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這一匹大順皇帝的禦馬烏龍駒,在西安時已經換成了黃轡頭,黃絲韁,銀嚼環,盤龍鎏金鐙,鍍金銅鈴。

騎馬跟隨在“聖駕”左右,稍後一點,是牛丞相和宋軍師,以備皇上隨時有所垂詢。跟在“聖駕”馬後的是六政府尚書。按照大順製度,這班文官們,因為天子是戎裝,他們今天都穿的是藍色官便服,暫以絳色絲絛代替玉帶。但為著在東征的路上可以顯示文官的官階,官便服上也有補子,顏色是淡藍。牛金星是一品文臣,所以補子用金線繡著一個大的雲朵。宋獻策的補子上繡著兩個雲朵。尚書暫定為三品,補子上金絲線繡了三朵雲。然後是李自成特準隨駕進城的一個小官,即老馬夫王長順。雖然李自成曾說過要任命他為牧馬苑使,但因為新朝官製尚不完備,大順朝的牧馬苑使究竟是幾品官,尚未確定,所以王長順今天隻是穿著箭袖藍袍,沒有補子。他雖然官職不高,卻憑著他是挑選駿馬的內行,又是李自成的老馬夫,今天騎著一匹青海產的雪白紅唇大馬,使人羨慕。王長順的背後是二百名護駕騎兵,一律是棗紅駿馬。大順的將士一律是藍衣藍帽,十分整齊。文武官員們的奴仆、長隨、親兵,人數眾多,一律騎馬走在最後。

李自成以大順皇帝身份,沿路“警蹕”,自城外緩轡徐行,望著洞開的阜成門、西直門,並不進城,而是繼續往北走,然後轉過西北城角向東,到了德勝門外。守城門的大順軍將士跪在大道兩旁迎接。從甕城門外的大街開始,到進城後的沿途大街,已經由軍民們匆匆地打掃幹淨,街兩旁的香案也擺出來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將扈從,威武地走進德勝門。劉宗敏率領幾十員在黎明時已經進城的部分武將,還有新朝中央各衙門六品以上文官,都在城門裏邊迎接聖駕。依照宋獻策和牛金星在禦前擬定的新皇帝入城儀注,按照戰爭中勝利入城規矩,皇上不乘法駕,不用鹵簿,戎衣氈笠,騎馬入城,而迎駕的文武官員騎在馬上肅立街道兩旁,不用俯伏街邊。劉宗敏因為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單獨立馬前邊,然後按照唐宋以來習慣,文東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門次序,再按品級次序,即按照俗話所說“按部就班”的傳統規矩騎馬肅立在大街的東邊;武將們按照權將軍、製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遊擊將軍等官階為序,騎馬肅立在大街西邊。看見李自成的黃傘來到眼前,劉宗敏趕快在馬上抱拳躬身,聲若洪鍾地說道:

“臣劉宗敏,率領文武百官,恭迎聖駕!”

李自成輕聲說:“卿率文武百官隨駕進宮!”

劉宗敏又聲音洪亮地說:“遵旨!”隨即,劉宗敏勒馬到了街心,走在黃傘前邊,導引聖駕前進。

李自成從文臣們麵前走過時,尤其是看見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書、侍郎,幾乎忍不住拱手還禮。但忽然想起來昨夜牛金星和宋獻策曾一再向他說明,皇帝不可向臣下還禮,他才不拱手了,僅僅用笑容回答群臣。

迎接聖駕的兩行文臣武將之後,接著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駕的人。他們早已下馬,一望見黃傘就趕快跪下,俯伏地上。李自成看見這一群跪在地上迎駕的人都是蟒袍玉帶、冠服整齊,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沒有胡須。他正要向左右詢問,忽見杜勳從地上抬起頭來,聲音琅琅地說道:

“奴婢臣杜勳啟奏聖上:前朝司禮監內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大小掌事內臣,東廠提督臣曹化淳恭率東廠各級掌事內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關各地降順之監軍內臣,共三百一十二員,前來跪迎聖駕!”

李自成一聽說都是明朝內臣,駐馬問道:“誰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頭來,惶恐地說:“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問:“你是明朝內臣之首,是崇禎的一個心腹。如今崇禎下落不明,你知道他逃在何處?”

“昨夜臣在阜成門上,不在宮中。隻聽說宮中很亂,但不知崇禎皇爺逃往何處。”

“崇禎逃出宮去,必有內臣相隨。你知道是哪個內臣跟隨在他的身邊?”

王德化回答:“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共有七人,有一人體弱多病,長期請假在家。六名秉筆太監有五人今日隨臣來跪迎聖駕,隻有一個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禎皇爺身邊,頗受寵信,今日未來迎接聖駕,聽說天明前他跟隨崇禎皇爺逃出宮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說道:“啟駕!新降順的內臣們,有職掌的隨在後邊,無職掌的都回家去,聽候發落!”

傳宣官接著高聲傳呼:“啟駕!”

倘若為著趕快進入紫禁城,最近的道路是走地安門進入皇城,再經玄武門進入紫禁城。但是新皇帝一不能走後門,二不能走偏門,必須走皇城的向正南的大門,即當時的大明門,今日的中華門。從德勝門到大明門經過的路線,是牛、宋和一群文臣議定了的。沿途“警蹕”,每隔不遠的距離就有兵丁布崗,氣氛肅穆,隻欠來不及用黃沙鋪路。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禦營親軍前後扈從,進德勝門後一直向南走,然後從西單牌樓向東,轉上西長安街。所經之處,異常肅靜;沿街兩旁,家家閉門,在門外擺一香案,案上有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門頭上貼有黃紙或紅紙,上寫“順民”二字。

李自成騎在高大的烏龍駒上,神態莊嚴,時時在心中提醒自己是大順皇帝身份,非同往日。他左手輕提杏黃絲韁,右手下垂,坐直身子,眼睛炯炯前視,不肯隨便亂看。然而在這種冷靜的外表遮掩下,他的心中十分激動,不停地胡思亂想,竟忽然想起來童年時替本村艾家地主放羊和挨打的情形,也回憶起起義後許多艱難的往事,不由地在心中感歎說:

“果然有了今日!”

他想著他的全體將士們早已盼望著能有今天,連老馬夫王長順也是一樣。長順隨駕進北京城,實現了他多年的夢想,他此刻一定也高興……李自成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回頭向王長順看了一眼。

王長順多年盼望闖王能奪取江山,進入北京,今日果然如願了,而且他自己也有幸跟隨聖駕進城,心頭自然十分激動。但是他對聖駕經過的大街上關門閉戶,斷絕行人,冷冷清清的情景,又覺得十分失望。有一些居民聽見了劉宗敏的傳諭,知道大順軍不再殺人,開始敢將大門打開一半,出來接駕,但都是跪伏香案旁邊,不敢抬頭,不敢做聲,帽子上貼著用黃紙寫的“順民”二字。

王長順不由地想起幾件往事來。崇禎十四年新年剛過,李闖王的人馬攻破了洛陽,第二天他跟隨闖王進城。百姓們男女老幼在離城幾裏外的官路兩旁迎接,有的提著開水,有的提著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們對闖王一點不害怕,常常提著盛小米粥的黑瓦罐,擠到他的馬頭旁邊,拉著馬韁,要他喝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人們向他控訴福王的無道,官兵的殘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邊控訴一邊流淚,一邊叫道:“闖王啊,你是我們老百姓的救星!”闖王有時一邊同百姓招呼,一邊滾著眼淚。進到洛陽城內,不管經過哪條街道,老百姓都是夾道歡迎,燃放鞭炮。闖王在馬上不住地點頭微笑,還對父老們拱手還禮……

崇禎十五年臘月,闖王破襄陽的時候,有些老百姓抬著宰好的牛、羊,迎接到樊城以東的張家灣,甚至有人迎接到雙溝,向闖王控訴左良玉駐軍的種種罪惡。當劉宗敏率領前隊人馬進入樊城時,左良玉在襄陽尚未退走,僅僅是一河之隔,樊城百姓和地方紳士不怕左軍報複,夾道歡迎,燃放鞭炮不絕……

原來王長順總在猜想,大順皇帝進入北京的時候不知有多麼熱鬧,那盛況一定比洛陽熱鬧十倍,鞭炮的紙花會在大街堆積半尺。他沒有料到,闖王成了大順皇帝,進北京竟是如此這般地冷冷清清,不許老百姓攔著馬頭歡迎,隻能低著頭跪在街邊,而且多數人不敢出來。他知道這規矩叫做“警蹕”。於是他又想,連縣太爺出衙門,前邊還有人擎著“回避”和“肅靜”的一對虎頭牌,何況是皇帝在街上經過?這“警蹕”就是“靜街”,完全應該,隻是今天還沒有黃沙鋪地哩!

王長順在心中歎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闖王啦,不能讓老百姓隨便攬住馬頭說話!”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門口都擺著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語說:“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規矩!”

且說李自成正在西長安街往東走,忽然下旨駐馬。他向身旁一位護駕的將領手中要來一張雕弓,三支羽箭,輕聲說:

“拔掉箭鏃!”

侍衛親將趕快拔掉箭鏃,雙手將箭捧呈到他的麵前。他不慌不忙,舉止穩重,向背後連發三矢,說了幾句話。但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身份,不能像從前在曠野戰場上那樣大喊大叫,所以他說出來的話隻有近在身邊的文臣武將們才能聽清,但是他不用擔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經過訓練的宣詔官勒馬出了隊列,轉眼間在街心將李自成的口諭編成了四言韻語,用銅鍾般的洪亮聲音,鏗鏗鏘鏘地向後宣布:

萬歲有旨,

軍民欽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驚。

家家開門,

照舊營生。

三軍將士,

鹹歸軍營。

騷擾百姓,

定斬不容!

李自成的“聖駕”繼續前進,快要進入皇城了。王長順的心中無比興奮:“多少日子就盼望著有這一天!”不覺激動得熱淚湧滿雙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進承天門,從東邊來的從長安左門進去,從西邊來的從長安右門進去,斷沒有繞道進大明門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門進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員和禦營兵將扈從,從長安右門外大約半裏地方向南轉,進公生右門,順著皇城的紅牆西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陽門內向左轉,到了大明門的前麵。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是一個四方廣場,俗稱天街,又稱棋盤街,是有閑的市民們賞月的好地方。

大明門的守門兵將在明朝原是錦衣旗校,從今天早晨起換成了大順朝的禦營親軍。他們一齊跪在地上迎駕,不敢抬頭。往年李自成待他們親若兄弟的情景,一去不複返了。李自成走過下馬碑,在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前邊駐馬。而隨駕的兵將們都在下馬碑前下馬。他仰頭看城門樓飛簷重脊,鴟吻高聳,十分壯觀。城門三闕,中間有石刻匾額“大明門”;中間闕門兩邊掛的對聯是: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李自成低聲將對聯念了一遍,又念了後邊的一行落款:“臣解縉奉敕恭書”,不覺稱讚說:“好大的氣派!能夠想出這樣對聯,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隨即他又將對聯看了看,每個字有一尺二寸見方,工整有力,書法也使他十分讚賞。他向身邊的牛金星問道:

“啟東,解學士距今兩百多年,這對聯是他親筆寫的麼?”

牛金星被這一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但他畢竟是一個雜學知識豐富又熟悉明朝曆史掌故的人,隨即回答說:

“陛下穎悟過人,有此一問,實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學士大約於永樂十年左右下獄,死於獄中,妻子宗族充軍遼東。成祖於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看來解學士並未來過北京,必是他奉旨為南京宮城門書寫這一對聯。雖用的是古人詩句,但用得十分恰切,所以永樂皇帝大為稱讚。不久解學士獲罪,這對聯在他下獄後必然也毀了。後來成祖晏駕,仁宗繼位,知道解縉無罪,下詔將解縉妻子宗族自遼東放歸。仁宗在位不足一年。這一對聯必是在仁宗之後,到了明朝中葉,仿製解學士原來書寫的對聯,懸在此處。臣讀書甚少,隻能作此猜想,請陛下恕臣無知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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