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崇禎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他確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這沒有什麼,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鎮定到鬆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忽然記起來崇禎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日偕皇後和田、袁二妃乘步輦來此地登高,觀賞秋色,瞭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猛然一驚,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後已經自盡,袁妃自盡,大公主被他砍傷,小公主被他砍死,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回想曆曆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隻覺心中酸痛,恨恨地歎一口氣,望著天空說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於我手!失於我手!可歎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將怕死,朝廷上隻有門戶之爭,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麼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爺,蒼天已聵,雙目全閉,問也不應。賊兵已入大內,皇爺不可耽誤!”
崇禎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著亭柱,咚咚發聲,頭發更加散亂。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他拉住崇禎的衣襟,大聲叫道:
“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縊!”
崇禎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縊殉國,在昨日午夢中已經決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他想一想,又接著說:“你說的是,朕要自縊。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後土,為什麼使朕亡國,這是什麼天理?唉唉!這是什麼天理?皇天後土,請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勢已去,此時呼天不應,呼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崇禎又鎮靜下來,麵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入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財物,奸汙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後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崇禎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癡呆,或者年幼無知,任憑奸臣亂政的國君麼?難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恪守祖訓,總想著勵精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為何將我拋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呼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麼?真的是皇天聵聵!聵聵!”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刮起一陣寒風。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麼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並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內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鬆樹,更顯得陰森森的。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麼響聲,接著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由於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如在往日,此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內的長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著乾清宮的方向,隻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麼人影。他在心中問道:
“內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麼?魏清慧可逃走了麼?”一陣北風將冷雨吹進亭內,崇禎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天色這麼陰暗,冷風淒淒,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李自成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入紫禁城,並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崇禎說道:
“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入大內,皇爺不可再遲誤了!”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縊,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縊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縊?”
崇禎沒有回答。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著坤寧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著紫禁城內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著祖宗的廟宇上吊。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誌不亂,在想著許多問題。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著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嚐,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陰間去再也不用操心了。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他又回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紮,隻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縊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日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歎口氣說:
“十七年……一切落空!”
崇禎的目光越過紫禁城,遙望見崇文門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股火光,他知道這是他的表哥新樂侯劉文炳的“賜第”。他猜到是表兄一家人為他自焚。他雖然在心中也覺悲痛,但同時也少覺欣慰,暗暗說道:
“死得好,死得好,果然是個忠臣!”
但是,他沒有看見另一處火光不免焦急,在心中想道:“難道鞏永固深受國恩,卻不肯為朝廷盡節麼?”
其實,劉文炳一家舉火自焚片刻後,鞏永固也命仆人點著了事先堆放在駙馬府大廳中的柴草,頓時濃煙籠罩了暫厝大廳中的安樂公主的靈柩,吞沒了被絲帶綁縛在靈柩周圍的五個尚幼的子女。性格剛強的鞏永固不忍心再聽五個孩子和庭院中上百人的慘痛哭聲,同時火已經燃著了他的袍子,他拔出寶劍,向著大火中的公主靈柩和孩子們看了一眼,哭聲說:“我不該……”自刎而死,倒在火中。
王承恩再次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你跟隨朕來,跟隨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縊,崇禎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態度異常從容。無用的憤懣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歎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著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在崇禎年間,隻有崇禎和後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隻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崇禎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掛落,頭發也被掛得更亂。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著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崇禎一時高興,偕後妃們來永壽殿前邊看牡丹。看過以後,周後同袁妃坐在壽皇殿吃茶閑話,他帶著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閑步,發現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日後戰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偕汝來此亭下小憩,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閑步此處之後,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願,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絛,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枝時候,崇禎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崇禎隻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隻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崇禎慘然一笑,歎口氣說:
“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淡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回。十七年的中興之願隻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趕快從荒草中找來幾塊磚頭墊腳,替皇帝將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崇禎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何吩咐?”
崇禎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後在等著,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占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手扶樹身,登上了墊腳的磚堆。他拉一拉橫枝上的杏黃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爺,請等一等,讓奴婢為皇爺整理一下頭發!”
“算了,讓頭發遮在麵上好啦。朕無麵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崇禎索性使更多的長發披散臉上,隨即將頭插進絲絛環中,雙腳用力蹬倒磚堆,抓著絲絛的雙手鬆開,落了下來,懸掛著的身體猛一晃動,再也不動了。
王承恩看見皇上已經斷氣,向死屍跪下去叩了三個頭,說道:“皇爺,請聖駕稍等片刻,容奴婢隨駕前去!”他又麵朝東方,給他的母親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在旁邊不遠的小槐樹枝上自縊。
微雨停了。北風停了。鳥不鳴,樹枝不動。煤山的大院中一如平日,十分寂靜。忽然從玄武門外傳來陝西口音,說西華門護城河中漂起來許多屍體,說不定崇禎也投水死了。
崇禎出了玄武門以後,消息立刻從乾清宮和坤寧宮傳到了相鄰的幾個宮院,然後傳遍了紫禁城中。當時除乾清宮中的魏清慧等很少的幾個宮女外,都不知道皇帝出宮去是為自盡殉國,一般宮女還以為他是逃出宮了。
明朝的宮女被選入宮,一般在十歲以前。她們多是畿輔各州縣人,一旦入宮,便沒有再同父母和家人見麵的日子。除非遇到國家大慶之日,出於“皇恩浩蕩”,一部分年紀較大的宮女才被放出宮,由家人領回,自行婚配,但這樣的機會很少,大多數宮女都隻能終身深閉宮中,老死為止。由於她們的特殊情況,一旦亡國,沒有一點逃生的辦法。
坤寧宮的吳婉容和乾清宮的魏清慧,不僅因為她們分別是帝、後身邊管事的宮女頭兒,也因為平素深明大理,處事正派,深受全體宮女的尊敬。在李自成破了居庸關以後,警訊傳來,她們就在見麵時互相商定,一旦北京失守,帝、後殉國,她們就跟著盡節,決不偷生苟活,受“賊”淫汙。她們都是出身良家,八九歲被選進宮中,在宮中長大,在宮中讀書識字,將忠君看成了天經地義最高原則,也將女子的貞節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但是在貞節的問題上,她們對皇帝是另外一種思想。按照她們的道德標準,一個女子的身體除非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許接觸,宮女們對皇上卻沒有這樣的貞操觀念。她們倘若受到皇上一點感情上的眷愛,被皇上眼神含笑地一顧,便認為是天降皇恩;倘若偶然被皇上握住了手或摟在懷中,則認為是難得的恩寵;如果被叫到養德齋陪宿一晚,那樣的事叫做“召幸”,尚寢的太監要將此事登記在黃綾冊上,可能很快地受到封號,最遲在生下兒女後會受到封號。魏清慧在亡國前曾受到皇上的恩寵,隻是沒有蒙受“召幸”。她心中明白,倘若國家不亡,她十拿九穩會受到皇上“召幸”,得到封號。這一點朦朧的寵愛,使她更增加了必死的決心。
昨夜,當崇禎騎馬出了午門以後,皇後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命吳婉容來乾清宮向魏清慧詢問究竟。趁這次見麵機會,吳婉容悄悄說道:
“清慧姐,外城已經失陷,聽說是守城的人自己打開城門,迎接賊兵進城。這內城也沒法守住,眼看會落入賊手。一旦內城失陷,我們都是深受皇恩,決無偷生失節之理。三宮六院,大小都人,都在看著你我二人。一旦賊人進了紫禁城,闔宮慌亂,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威望最高,到那時候,魏姐呀,你可要替大家拿定主意啊!”
魏清慧緊緊地握住吳婉容的手,小聲說道:“婉容,你說的很是。到了亡國時候,我們好幾千都人姐妹,沒有一點活路。都人與太監不同。太監們可以逃出宮去,有地方可以暫時寄身,沒有受辱失節的事。這幾千都人姐妹,都是十歲前選進宮中,年紀較小的深閉宮中將近十年,年長的深閉宮中十多年到二十年,從來沒有再看見父母家人,在北京城中有什麼親戚和同鄉,一概不知。她們無處可以躲身,留在宮中要受汙辱,出宮去遇到壞人也是受辱,受辱還不如死。都人姐妹們一不幸托生成女兒身,二不幸選進宮中,三不幸遇到亡國慘禍……”她忽然說不下去,忍不住嗚咽起來。
吳婉容不禁熱淚奔流,顫聲說道:“魏姐,你快說吧,皇後身邊我不能離開太久。”
魏清慧接著說:“幾天前我已經想好了。城破,皇上和皇後必殉社稷,我們大家一起為帝、後盡節,死在一起。各宮院都人姐妹,有誌氣的可以跟我們一起盡節,但不勉強,到時候你來找我好啦。還有,費珍娥也同我談過盡節之事,別看她年紀小,倒是深明大義,頗有剛烈之氣。你務必呼喚費珍娥一道來,我在乾清門外等候。”
吳婉容說:“坤寧宮和壽寧宮的宮女們因平日受皇後深恩,到時候都願盡節。珍娥知書明理,平日同我私下談話,我知道她的主意已定,對盡節毫無猶豫之意,我當然要叫她一起來乾清門找你。”
魏清慧又說:“珍娥是乾清宮出去的人,她的容貌出眾,深蒙皇爺喜愛。我們決不能將珍娥留給賊兵!”
吳婉容點頭說:“我明白,我明白。單說報答皇上的殊恩,小費也必須盡節。”
……
經過昨夜三更時候的這次談話之後,這兩位宮女頭兒再沒有機會談話。到了今日五更,崇禎皇帝從玄武門出宮以後,吳婉容果然隻留下四個年紀較大的宮女守著皇後的屍體,其餘全部宮女都跟著她來到乾清門外,同跟在魏清慧身邊的乾清宮宮女會合。隨即,壽寧宮、鍾粹宮、承乾宮的大部分宮女都來了。翊坤宮因為袁皇貴妃沒有死,宮女們不忍心離開主人,沒有前來。有些宮院,平日同乾清宮、坤寧宮來往不多,消息閉塞,宮女們多沒有來。不到天亮,聚集在乾清門的宮女約有三百人。
費珍娥同壽寧宮的一部分宮女們一起奔來了。她站在吳婉容的身邊,等候魏清慧如何吩咐,心情緊張得不能呼吸。忽然,魏清慧站到乾清門的台階上向大家高聲說道:
“都人姐妹們,我們受皇家豢養之恩,生為大明人,死為大明鬼。身為女子,貞節不可失。西華門外護城河,河水又清又深,是我們很好的盡節處。賊兵快要進入紫禁城,有誌氣的姐妹都跟我來!”
魏清慧跳下台階,左手拉著吳婉容,右手拉著費珍娥,從內右門的前邊向南跑去。
從乾清門奔往西華門,一般應該先向西走,到內右門折而往南,穿過後右門,再穿過中右門,最後穿過宣治門,還得折向東南,在皇極門和午門之間走過金水河橋,才能往西去奔出歸極門,繞過武英門前到西華門。倘若走這條路,要三次登上高台,走下高台。宮女們雖然不十分講究纏小腳,但畢竟還是纏腳,要她們踉蹌地奔這條路去西華門外,必然沒走到西華門便腳疼了,腿軟了,跑不動了,未到護城河,要盡節的一股剛烈之氣先完了。另外,倘若宮女們奔到皇極門前院中恰遇上“賊兵”進入午門,豈不是自投虎口?所以,魏清慧帶著大家從內右門前邊向西,走出隆宗門,然後一直往南,再由武英殿紅圍牆與崇樓之間過一座金水橋,繞過武英門南邊的金水河,就可以奔出西華門了。走這條路,既可以免除三次上下高台,縱然敵兵從午門進宮,也不會迎麵相遇。魏清慧在後宮如沸、群情慌亂之中,為大家選擇了這條路線,足見她不愧是崇禎皇帝身邊的“管家婆”,在幾千宮女中威望最高。
令我們感到驚異的是,明代宮中的製度很嚴,不像唐、宋的宮女能夠隨駕上朝。她們的活動範圍隻限於內宮,從來不到外朝。三大殿、文華殿和武英殿,都在外朝範圍。幾天來,魏清慧既思忖她將隨著皇帝投火自焚,也常常思忖她會率領宮女們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雖然她深居後宮,從沒有到過乾清宮以南的不許宮女前去的廣大禁區,但是由於她隨時留意,知道三大殿和皇極門都建築在離地麵有一丈多高的台基上。她很清楚,皇上從乾清宮院中乘步輦去武英殿召見臣工,不走三大殿右邊建築在高台基上的側門,而是出乾清門向右轉,過隆宗門直向南走,她也知道離武英殿不遠就是西華門,出西華門就是又寬又深的護城河。三天來她不斷考慮可能要率領一群宮女姐妹們投護城河自盡的問題,所以她已經把這條奔往西華門的路徑考慮好了。
開始從乾清門出發的時候,魏清慧緊緊地拉著吳婉容和費珍娥的手,但是因為同行的人多,情況很亂,魏清慧不得不時時停下來,招呼大家,以免有人掉隊,有人走錯了路。吳婉容因為是坤寧宮的宮女頭兒,同承乾宮、翊坤宮、太子的鍾粹宮和公主的壽寧宮等幾個宮院的宮女們的關係特別密切,不能不時時停下來照顧這些姐妹。走出隆宗門一箭之地,剛出寶寧門不遠,魏清慧就同吳婉容、費珍娥不再是手攜手了。當她放開費宮人的手時,特別深情地叮嚀一句:
“珍娥,我們都是受皇爺殊恩的人,投護城河的時候你跟我一道,在黃泉路上我們還手拉著手!”
所謂“受皇爺殊恩”這句話,在宮女中沒人明白,吳婉容隻略有所知。費珍娥的心頭一震,但是沒有做聲。她跟在魏宮人的背後繼續向前走,走到中途,忽然在心中恨恨地說道:
“我深受皇恩,無以報答,這樣白白地投河自盡,我死不甘心!”
隨後,她的腳步開始放慢了。有許多認識的宮女越過了她。她繼續隨著大家向前走,但是她的心中更加遲疑,腳步更加慢了。轉眼間,她同魏清慧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同吳婉容的距離也拉開了。
當大群宮女從武英門前金水河南邊慌慌亂亂地奔過時,天色已經亮了。有十幾個太監從歸極門(右順門)出來,一邊向西華門逃跑一邊向宮女們說:“你們快逃,賊兵已經進午門了!”宮女們聽了這消息,有許多人登時腿發軟了,有的人抓住鬆樹走不動了。魏清慧又是呼喚,又是催促,帶著大家往西華門繼續跑。
守西華門的太監們已經逃光,從午門內逃來的十幾個太監也衝出西華門,過石橋向西跑了。魏清慧和吳婉容都到了西華門外,站在那裏等待大家。兩三百宮女都來到了,但是沒有看見費珍娥跑出西華門。略等片刻,魏清慧跑回西華門內,望著空蕩蕩的院落連叫三聲,沒人答應。她聽見午門內的大院有許多人聲,但不知費珍娥誤走何處。她愛費珍娥,關心費珍娥,生怕費珍娥落入賊手。聽不見費珍娥的回答,心中一急,幾乎要進出熱淚。又向前走了幾步,她對著南薰殿的小院落大叫兩聲:“珍娥!珍娥!”仍沒有一點回應。吳婉容突然跑來,拉住魏清慧,急急說道:
“清慧,不要再叫啦,再耽擱就誤了大事!”
魏清慧一狠心,跟著吳婉容回頭重新跑出西華門。她一邊跑一邊滾出了傷心和怨恨的眼淚,忍不住對吳婉容說道:
“真沒想到,費珍娥竟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不念皇恩,甘願失節於流賊之手!”
當魏清慧同吳婉容回到西華門外時候,那兩三百宮女都在驚慌無計地等著她們,但是可以看得出來,很多人已經不像從乾清門出發時那樣懷著慷慨盡節、誓死無悔的決心了。此時,從歸極門傳來了帶著陝西口音的人語聲,好像是“流賊”向遇到的太監大聲詢問宮中道路。魏清慧向吳婉容看了一眼,接著向宮女們高聲叫道:
“姐妹們,賊兵已到跟前,有誌氣的跟我來!”
她奔到河邊,縱身跳入水中。吳婉容第二個跳進水中。緊跟著,大約有三十多個宮女跳入水中,多是乾清宮和坤寧宮的人。但十之八九的宮女不肯投水,在驚慌中各自逃命。其中大部分跑過石橋,向南長街和北長街亂跑。有的宮女依稀記得京城的什麼地方住有同鄉或親戚,逢人問路,居民們才知道紫禁城已經失陷,皇上在黎明前逃出宮了。另外一部分宮女無處可去,隻好退回西華門內,循原路奔回自己宮中,聽天由命。
魏清慧和吳婉容等死後不久,李過率領的負責清宮的將士占領了整個紫禁城,將紫禁城的四門都派兵把守了。武英殿和背後的仁智殿被預定為大順皇帝臨時駐蹕的地方,特派了一隊將士偕同太監們進行打掃,整理了各種陳設。宮女們的投水處與武英殿近在咫尺。趕在新皇帝的聖駕來到之前,派人將三十多具屍體打撈上來。到了下午,按照宮中的傳統辦法,將屍體送往宮人斜火化。
已經是穀雨節後,護城河岸上嫩綠新黃的柳絲如往年一樣低垂,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小鳥如往年春天一樣鳴叫,無憂的燕子依然閃翅飛來,有的在柳枝間呢喃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