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倆叫什麼名字?”
年長的回答說:“回皇爺,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蘭。”
李自成又問:“你們是乾清宮的?還是坤寧宮的?”
王瑞芬回答:“奴婢們是從別的宮中叫來的。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都人們差不多都投水自盡了,有少數沒有投水的也跟著別的眾都人奔出西華門逃散了。”
李香蘭補充說:“坤寧宮還剩下四個宮女在守著皇後的屍體。”
李自成不再問話,在禦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開疊放在禦榻裏邊的黃緞繡龍被,王瑞芬帶著一股醉人的芳香,敏捷地替他將被子拉開,蓋到他的身上。從繡龍被上散發出淡淡的為李自成從來不曾聞過的奇妙的香氣,他望著王瑞芬問道:
“這被子是熏的什麼香氣?”
王瑞芬躬身回答:“回皇爺,今早進來清宮的吳將軍挑選宮女們來武英殿和仁智殿侍候皇爺,也把奴婢挑來,因奴婢原在承乾宮中,多知些宮中禮節,吳將軍就指定奴婢為皇爺身邊眾宮女的頭兒,宮中俗稱‘管家婆’。這禦榻上一應被、褥、枕、帳各物,不能用前朝皇上使用過的,全是從禦用監的內庫中取出新的。這繡龍被在庫中已經放了幾年,奴婢領出後,放在熏籠上,用外國進貢的香料熏過,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氣。”
“外國進貢的什麼香料?”
“相傳這是大海中的一種龍,有時到無人的海島上曬太陽,口中的涎水流在石上,幹了後發出異香,經久不滅。土人到島上取來,製成香料,獻給他們的國王。國王作為貢物,獻給中國皇帝,所以這種香料就叫做龍涎香。幾年前,皇後賞賜一點給承乾宮的皇貴妃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龍涎香為皇爺熏的龍被。”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看了這位宮女一眼,然後把眼睛閉上。今日初進皇宮,還沒有受百官朝賀,更沒有舉行登極大典,他已經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貴。宮中的陳設富麗,身邊宮女們美貌,溫柔,知禮,對他服侍得細心周到。他想著他的光輝的武功,極大的勝利,日後的皇帝生活……想著,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申時過後,李自成被宮女叫醒。王瑞芬帶著三個宮女完全依照服侍崇禎皇帝的規矩,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個宮女用金盆捧來溫水請他淨麵(宮中不用“洗臉”一詞),另一個宮女用紅漆描金龍鳳托盤捧著一個藍花禦窯茶杯,盛著半杯溫茶,請他漱口,另一個宮女跪在一邊,用景泰藍梅花托盤捧著一個白玉般的建瓷小漱盂,承接他吐出漱過口的溫茶。隨後,宮女們又細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袍子,戴好帽子。雖然李自成對宮女們這樣的服侍感到繁瑣,但是他並沒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習慣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從貧窮苦難的幼年到身為銀川驛卒,又到起義,經過十五年艱苦百戰的戎馬生涯,到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他開始認為是大功告成,改西安為長安,一麵積極籌備建立新朝,一麵率領戎馬萬匹,造橋梁,修行宮,仿效漢高祖還鄉,以帝王氣派還鄉祭祖,大封功臣和皇族近親,又一麵準備東征幽燕,奪取崇禎的大明江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在西安是占用秦王府為皇宮,一切草創,沒有太監,也沒有懂得皇家禮儀的宮女。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在他看來,那些女子隻能算暴發戶家中的粗使丫環,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就在這午覺醒後的短短時間裏,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低頭跪在他麵前的宮女們的粉頸、桃腮、雲鬢,也出現了那行走的輕盈的體態,說話時的溫柔而婉轉的北京口音,還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熏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他是一個還不滿三十八歲的壯年男子。與張獻忠和羅汝才的性格不同,多年中為著義軍事業,他竭力壓抑著男女之情,被人們稱頌為不貪色,不愛財,胸有大誌。現在進了北京,進了皇宮,在巨大的勝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變化。盡管他表麵上十分嚴肅,內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動了男女之情。
宮女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曾經來過,因見皇上未醒,不敢驚擾聖駕,回武英門值房等候。李自成聽了後,立刻離開寢宮,在宮女們的隨侍下來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閣。隨即將李雙喜叫了進來。他向左右站立的宮女們瞅了一眼,大家肅然退出了。
“崇禎有下落麼?”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回答:“啟奏父皇,清宮將士們一直在皇城內各處尋找,尋找崇禎的布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不過,太子和二王已經找到了。”
“找到了?是怎麼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布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隱藏,將他們獻出來的。”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子宜叔與林泉將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叫傳宣官速去午門傳旨:李岩、吳汝義速將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
過了一陣,李岩、吳汝義二人將太子和永、定二王帶到了李自成的麵前。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李自成態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道: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
“汝父為何亡國?”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回答:“我父皇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隻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皇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內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惟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歎。孤要效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如今秦、晉二王都隨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麼?”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將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李岩因為經常參與密議,所以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已經見諸行事。他對太子說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你應當感謝不殺之恩。”
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著說:“在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討論決定,倘若兵臨幽州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禪讓,孤將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宮眷也一體保護。孤還在禦前會議上對文武大臣們宣布:我大順軍進城之日,倘若崇禎帝已經自盡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虐待。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封以大國。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將封你為宋王。至於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此事孤早已決定,隻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子:“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
李岩也不無感動地說:“此係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
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他的兩個弟弟見他是如此態度,也照樣學他。李岩擔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強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子;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太子依然不動。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滿熱淚,隻是忍耐著不讓眼淚流出。他對吳汝義惻然說道:
“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他的國家已亡,母後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於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
李岩雖然從六年前就率眾起義,投奔闖王,同明朝決裂,但他畢竟是明朝兵部尚書李精白的兒子,曾中天啟舉人,在對待太子和永、定二王的問題上,他的感情比較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將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
“陛下對勝朝如此寬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四海之內,前朝臣民必將聞之感奮!”
李自成點頭使李岩平身,對吳汝義接著說:“你派一隊將士將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敏處,妥加照顧。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
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著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於想看看他早已聽說的金鑾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皇後居住的坤寧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去看,順便還可以談一些別的事情。他叫雙喜去命宣詔官到內閣宣牛丞相進來,並派另一位宣詔官去軍師府召宋軍師速來。
雙喜啟奏:“回父皇,軍師曾在申時一刻來到武英門請求見駕,說他有事要麵奏皇上。兒臣說皇上連日勞累,不得休息,剛才在仁智殿寢宮午睡,是否將皇上叫醒?他說‘不必驚駕,我先去內閣找丞相商議,等聖駕醒來後你叫我就是’。此刻軍師一定還在內閣。”
“叫軍師同丞相一道進宮!”李自成輕聲說,他如今要召見軍師和丞相,已經不再用“請”字,而用“叫”字了。
內閣是在午門裏邊向東的一個小院內,院門向西,進門過一屏風,便入內閣小院;有五間坐北朝南的平房,除當中的一間供著孔子和四配神位,其餘四間便是輔臣們辦公的地方。在明代這本是機要重地,嚴禁在內閣會客閑談。但是一則大順朝廢除了輔臣製,恢複了宰相製,二則宋獻策地位崇隆,當然可以隨時同丞相牛金星麵商機務。
過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到了。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以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
“獻策剛才進宮,有何緊要事兒?”
宋獻策使眼色,要雙喜將窗外站立的宮女屏退。雙喜出去揮退宮女們,他自己也去武英門的值房中了。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確實消息,吳三桂……”
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
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而尤以在襄陽和西安兩地降順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極更切。陛下今日進入北京,估計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為新朝效忠。他們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趕快登極。陛下一登極,他們就算是對新朝有擁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見,陛下登極典禮大事必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
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崇禎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鬆山兵潰,吳三桂雖是洪承疇所率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寧遠是吳三桂父子經營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疇在關外必守之地,所以鬆山之潰,隻損失了出征援錦之師,他的老本兒留在寧遠,並未受挫。吳三桂因為實力仍在,所以鬆山潰敗後能夠固守寧遠。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近半年來,聽說虜兵繞過寧遠攻占了中後所等城堡,都在寧遠與長城之間,惟獨不敢進攻寧遠,也不敢攻占覺華島。”
李自成問:“覺華島在什麼地方?”
“覺華島又名菊花島,在寧遠城東南海濱,為內地由海路向遼東運輸糧食輜重要地,也是防守寧遠的命脈所在。虜軍不攻取寧遠城與覺華島,非不願攻,實因吳三桂在寧遠是一塊硬骨頭,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寧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對吳三桂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寧遠總兵,步騎精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寧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精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寧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內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關寧兵以騎兵最強,號稱關寧鐵騎。”
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稟報,表麵上不動聲色,露著微笑,但心頭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有何意見?”
牛金星欠身回答:“軍師幾年來雖然在軍旅之中,讚襄帷幄,但是素重遼事,總在博訪周谘,所以方才所議,頗中肯綮。以臣愚見,目前對吳三桂以招其來降為上策。我朝一麵籌備登極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麵派妥當人前往山海關,勸吳三桂早日來降,不要觀望。倘若吳三桂能夠來北京參與皇上登極盛典或派人送來賀表,不僅可以為北方武將表率,亦可以為江北四鎮榜樣。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說:“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祿。你看他能投降麼?”
牛金星胸有成竹,從容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晉封伯爵,奉詔勤王,舍棄父子兩代經營之寧遠,攜帶五十萬百姓入關,寧遠隨即為東虜占領。他兵進永平,我大軍已將北京團團圍住,使他勤王之計化為泡影。如今困居於山海與永平之間,進退失據,軍需民食,鹹失來源。他雖有三四萬關寧精兵,勢如遊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吳三桂之父吳襄,偕其母及其妻與子侄、仆婢等三十餘口,於去年移居北京城內,現已成為我朝人質,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從崇禎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陽,三年來陛下身統數十萬眾,所向無敵,威震海內,今日又輕易攻占北京,奪得明朝江山。古人雲‘先聲奪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東虜未必敢來入犯,吳三桂孤立無助,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還有第四,崇禎十四年洪承疇所率領的援錦八總兵,其中白廣恩、唐通二人已經投降,頗受禮遇,官爵如舊。白廣恩在我朝且已封伯。這些榜樣,吳三桂看在眼裏,豈有頑抗不降,自尋敗亡之理?臣請陛下寬心,明日可命吳襄寫一家書,欽差適當大員,帶著陛下手諭與吳襄家書,並帶著犒軍銀物,前往永平,麵勸三桂速降。十日之內,定有佳音。”
李自成滿意點頭,又問:“差誰去較為合適?”
“臣認為唐通最為合適,請陛下聖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方的有名鎮將,與吳三桂同時封伯,且為洪承疇援錦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是患難之交,且資曆老於三桂。作為勸降欽使,定必勝任。”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意下如何?”
宋獻策答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唐通畢竟是一介武夫,言語未免失之過直。臣以為再差張若麒同行,文武搭檔,有張有弛,遇事多有進退,較為適宜。”
李自成麵帶笑容,又連連點頭,隨即向李岩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認為宋獻策的擔心也正是他的擔心,對於牛金星的話並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時因諫阻過早東征已經深拂主上之意,幾乎受責,加上宋獻策經常對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說會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話。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後恭敬地站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