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日夜晚,駐紮在北京阜成門外的李自成大本營,各文武衙門和軍營,也包括釣魚台行宮,徹夜燈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員,都幾乎徹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為懷著無限興奮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還要商議和準備明早進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內城九門幾乎是同時大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至今沒有人說得清楚。曾傳說是曹化淳讓他的手下人開的城門,但沒有確鑿的史料為證。總之,在崇禎亡國之前,北京城已經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開門迎降以後,防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監頭兒們連夜秘密商量,活動得十分緊張。黎明時候,攻城義軍向城上打了幾炮,催促開門,但炮彈越過城頭,並不傷人。守阜成門、宣武門、朝陽門的太監們首先打開城門,緊跟著各城門一時俱開。
在城門剛打開時候,西城上有的守城軍民不知太監頭兒們的密謀,看見大順軍就要進城,一時陷於恐怖,紛紛從城上滾下逃命。住在阜成門附近的百姓有許多人攜帶包袱,扶老攜幼,紛紛向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奔跑。亂了一陣,大順軍從各城門整隊入城,另有從正陽門入城的一支騎兵,大約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綿甲,背著弓箭,進城後分為數隊,拿著劉宗敏的令旗、令箭,一邊疾速前進,一邊呼叫:
“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爺有令:我奉大順皇帝之命,率大軍來安汝百姓,勿得驚惶。爾等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粘於帽上,並粘門首!”
但在剛打開城門的時候,有一陣情況較亂。有些進城部隊按照往日破城習慣,沿街大叫:“不許開門,開門者殺!有騾馬的火速獻出,違令者殺!”自從奉劉宗敏命令進城的安民部隊手執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後,百姓不再亂跑了,紛紛互相告訴:“好了!好了!不殺人了!”於是再沒有人奔跑逃命,也沒有呼兒喚女之聲,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靜,但聞疾馳的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
北京畢竟經過遼、金、元、明四朝,幾百年在皇帝輦轂之下,是一個政治城市。居民們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將要進城,臨大街的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地在大門外擺設香案,供著黃紙牌位,用恭楷寫著:“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或將大順皇爺寫做“大順皇帝”,也有誤寫為“順天皇爺”。大家如欲走出大門,便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帽子上。
昨天晚上,李自成幾乎通宵未眠。晚膳以後,因為北京內城將破,入城在即,他將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召進行宮,商量進入北京後的重要急務。從崇禎二年起義以來,李自成經過十五年的艱難苦戰,幾經挫折,血流成河,終於有了今天:打進北京,滅亡了明朝,奪取了江山。大順軍全軍上下,所有文臣武將,都興奮鼓舞,認為是大功告成,江南可以傳檄而定,李自成本人當然也認為大順朝的萬世之業已定,隻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返回長安,一邊統一江南,一邊營建大順皇宮,恢複盛唐規模。今晚的小型禦前會議,一直到深夜方散。從三更到四更,這一段時間裏,李自成隻是躺下去矇矓一陣,但因為想知道崇禎是否會在皇宮中舉火自焚,兩次詢問是否看見紫禁城方麵起了火光。
四更以後,駐紮在釣魚台的禦營親軍和文武百官都起來了。黎明前飽餐一頓,收拾了行裝,待命進城。李自成也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宮正殿的暖閣中,等待關於內城情況的稟報。他由於興奮,總在想著各種問題,忽而是重大問題,忽而是很小的問題。如今在他的胡思亂想中,他想到稱“孤”和稱“朕”的問題,不禁微笑了。
他起小對人們稱自己就是一個“我”字,稱了三十多年。去年三月,在襄陽殺了羅汝才,稱新順王,也開始設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職官。當時以牛金星和宋獻策為首的文臣們一致建議他自稱為“孤”。他對國王自稱為“孤”的事並不陌生,戲台上國王或是自稱為“孤”,或是自稱為“寡人”,都不自稱為“我”。他小時讀過《孟子》,梁惠王對孟子說話就自稱“寡人”。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他很久仍然在說話時自稱為“我”,不習慣改口稱“孤”,引起了在襄陽“從龍”的楊永裕、喻上猷等文臣們幾次進諫。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局麵大不同了。從今年元旦起,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當時文臣們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呼萬歲,將他看做是開國皇帝,所以建議他自稱為“朕”,以正視聽。但是他一再表示謙讓,答應到北京後改稱為“朕”。今日就要進駐北京的紫禁城了,盡管尚未舉行登極大典,也可以稱“朕”了;雖然一時不習慣,但很快就會習慣的。想著不到兩年中,他從自稱“我”到稱“孤”,又到稱“朕”,不禁心花怒放,靜靜地笑了一陣。
正在這時,李雙喜掀簾進來,跪下說道:“啟奏父皇,各城門已經大開!”
李自成驀然站起,說道:“果如軍師所卜!汝侯已經知道了麼?”
“他已下令,安民的三千騎兵開始分路入城。先從正陽門入城的是一千騎兵。他自己也要很快入城。”
“紫禁城內起火了麼?”
“紫禁城方麵沒有起火。隻看見內城東南角有兩處火光。人們說那火光在崇文門內。”
李自成坐下說:“啊,崇禎沒有自焚!”隨即又問:“你大哥率領的清宮人馬出發了麼?”
“已經出發,我子宜叔和副軍師同他一起前去。”雙喜抬頭望一眼滿臉春風的義父,又說道:“宋軍師與牛丞相一會兒就來行宮,陪侍聖駕進城。”
李自成輕輕點頭。他對養子雙喜雖然很愛,但平日受到“嚴父慈母”的傳統思想影響,對雙喜的態度總是十分嚴肅。此刻他由於即將啟駕進城,內心激動,一反常態,忽然對雙喜笑著問道:
“朱元璋因為生活沒有辦法,到皇覺寺裏當小和尚。後來皇覺寺也窮得沒有飯吃,他到郭子興的手下當兵。這故事你知道麼?”
“兒臣聽人們談過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雙喜!朱元璋從當兵開始,出生入死,曆盡千辛萬苦,費了十五個年頭,終於奪取天下,建立明朝。孤自起義至今,你說巧不巧?也恰是十五個年頭!”
雙喜趕快叩頭說:“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此時誌得意滿,接著說道:“朱元璋身經百戰,驅逐胡元,建立大明,功業遠遠超過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隻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隻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國了。我大順朝決不如此!”
雙喜說:“大順朝當然是萬世一統。”
李自成笑著說:“自古沒有不亡之國;周朝雖說有八百年,但是平王東遷之後,過了兩代,周天子徒有虛名,十分可悲。孤隻願大順朝能夠享國四百年就夠了。”他滿意地嘿嘿一笑,問道:“雙喜,你還有事要稟奏麼?”
“父皇,王長順前來求見,叫他進來麼?”
“長順麼?他現在哪裏?”
“在院中等候多時了,不敢貿然進來。他請兒臣啟奏聖上,有旨方敢進來。”
“叫他進來吧。”
雙喜叩頭退出片刻,王長順在院中將衣冠整理一下,腳步輕輕地進了暖閣,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老馬夫王長順叩見聖駕!”
李自成微笑點頭:“王長順,你不能再稱老馬夫,你已經是大順朝的牧馬苑使了。你現在來見孤有何急事?”
“小臣為陛下喂馬十幾年,在沙場上流過血,流過汗,年年盼望著陛下大功告成,穩坐江山。今日聖駕進入北京城,小臣鬥膽,向陛下有一懇求,萬望陛下恩準!”
“你有什麼懇求?是你的什麼至親好友想要一官半職麼?”
“不是。倘若有那樣事,小臣決不敢向陛下麵懇。縱然小臣知道陛下定會欽準,小臣也決不為求官事向陛下乞恩!”
“你到底有什麼大事?”
“今日聖駕進入北京,還要進入紫禁城,這是我大順朝一件天大的開國大事,請聖上念小臣是起義舊人,忠心耿耿追隨陛下十幾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欽準小臣扈從聖駕入城,小臣將永世感戴!”
李自成笑著問道:“已經有幾批人馬整隊入城啦,你為什麼不趕快先進城呀?”
“小臣不是急著要看北京城內的禦街風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樣。小臣在幾千裏東征路上,連做夢也夢見北京士民如何夾道歡迎聖駕。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小臣不願錯過!”
李自成不覺大笑:“這樣小事,你想護駕進城,告訴雙喜一聲得啦,何必經我欽準?我可沒有忘記,你是跟隨孤起義的舊人,十幾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總是跟隨在孤的馬後!”
皇上說出這一句不忘舊情的話,使老馬夫的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叩頭,然後哽咽說道:
“話雖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規矩,小臣怎敢不講規矩!”
李自成看見長順的眼淚,忽然回想到起義以後,尤其被圍困在商洛山中和初破洛陽時的種種往事,心中也是充滿感情。含笑說道:
“長順,破了洛陽以後,大家商議是否應該在洛陽建號稱王,你對孤說了幾句話,孤一直記在心中。孤曾對你說,不管孤以後稱王稱帝,你隻要想見我,可以隨時到宮中見我。俗話說,朝廷老子還有三家窮親戚,何況你是在孤困難時立過汗馬功勞的人。莫多講皇家規矩!”
王長順趕快叩頭,說道:“叩謝萬歲皇恩!叩謝萬歲皇恩!”
雙喜進來,向皇上啟稟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來到行宮,等候見駕。王長順又叩了一個頭,趕快起身退出。李自成隨即走出暖閣,來到正廳,南麵端坐等待。牛、宋恭敬地走進來,正要跪下叩頭,李自成揮手阻止,問道:
“要啟駕麼?”
牛金星躬身說:“臣等正是來請皇上啟駕。”
這時,行宮大門外三聲炮響,接著一陣鼓聲。李自成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在左右陪侍,還有一群親將扈從,走出行宮。在向外走時,他向走在右邊稍後的宋獻策問道:
“李過進去清宮,可找到崇禎的屍體麼?”
宋獻策低聲回答:“李過已經有兩次飛馬來報:周皇後已經自盡,崇禎不知下落。”
“難道在夜間逃走了麼?”
“正在紫禁城各處尋找,吳汝義也派人在皇城內各處尋找。臣擔心他昨夜從宮中逃出,藏在民間,等待機會逃出城去。此事關係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對牛、宋用嚴厲的口氣囑咐:“如若他藏在民間,務必廣貼布告:凡敢隱藏崇禎者全家斬首;如有獻出崇禎的,可得萬金之賞,還賞給高官厚祿!”
牛金星和宋獻策同聲回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陣鼓樂聲中從釣魚台啟駕了。走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他身後是軍容整齊的二百騎兵,全是甘草黃高頭大馬。這二百騎兵的後邊是一位侍衛武將,騎在馬上,身材高大,擎著一柄黃傘。黃傘左右是十名駕前侍衛武將和傳宣官,都是儀表英俊,神情莊嚴。然後是李自成,穿一件繡著飛龍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綢袍,腰係杏黃絲絛,頭戴寬簷白氈帽,帽頂有高高的用金黃色絲線做成的帽纓,帽纓上邊露出耀眼的金頂。帽前綴一塊閃光的藍色寶石。黃傘,帽纓,袍上的繡龍,說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龍袍和帽前的藍色寶玉,表示他是“水德應運”。為著要臣民明白他是從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議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裝入城。因為是箭袖戎裝,所以這件淡青色繡龍綢袍比普通袍子短半尺,僅及靴口。他本來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裝,腰掛寶劍,騎在高大雄駿的烏龍駒上,更顯得他的威嚴和英雄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