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將邊大綬千刀萬剮,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內的男女老幼斬盡殺絕,一個不留。可是近來他的心情開始變了,所以當劉芳亮的人馬占領冀中這一帶時,他下令將邊大綬從任丘縣捉來,但對邊大綬的家人親戚,一概不許加害。當時他想隻將邊大綬一個人斬首算了。可是今天邊大綬捉來了,從任丘帶到真定,又帶到關帝廟門前,隻等他一句話,就要斬首,他的思想卻又變了。他想,當初邊大綬在米脂掘其祖墳,撒骨揚塵,也是各為其主。邊大綬那時是明朝的知縣,食明朝的俸祿,陝西總督汪喬年要他這樣做,他不能不這樣做。汪喬年也是得了崇禎的密旨才這樣做。同時他又想道,殺一個邊大綬,救不了當前的局麵;不殺,對於整個大局也沒有什麼壞處。特別是他還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極時,他曾向普天之下發布大赦詔書,詔書中說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殺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麼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後,如若再犯,必定依法嚴究。他的詔書上寫得明白,雖戰敗也不應失信於天下臣民。邊大綬掘他的祖墳的事發生在兩年前,今天也可以不治罪了。
當他正在思考的時候,其他人不敢隨便說話,後來牛金星因是宰相身份,不能不說話,便主張從嚴治罪。宋獻策不肯多說,隻說“請皇上決斷,務必嚴懲”。李自成又沉吟片刻,說道:
“把他帶往太原。不要殺他,路途上也不要苛待他。他犯罪在兩年以前。到太原以後,如何處置,再作斟酌。”
說罷一揮手,吳汝義退了出去。李岩很吃驚,他沒有想到李自成在慘敗之後竟然還記得大赦詔書中說的“既往不咎”的話。他連聲說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李自成向他問道:“大局如此,林泉,你有什麼主張?”
李岩說:“豫北三府,十分重要。今之懷慶即古之河內,形勢尤為重要,南控河洛,西扼上黨,漢光武據之而成大事。即令陛下定鼎長安,也必以山西、河南為屏藩,萬不可丟掉豫北。倘若失去豫北,尤其失去河內,則洛陽與平陽兩處也不能守。今陛下因河北已失,要固守山西,此是不得已之上策。然以山西全省而言,需要南據上黨,北守太原,從南北鉗製全晉。上黨一帶,對平陽一帶與河東各地居高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從東麵進攻平陽等河東之地,必先占領懷慶。懷慶失守,則上黨危矣。請陛下速命臣奔赴豫北,固守懷慶,作河洛屏藩,截斷敵人從孟津渡河南下之路;封鎖太行山口,從側背鞏固上黨。上黨鞏固,則全晉無南顧之憂。”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用眼神詢問他的意見。牛金星佩服李岩的議論有理,但是他明白李自成因為戰敗,心中多有疑忌,河南的事不願叫李岩染指,自然不會派李岩前往豫北,他沉吟一下,順著李自成的意思回答說:
“目今局勢,處處吃緊,非止豫北三府。林泉留在聖駕左右,可以隨時參與密議。軍國大事,時時需要林泉。豫北三府的事,今日不必著急,以後再做決定吧。”
李自成點點頭,說:“馬上敵人還不會南下,我們到平陽以後再做決定好了。”
隨後他又轉向劉體純,說:“你要隨時注意北兵動靜。敵人下一步如何打算,一定要探清。還有我臨走時候把竇妃留在北京,如今已感到後悔,你要派細作回到北京城內,探清楚竇娘娘的生死下落。”
劉體純說:“竇娘娘藏在北京城什麼地方,臣不知道。”
“你問林泉好啦。一定得探聽清楚。倘若有辦法救她出來,你要盡力去辦!”
當天晚上,李自成駐蹕獲鹿境內。隻停留半天,因擔心敵兵會追來,天不明就動身走了。前往井陘的路上,山村小鎮上的老百姓全都逃光了,所有的井也差不多都用土或石頭填了起來。天氣炎熱,人馬找不到水喝,連李自成也渴得不能忍受。他非常生氣,很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帶老百姓同大順為仇。在真定那天晚上,他中了箭傷以後,傷口疼痛,正需要休息,可是白天逃走的老百姓,夜間又跑回來一些人,點火燒房屋,又躲在曠野裏邊,呐喊騷擾,弄得人馬不斷地受驚,他也不能安心睡覺。如今快到山西境內,竟然沿路百姓又把水井填了起來。為什麼百姓這般可惡?他在一個樹林子中停下休息,等候士兵們去找水喝。許多士兵去掏井中的石頭。宋獻策也親自去指揮士兵們掏井,他還懷著很大的擔心,來到井邊,研究井水裏邊是否被村民們撒了毒藥。
李自成一麵望著,一麵向牛金星、李岩問道:“朕不明白,為什麼老百姓同朕為敵?”說話時候他眉頭深鎖,十分憂鬱。
牛金星說道:“請陛下不必生氣,這是因為我們大順國建立新朝,日子很短,百姓受到的恩惠還不多,難免會思念舊主,這也是人之常情。”
對於這番解釋,李自成雖然點頭,卻總覺得不是這麼簡單,於是又望著李岩問道:
“你想想這道理在哪裏?我們並沒有苦害百姓,百姓何以與我們作對?”
李岩看見大順已經連吃敗仗,局勢十分艱危,在北京時不敢直說的許多想法這時出於一片忠誠,忍不住冒死直言:
“陛下,我們雖然得了北京,但是沒有得到北京的人心。古人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可見民心是如何重要。崇禎十三年陛下剛到河南時候,河南百姓正苦於明朝苛政,無法解脫。陛下開倉放賑,救濟百姓,所以每到一地,百姓欣然相從,望大軍如久旱之望雲霓。後來我們到的地方多了,打的勝仗多了,困難的日子少了,雖然並沒有使百姓得到安定,但百姓還是擁戴陛下,為什麼?因為他們想著總有一天太平的日子會要來到。可惜我們進入北京以後,沒有想到如何趕快恢複秩序,安定人心,許多事情都做得不好……”
李自成截住問道:“哪些事情做得不好?”
李岩的心中一驚,但不得不繼續往下說:“進北京後,如何使北京城內和北京周圍的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們沒有多想。明朝降順的官員,如何使他們真正歸心,擁戴大順,我們也沒有多想;反而一下子抓了很多人,拷掠追贓,向他們要錢。北京的商人士民,也被強迫拿錢。另外,我們本來應該賑濟饑民,整頓軍紀,使百姓感到大順確實與明朝不同,從而衷心擁戴新朝,可惜我們並沒有這麼做。”
李自成問道:“難道那些被拷掠的人沒有罪麼?”
李岩說:“這些人當然有罪,但是得天下需要用這些人,隻能既往不咎,以後再犯,一定嚴懲。這樣才能籠絡人心。”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這一步棋我們考慮不周。”
李岩說:“因為我們的信義還沒有建立起來,恩澤還不為官紳百姓所知,所以在他們眼中,我們不是一個得天下的氣候。加上山海關打了敗仗,北京不能守,一路敗退,這樣,原來不反對我們的百姓也乘機反對我們,同我們作對。今天我們大順朝的危險不僅僅在山海關兵敗,慶都、真定兵敗,而在於失去人心。”說到這裏,他停下來,偷眼看李自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