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費,難得你在皇上麵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後國運看好,流賊被堵擋在山西境內,京城平安無事,皇上必會賜恩於你,你就有鴻福降臨了!”
作為宮女,在宮中長大,本來自幼就養成了忠君思想,何況她同眾多宮女一樣,認為崇禎是一個曆代少有的勤於政事的好君主,國事都壞於貪贓怕死的文臣武將,所以在她們的忠君思想中融進了深深的對崇禎的同情。宮女們在深宮中除看見太監之外,從來沒有機會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當費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紀,被年輕的皇帝突然緊握住手,又緊緊地攬到懷中,放在腿上,這事對她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使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許多宮女在魏清慧和吳婉容的帶領下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一是為著忠君,二是為著要保護自己的貞潔之身,那末費珍娥為著忠與貞兩個字更加不惜一死,她決不許任何人再將她摟在懷中。
另一件曆曆在目的事兒是她同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的一次見麵。那時,李自成已經越過黃河,正在東來,後宮中雖然消息閉塞,又無處可以打聽,但是都知道“賊兵”一日逼近一日,人人發愁。有一天,費珍娥去乾清宮呈送公主的仿書,剛走出日精門不遠,遇見王承恩來乾清宮叩見皇上,她躲在路邊,施禮說道:
“王公公萬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點頭。
費珍娥乘機大膽問道:“公公,請問您,近日流賊的消息如何?”
王承恩說道:“你住在深宮之中,何用知道流賊消息?”
“不,公公,正因為住在深宮之中,所以才應該知道消息,心中早有準備。”
王承恩覺得奇怪,看了看她,沒再說話,走進日精門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回答她的詢問,按照宮中規矩,不責備她已經是夠對她好了。她現在想到了這件往事,在心裏暗暗地說: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經隨著崇禎皇爺走了。在幾千個大小太監中,能夠為大明盡節的隻有您一個人。王公公,很快您會在陰間再看見我了!”
未時未過,四個陪嫁宮女和一個有經驗的女仆,服侍費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費了許多時間。出宮時穿的衣服全都換了,新換了鳳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紅緞弓底鳳鞋。打扮完畢以後,左右宮女們忍不住小聲稱讚:“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費珍娥向銅鏡中看了看,也看見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心頭一沉,眼光立刻從鏡上移開。
申時二刻,大門外和院中鼓樂大作。一個年長的女仆用紅緞蒙在費珍娥的頭上,在她的身邊說道:
“姑娘,請上轎!”
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由兩個陪嫁宮女在左右攙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轎。一個女仆用紅線將轎門稀稀地縫了幾針,於是花轎在鼓樂與鞭炮聲中抬出大門轉往東去。四個陪嫁宮女和兩個貼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結彩的青呢小轎,跟在花轎後邊。最前邊走的一隊吹鼓手,是大順軍中的樂隊,穿著大順軍的藍色號衣。接著吹鼓手的是一隊打著腰鼓,邊跳邊走的青年,也是大順軍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隻有十五六歲。他們平時是兵,下操習武,逢年過節,或有什麼吉慶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隊,打鼓跳舞助興。打腰鼓的一隊過後,接著一百名騎兵,由兩名武將率領,一律盔甲整齊,馬頭上結著紅綢繡球。接著是簡單儀仗,民間俗稱執事,有金瓜、鉞斧、朝天鐙之類,還有各色旗幟飄揚。接著是花轎。花轎後是幾乘青呢小轎,抬著陪嫁的宮女和侍候新娘的兩個貼身女仆。然後又是一百騎兵。從北池子走東安門大街到金魚胡同東首的潼關伯府,雖然路途並不遠,但因為要炫耀排場,所以這花轎行進很慢。在臨時行館中照料的其他人員,在花轎走後,趕快騎馬從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轎經過的路上,一街兩廂,男女老少,都站在門外觀看。民間紛紛傳說,新娘不但是一個美女,而且是文才出眾,在宮中素有女秀才之稱。婦女們一邊看出嫁的排場,一邊竊竊私語。有的婦女稱讚這位姓費的宮人八字生得好,在兵荒馬亂中能夠嫁一位新朝的年輕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但是更多的婦女在心中搖頭,認為費宮人嫁給一個“流賊”頭目,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以後的日子難料。許多人有這樣想法並不奇怪,這是因為,一則大順軍進了北京以後,暴露的問題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則已經紛紛謠傳,說吳三桂要興兵前來,驅逐“流賊”,擁戴太子登極;還有謠傳,郊外已經有人看見了吳三桂的揭帖,傳諭家家戶戶速製白帽,準備好當關寧討賊兵來到時為大行皇帝服喪。在大街兩旁婦女們的悄悄議論中,忽然有一個好心的老媽媽歎了口氣,小聲說:
“自來新娘出嫁,都是哭著上轎,在轎中還要哭幾裏路。這費宮人自幼離開了父母,怕連父母的麵孔都記不清了,坐在花轎中也哭麼?娘家也沒個送親的人,真是可憐!”
另一個婦女說:“這新娘在北京沒有父母,也沒個娘家,所以新郎也沒有行迎新之禮,就這麼從臨時行館上轎,抬往婆家。至於哭麼,當然她坐在轎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轎不哭之理!”
其實,費珍娥與一般姑娘出嫁時的心情完全不同,從行館院中上花轎時沒有哭,花轎走在東安門大街上時也沒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別已經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隻是想著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們見麵了。由於她隻反反複複地想著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別的事,心中幾乎麻木了。
由於曆來民俗,轎門用紅線縫了,而花轎與官轎不同,左右沒有亮紗窗子,所以費珍娥看不見轎外情況。但是她知道花轎經過之處,一街兩廂的士民都在觀看,花轎前後都有眾多的騎兵護衛,轎前還有鼓樂、儀仗。在她的幾乎麻木的腦海中也想到這出嫁的場麵十分闊綽,民間並不多見,可是這日子在她看來並不是她的喜慶日子,而是她為故君盡節的日子,隻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壯的腰鼓聲一陣陣傳到轎內。費珍娥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鼓聲,從轎中也看不見打腰鼓的人。不過聽得出來,這是一隊人邊打,邊跳,邊向前走。雖然她想著在喜慶時成隊的人敲這種鼓聲一定是李自成家鄉一帶的邊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這鼓聲卻給她增添了為殉國帝後複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頭,她不覺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滿熱淚。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禎皇帝已經逼皇後上吊身死,突然來到壽寧宮。她同一群宮女跟隨著公主跪在院中接駕。皇上同公主僅僅說了兩句話,便揮劍向公主砍去。公主為護脖頸,將胳膊一抬,右臂被砍傷,倒在地上。她立刻撲倒在公主身上,舍命保公主不死。崇禎又舉起寶劍,手臂顫抖,不再砍了,回頭便走。如今已過去二十天了,仍記得清清楚楚。她並不認為崇禎行事殘忍,而是將一切罪惡責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轎中回想亡國時種種往事,心中充滿了刻骨仇恨,遺憾的是她不能刺殺李自成,而隻能刺殺李自成的一員愛將!
自從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第一次召見費珍娥之後,李自成確實為費氏的美貌動心,隻是他竭力用理智控製著情欲,不隨便“召幸”費氏。以王瑞芬為首的,在李自成身邊服侍的一群宮女,個個都明白新皇上已經看上了費珍娥,很快就會將珍娥“召幸”,選在身邊,封為貴人。費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經看中了她,隨時會將她召到寢宮去住。後來慈慶宮的竇美儀被李自成召到身邊,被宮人們稱為竇妃,費珍娥仍在等候著。自來做皇上的同時封兩個以上的美女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竇美儀,再要費珍娥,並不為奇。因為聽王瑞芬在她的耳邊吹風,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將會召她到寢宮居住,使她有機會得遂為崇禎帝、後複仇之願。雖不幸生為女子,但她立誌要轟轟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們都稱讚她的一雙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膚細嫩,真是古人所說的“纖纖玉手”,而她自己對這雙手也很喜歡。可是為了複仇的心願,她反而恨自己不該生這一雙小巧而柔軟的手。
自從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費珍娥就暗暗地練習她右手的握力。在沒人注意時,她經常將右手用力地攥緊,然後鬆開,重複這一動作。如今在花轎中,聽著陣陣的腰鼓聲,轎前轎後雜遝的馬蹄聲,以及走在最前邊的鼓樂聲,她仍在反複地鍛煉著右手的手勁。有時她在心中歎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為故君複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後悔,將在塵世間留一個節烈之名,到陰間懷著一片忠心去叩見殉國的皇帝、皇後,並且毫無愧心地回到魏清慧、吳婉容眾位在西華門外投水盡節的姐妹中間!”
花轎在熱鬧的鼓樂聲、震耳的鞭炮聲、歡快的人聲中來到了金魚胡同東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對石獅子的潼關伯府。但是花轎並未落地,抬進大門,抬進二門,抬過穿堂,然後落地。兩個婦女立刻走來,從兩邊將轎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門,將新娘扶出。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嫁宮女來到,接替那兩個婦女攙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進正院的一道門,門檻上放著一件馬鞍,鞍上搭著紅氈。旁邊有一個婦女說道:“請新娘過鞍!”另一個婦女接著說道“歲歲平安!”費珍娥被左右攙扶著,跨過馬鞍。她的心中冷靜,對自己說道:
“跨進鬼門關了!”
在這內宅的正門之內不到一丈遠,豎立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費珍娥被攙扶著繞過太湖石,從鋪著紅氈的甬路上往北走。雖是內宅,但畢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別寬敞。過假山後,費珍娥沿著紅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頭上蒙著紅緞頭巾,看不見院中情況,但是她聽見當她進來時天井中站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從背後跟了進來,院裏有一班鼓樂正在奏樂。當她在天地桌前停步以後,鼓樂停止了。接著,她在讚禮聲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對拜。還拜了什麼,她機械地按照讚禮聲行禮,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後就記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進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後院、花園等等附屬院落和房屋,占了金魚胡同北邊的半條胡同。第三進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帶有卷棚的宏偉建築,進了擺設豪華的堂屋,左右都有兩間套房,而左手的裏間套房作為費珍娥與羅虎的新婚洞房。
拜過天地之後,費珍娥在賀客擁擠中,由兩個陪嫁的宮女攙扶,離開天地桌,進入堂屋,立刻就有兩三個準備好的婦女向她的紅緞頭巾上拋撒麩子和紅棗,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貴子。她沒有在堂屋停留,被攙扶著向前走,進入洞房。在洞房中,雖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間風俗,她被攙扶著上了腳踏板,坐在床沿。接著羅虎走來,揭掉她的紅緞頭巾,又按照古老禮俗,一雙新人行了合巹之禮。費珍娥的臉孔上冷若冰霜,含著仇恨之意,但是誰也沒有能夠想到,也沒有覺察出來。她當時臉色被脂粉掩蓋,人們在熱鬧擁擠之中,匆匆忙忙地剛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別人擠到旁邊,所以誰也不曾覺察到她的臉色慘白。羅虎一則自己害羞,二則心中慌亂,所以飲交杯酒時並沒有在新娘的臉上多看一眼,什麼也沒看清楚。隨即羅虎退出內宅,往前院去照料賓客。費珍娥從床沿上下來,移坐在一把鋪著紅緞繡花椅墊的檀木椅子上,旁邊是一張書桌,上放文房四寶。她的心中一動,想到了新郎羅虎。剛才行合巹之禮,她第二次看見羅虎。從她的真心說,她也認為羅虎長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國,更不幸新郎是一個流賊頭目!
陪嫁的四個宮女原來在壽寧宮都是宮女身份,如今她們成了費珍娥的貼身丫環。但她們很樂意服侍珍娥,對她奉獻出自己的忠心。她們首先慶幸自己能夠隨珍娥出了深宮,當然隨後必會使她們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團圓,或者將她們擇良婚配,臨出嫁時多賞錢物。她們同另外由吳汝義撥到伯爵府的兩個年長的、比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許再有人來鬧洞房,看新娘,好使費珍娥清靜休息。好在這是新皇上的欽賜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間婚事,經她們一商量,趕快傳下話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靜了。
晚膳時候,費珍娥本來什麼也不想吃,總在想著今夜要死去的事。為著增加力氣,她在女伴們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銀耳湯,又吃了兩塊點心。漱口以後,她又坐下不動,隻是暗暗將右手攥緊,鬆開,再攥緊,再鬆開……
她注意到臨窗的桌子上放著相當講究的文房四寶。她特別注意到一隻刻竹筆筒中插著十來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筆。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經用過,洗淨了,倒插在筆筒中。她想起來王瑞芬曾向她透露過消息,說這位羅虎將軍不但為大順皇帝在戰場上立過大功,而且善於練兵,在練兵之餘也喜歡讀書和練字。看了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寶,她相信王瑞芬對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她又想起來羅虎的英俊麵孔,她要在今夜刺殺羅虎的決心有點動搖了,不覺在心中問道:
“是夫婿呢還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個古樸的刻竹舊筆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卻不失山野之風,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為公主喜歡寫字,壽寧宮中也有各種筆筒,有象牙的,有宜興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蟲圖官窯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窯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著羅虎所用的刻竹筆筒,她想起來三個月前崇禎皇爺賜給公主的刻竹筆筒,原是承乾宮田皇貴妃所用舊物,刻著一隱士扶杖聽瀑,身後一童子抱琴相隨。她仔細觀看羅虎桌上的筆筒,使她大感新鮮。原來這筆筒上用浮雕刀法刻著一頭正在走著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陣風將鬥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鬥笠,但未抓到。筆筒的另一邊刻了兩句詩:
偶被薰風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頭時
費珍娥心中明白,這隻刻竹必是世家豪門舊物,被羅虎的部下搶劫到手,獻給羅虎。忽又轉念一想,羅虎是“賊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頭目,搶劫東西甚多,獨看重這一古樸的刻竹舊筆筒,大概他是個牧童出身。她不由地想起來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羅虎做牧童永遠沒有出頭之日,跟著李自成做了賊,才有今日。想到這裏,她要刺殺羅虎的念頭突然動搖,暗中攥緊的右手鬆開了。但是過了片刻,她又想到為國盡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禎皇帝和皇後,想到了魏清慧等幾十個投水盡節的宮中姐妹,緊咬著牙,在心中說: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對得起皇上、皇後和眾多在西華門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來在宮中也聽到消息,關於李自成進北京以後如何軍紀敗壞,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錢財,都由懷念故主的太監們傳到宮中。費珍娥雖然年紀不大,卻有個善於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對聽到的各種消息,閉口不談,隻是在心中咬牙切齒地說:“果然是一群流賊!”近一兩天又聽說吳三桂不顧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經成為人質,性命難保,卻在山海衛興師討賊,恢複明朝,嚇得李自成不敢舉行登極,馬上要出兵去對付吳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奮,稱讚吳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敗無疑。如今想著近日聽到的種種消息,她對刺殺羅虎,斬斷李自成一個羽翼,又鐵了心了。
費珍娥雖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來赴酒宴的賀客很多,連牛丞相、宋軍師、六政府的大臣們都來了。武將來得更多。不斷地有兩個年長的女仆將前邊的情況告訴費珍娥身邊的陪嫁宮女,由她們轉告珍娥。珍娥始終不言不語,漠不關心,但是到了二更時候,她知道前邊的酒宴將散,忽然擔心,她今夜要刺殺的是一個隻有二十一歲的虎將,而她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萬一刺殺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夠刺殺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來。
因為知道新郎伯爵爺就要回洞房,貼身丫環們趕快來侍候新娘卸妝,先取掉鳳冠,又卸掉雲肩霞帔,將弓底鳳鞋換成了繡花便鞋。接著端來一盆溫水,服侍她淨了手臉,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這時,那個年紀較長的,在壽寧宮中同費珍娥關係較密的宮女忽然看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心中詫異,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
“不要害怕,女兒家誰都有這一遭兒。過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費珍娥的臉紅了。她為臨死保持貞潔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說道:
“李姐,我的天癸來了。”
被稱做李姐的姑娘不覺一驚,紅著臉說:“今晚是入洞房的頭一夜,真不湊巧!”停一停,她又小聲說:“別怕,上床時你自己告訴新郎一聲,他會明白的。”
費珍娥搖搖頭:“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為難,小聲說:“我們四個都人都是沒有出閣的姑娘,也說不出口……好啦,我告訴張嫂子,請她告訴新郎!”
李姐將那位被稱做張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聲嘀咕幾句。費珍娥聽見張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聲說:“真是無巧不成書,偏偏在好日子來天癸!新姑爺是員武將,正是二十出頭年紀,等待入洞房如饑似渴,他看見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幹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著新娘子來了天癸,不宜房事,豈不令他生氣?聽說俺家鄉也有過這樣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將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爺進來時候,我不怕他惱火,大膽地告他知道。”
李姐滿臉通紅,心頭怦怦亂跳,回到珍娥身邊,吞吞吐吐地悄聲說道:
“您別怕,張嫂子會告訴新郎。”
李姐的話剛說完,忽聽內宅門口有人高聲報道:
“伯爵爺回到內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們、丫環們一齊奔了出去,迎接伯爵。從東西廂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環,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費珍娥心情緊張,暗暗地說:
“快到盡節的時候了!”
她聽見天井中腳步聲稠,有一個人的腳步很重,很亂。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禁心中狂跳,側首向著房門。隨即,眾多人都留在堂屋外邊,隻兩個女仆用力從左右攙扶羅虎,四個陪嫁宮女在左右和背後照料,將羅虎送進洞房。費珍娥恍然明白,剛才聽到的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聲,原來是羅虎在爛醉中被扶回內宅。在皇宮生活十年,她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腳步聲,沒有看見過這樣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況,畢竟是一群“流賊”的習性未改!
羅虎本來不會喝酒,無奈今天前來向他祝賀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長輩和上司,也有他的眾多的同輩將領。都因為羅虎晉封伯爵,又加成親,雙喜臨門,不斷地向他勸酒。羅虎竭力推辭,隻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進了洞房,他隻覺得天旋地轉,沒有看新娘一眼,被兩個女仆攙扶著踉蹌走到床邊,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宮女一陣忙亂,替羅虎脫掉帽子,解開腰間束的絲絛,並且從絲絛上取下短劍,鏗一聲放到鴛帳外的高茶幾上。然後,將他的靴子脫掉,又好不容易將他的藍緞官袍脫掉,再將他的穿著內衣的魁梧身體在床上放好,蓋上繡花紅綾被。這一切,羅虎全然不知,真所謂爛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