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遵旨!”
幾個女子向外退出時,有一個神情倔強的宮女,名叫李翠蓮,禁不住恨恨地歎一口氣,小聲說道:
“奴婢遵旨盡節,隻是死不瞑目!”
崇禎喝問:“回來!為什麼死不瞑目?”
倔強的李翠蓮反身來重新跪下,大膽地回答說:“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兩年,不曾再見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稱‘臣妾’,仍是奴婢。因為未賜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國,雖然理當殉節,但因為在宮中尚無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崇禎受此頂撞,勃然大怒,隻聽刷拉一聲,他將寶劍拔出半截,對跪在麵前的宮女瞋目注視。這宮女卻毫不畏懼,本來是俯伏地上,聽到寶劍出鞘聲,忽然將身子跪直,同時將脖頸伸直,低著頭,屏住呼吸,隻等頭顱落地。崇禎是怎樣回心轉意,沒人知曉,但見他將拔出來一半的寶劍又送回鞘中,傷心地輕聲說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選進末代宮中。如今大明亡國,你與別的宮女不同,因為曾經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於賊。看你性子剛烈,朕不殺你,賜你自己盡節,自己快從容懸梁自縊,留個全屍。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蓮叩頭說:“奴婢領旨!”
李翠蓮走後,崇禎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誤,見有女子很不願意盡節,他猛跺一腳,揮劍砍倒兩個,不管她們死活,在一片哭聲中離開,奔回乾清宮。在他身殉江山之前,還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斷然決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問題。現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個小女兒為皇後所生,今年虛歲六歲,長得十分好看,活潑可愛。他因為很喜愛這個小公主,叫奶母和幾個宮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宮的昭仁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左邊,隻相隔一條夾道。因為公主的年紀還小,沒有封號,宮中都稱她是昭仁公主。這小女孩既不懂亡國,也不懂自盡,怎麼辦呢?三天來他就在考慮著他自己身殉社稷之前在宮中必須處理的幾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現在該處理的幾件事都已經處理完畢,隻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宮去。過了交泰殿,快進乾清宮的日精門了,他一邊走一邊在心中說道:
“我的小女兒啊,不是父皇太殘忍,是因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葉,不應該死於賊手,也不應該長大後流落民間!兒啊,你死到陰間休抱怨你父皇對你不慈!……”
崇禎進了日精門,不回乾清宮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宮女們正在一起流淚,等待大難降臨,忽聽說皇上駕到,一齊擁著小公主出來跪下接駕。小公主已經在學習宮中禮儀,用十分可愛的稚嫩聲音叫道:“父皇萬歲!”她的話音剛落,崇禎一咬牙,手起劍落,小公主來不及哭喊一聲,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奶母和眾宮女們一齊大哭。
崇禎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一般的太監和宮女都留在丹墀上,隻有吳祥和魏清慧隨崇禎進了暖閣。崇禎回頭吩咐:
“快快拿酒!傳王承恩進來!”忽然聽見昭仁殿一片哭聲,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崇禎吩咐之後,拉出素緞暗龍黃袍的前襟,將玉白色袍裏朝上,平攤禦案,提起朱筆,顫抖著,潦草歪斜地寫出了以下遺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諸臣誤國,致失江山。朕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不敢終於正寢。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
崇禎在衣襟上寫畢遺詔,拋下朱筆,聽見城頭上炮聲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監和軍民已經打開城門投降。他回頭對魏清慧看了看,似乎想說什麼話,但未說出。魏宮人已經看見了他在衣襟上寫的遺詔,此時以為皇上也想要她自盡,趕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頸等待,慷慨嗚咽說道:
“請皇爺賜奴婢一劍!”
崇禎搖搖頭,說道:“朕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們出宮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右邊,同昭仁殿左右對稱,形式相同。往日崇禎召見臣工,為避免繁文縟節的禮儀,都不在乾清宮正殿,通常在乾清宮的東西暖閣,也有時在宏德殿,即所謂乾清宮的偏殿。
當崇禎匆匆地離開乾清宮的東暖閣走進宏德殿時,王承恩已經在殿門外恭候,而一壺宮製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隻金盞,四樣下酒冷盤(來不及準備熱菜)已經擺在臨時搬來的方桌上。崇禎進來,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說道:“斟酒!”跟隨他進來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絲雙龍銀壺替他斟滿金杯。他將掛在腰間的沉甸甸的寶劍取下,鏗然一聲,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飲而盡,說道:“再斟!”隨即向殿門口問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趕快進來,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剛才奴婢已在殿門口跪接聖駕了。”
崇禎對王承恩看了看,想起來王承恩確實在殿門口接駕,隻是他在忙亂中沒有看清是誰。由於他馬上就要自盡,知道王承恩甘願從死,使他安慰和感動。他向立在殿門口的太監們吩咐:
“替王承恩搬來一把椅子,拿個酒杯!”
恭立在殿門口的吳祥和幾個太監吃了一驚,心中說:“皇上的章法亂了!”但他們不敢耽誤,立刻從偏殿的暖閣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隻宮中常用的粉彩草蟲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滿了酒。崇禎說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驚,叩頭說。
“朕命你坐下,此係殊恩,用酬你的忠心。時間不多了,你快坐下!”
“皇上,祖宗定製,內臣不管在宮中有何職位,永遠是皇上的家奴,斷無賜坐之理。”
“此非平時,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頭謝恩,然後站起,在崇禎對麵的椅子上欠著身子坐下,不敢實坐。崇禎端起金杯,望著王承恩說:
“朕馬上就要殉國,你要隨朕前去。來,陪朕飲此一杯!”說畢,一飲而盡。
王承恩趕快跪在地上,雙手微微打顫,捧著酒杯,說道:
“謝聖上鴻恩!”
他將杯中酒飲了一半,另一半澆在地上,又說道:
“啟奏皇爺,城頭上幾處炮聲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開門迎降。皇上既決定身殉社稷,不可遲誤。即命內臣們搬運來引火的幹柴如何?”
崇禎的神情又變得十分冷靜,沉默不答,麵露苦笑,以目示意魏清慧再替他斟滿金杯。魏宮人知道崇禎平日很少飲酒,以為他是要借酒壯膽,怕他喝醉,斟滿金杯後小聲說道:
“皇爺,賊兵已經進城,請皇爺少飲一杯,免得誤了大事。”
崇禎到了此時,又變得十分鎮靜,神情慷慨而又從容。死亡臨頭,事成定局,他已經既不怕死,也沒有愁了,所有的隻是無窮的亡國遺恨。三天來他寢食均廢,生活在不停止的驚濤駭浪之中,又經過一整夜的折騰,親曆了宮廷慘禍,他需要多飲幾杯酒,一則借酒澆一澆他的胸中遺恨,二則增加一點力量,使他更容易從容殉國。他認為,北京城大,敵人進城之後,也不會很快就進入皇宮,所以他飲了第三杯酒以後,對魏宮人說:
“再為朕滿斟一杯!”
當魏宮人又斟酒時,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說:“皇爺,奴婢估計,賊兵正在向紫禁城奔來,大庖廚院中堆有許多幹柴,該下旨準備在三大殿和乾清宮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來不及了!”
崇禎端起金杯不語,沉默片刻,深沉地歎一口氣,將金杯放下。隻有魏宮人知道皇上無意焚毀宮殿。她看見他一刻前坐在乾清宮東暖閣,在衣襟的裏邊寫有遺詔。雖然她站在皇上背後相距三尺以外,看不見遺詔內容,但她知道皇上要穿著衣服自盡,斷不會舉火自焚。到底要吞金?服毒?自縊?自刎?還是投水……她不清楚。至於吳祥等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他們竊聽到鞏、劉二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並燒毀三大殿的話,並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寫遺詔的事,所以都認為皇上會放火焚燒三大殿和乾清宮。他們還將這一消息告訴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認為這樣的辦法最為合宜,不但皇上為祖宗江山死得壯烈,死得幹淨,而且也不將巍峨的宮殿留給“逆賊”。王承恩擔心敵兵馬上來到,又忍不住向崇禎問道:
“陛下,可否命內臣們趕快搬運木柴?”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傷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宮人輕聲問道:“皇爺,有何吩咐?”
崇禎歎口氣,向魏宮人說:“朕將如何自盡,在昨日午覺中已經決定了。”
魏宮人含淚說:“昨日午後,皇爺做了一個凶夢,在夢中大哭,是奴婢將皇爺喚醒。可是皇爺夢見了什麼事情,並沒有告訴奴婢。”
此刻,崇禎的眼前又浮現出噩夢中看見的那幅圖像:一個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龍袍不整,披散頭發,舌頭微吐,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上吊而亡。但是他沒有對魏清慧說出他昨日夢見的可怕圖像,一口將酒喝幹,將金杯鏗然放到桌上,大聲說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駭了一跳,說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懷亡國遺恨。可是皇上,您聽,玄武門已打五更,再耽誤就來不及焚毀宮殿了!”
幾天來崇禎常想著一些國事上的重大失誤,致有今日亡國之禍。他有一套習慣思路,自信很強,認為許多重大失誤,都是諸臣誤國,他自己沒有錯誤。近些日子,他眼看著將要亡國,每次回想亡國的各種緣故,有幾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無法忘懷。第一件,在幾年前,滿洲的兵力還不像今日強大,有意同朝廷言和。他同楊嗣昌都主張同滿洲言和,求得同滿洲息兵數年,使朝廷擺脫兩麵作戰困境,專力對付“流賊”。不料消息泄漏,舉朝嘩然,群起攻擊與滿洲言和,楊嗣昌被迫離開朝廷,出外督師,死在湖廣。繼楊嗣昌主持中樞的是陳新甲,也知道國家當務之急是同滿洲言和,以擺脫兩麵作戰,內外交困之局。和議即將成功,不料消息再次泄漏,又是舉朝大嘩,比上一次攻擊和議的言論更為猛烈,他迫不得已將陳新甲下獄,斬首。假如當時朝中文臣們稍有遠見,避免門戶之爭,都肯從大局著想,使和議之策成功,朝廷暫緩東顧之憂,國力不致消耗淨盡,何有今日!假如楊嗣昌和陳新甲有一個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尤其他近幾天時時在心中痛恨的是,關於南遷的事,何等緊迫,滿朝文臣們各存私心,大臣反對,小臣不敢堅持,致有今日!還有,關於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緊迫,朝廷上好些天議論不決,貽誤軍機,坐等流賊日夜東來,致有今日!……
“斟酒!斟滿!”他大聲說,咬牙切齒。
魏清慧渾身打顫,趕快又斟滿金杯。崇禎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寫了一句話叫王承恩看,隨即端起金杯一飲而盡。他在案上寫的是:
“文臣每(們)個個可殺!”
看見了崇禎寫的這句話,王承恩和魏清慧都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王承恩,他斷定敵兵正在向皇城奔來,進了皇城後就是毫無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趕快為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準備好引火之物,後悔就來不及了。他望著皇上說:
“陛下,乾清宮……”
崇禎心亂,沒有聽清,以為催他自盡,他冷靜地說道:“不要擔心,還來得及,來得及。”
正在此時,從西城外又傳來了一陣炮聲。崇禎渾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說:“皇上,需要趕快準備……”
崇禎說:“朕早已反複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隨朕出宮。”他瞟了魏清慧一眼:“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飲過了這杯酒,你就隨朕出宮!”
王承恩說:“可是皇爺,如今已無處可去,隻有在宮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宮不用焚。”
“豈不是留以資敵!”
崇禎沒心回答,飲下去最後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飲下杯中酒,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動身。魏清慧趕快從桌上捧起寶劍,準備替皇上係在腰間。但崇禎心中明白這寶劍沒有用了,輕輕一擺頭,阻止了她。他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和“管家婆”魏清慧說了一句話:“你們趕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對王承恩說了句:“出玄武門!”隨即從宏德殿出來了。
從乾清宮的宮院去玄武門,應該出日精門或月華門向北轉,可是崇禎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門。站在乾清門前,回過頭來,傷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熱淚,在心中說:“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極殿(三大殿的後邊一殿)的高大影子,歎了一聲,心中說:“再也看不見了!”他忍耐著沒有痛哭,因為已經沒時間哭了。
到了此時,王承恩、吳祥等人才知道皇上無意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但是不明白什麼原因,也不敢再問。吳祥和魏清慧率領乾清宮的全體太監和宮女送皇帝出乾清門。一個太監牽著太平輸在乾清門外等候,另一個太監搬了馬凳,還有四個太監用朱漆龍頭短棒打著四隻羊角宮燈侍候。崇禎上了禦馬,接了杏黃絲韁,揮手使牽馬的和打燈籠的太監都不要跟隨,隻要王承恩跟在馬後。他從乾清門外向東,到內左門向北轉,向東一長街(乾清宮和坤寧宮東邊的一條永巷)方向走去。
太監和宮女們一直跟隨到內左門,跪下去叩頭,吳祥和魏清慧等同時哽咽說道:
“奴婢們為皇爺送駕!”
雖然天色已經麻麻亮,但永巷的兩邊都是很高的紅牆,隔紅牆盡是宮殿,加上天色陰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濃。崇禎騎馬向玄武門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陰影中,看不見了,但還能聽見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音。
平日皇上晚間出乾清宮,總是乘步輦,華貴的燈籠成陣,由太監和宮女簇擁而行。魏清慧第一次看見皇上是這樣出乾清宮,忍不住望著皇上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的方向傷心,嗚咽出聲。她一嗚咽,許多宮女和太監都跟著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宮、交泰殿和坤寧宮旁邊的永巷(宮中稱為東二長街)中,這時候特別幽暗,淒風冷雨,沒有人管的路燈大部分已經熄滅。孤單的馬蹄聲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門的禦花園方向消失,而乾清宮院中的太監和宮女們送別皇上的哭聲還沒有完全停止。
魏清慧很快從地上站起來,差兩個宮女去坤寧宮請吳婉容速來商量要事,她自己回乾清宮後邊的住房中料理臨死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中還在掛念著皇上的去向,忽然她產生了一種猜想。她希望皇上不是找一個地方自盡,而可能是皇上瞞著左右太監,另外吩咐別人,事先替他秘密做好安排,此刻隻帶著王承恩逃出宮去,到一個連王承恩也不知道的地方藏起來,然後再逃出北京。但這隻是一個渺茫的希望,她沒有說出口來。
天色更亮了。玄武門城樓上,報曉的鼓聲停止,雲板不響了。內城各門大開。大順軍開始從不同的地方整隊入城,而李過和李岩等率領的清宮人馬也從西長安街來了。
崇禎經過禦花園時,一隻黑色大鳥從古柏樹上撲嚕嚕驚起,飛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門的太監已經逃散,隻剩下兩個人了。他們看見皇上來了,趕快將門打開,跪在路邊,低頭不敢仰視。
崇禎出了玄武門,又走出北上門,過了石橋,越過一條冷清的大路,便進入萬歲門,來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時煤山上和周圍的樹木比現代多,範圍較大。崇禎來到院中,在西山腳下馬,有一隻夜間從鹿舍走出的梅花鹿從草中驚起,竄入密林。
崇禎下馬以後,命王承恩在前帶路,要順小路上山頂看看。王承恩斷定“流賊”正在向皇城前來,心中焦急,勸說道:“陛下,天色已經亮了,不敢多耽擱時間了。”崇禎沒有說話,邁步前行。王承恩見他態度執拗地要去山上,隻好走在前麵帶路。
扔下的禦馬沒有人管,七寶雕鞍未卸,肚帶未鬆,鑲金嵌玉的轡頭依然,黃絲韁繩搭在鞍上,在山腳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從原路回來。
王承恩引著崇禎從西山腳下,手分樹枝,順著坎坷的小路上山。自從崇禎末年,國事日壞,皇帝和後妃們許多年不來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雜樹不少。雖然用現代科學方法測量,煤山的垂直高度隻有舊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兩代,它的頂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所以,如今崇禎上山所走的崎嶇小路,就顯得很長。但見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棲有許多白鶴,剛剛從黎明的殘夢中醒來,有幾隻聽見上山的人聲,從鬆柏枝頭乍然睜眼,感到吃驚,片刻猶豫,展翅起飛,飛往北海瓊島,在長空中發出來幾聲嘹亮的悲鳴。
空中布滿暗雲,所以天色已明,卻遲遲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涼風忽起,鬆濤洶湧。崇禎在慌亂中右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冷不防打個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邊帶路的王承恩,沒有跌倒。經過這一踉蹌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過的頭發更散亂了,略微嫌鬆的右腳上的靴子失落了。繼續走了幾步,他感到腳底很疼痛,才明白臨時換的一隻舊靴子丟失了。但是他沒有回頭尋找,也沒有告訴王承恩。他想,馬上就要上吊殉國了,腳掌疼痛一陣算得什麼!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們上到了煤山的中間主峰,是煤山的最高處,在當時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處。這裏有一個不到兩丈見方的平坦地方,上建一亭,就是清代改建的壽皇亭的前身。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國之君,到此時一定是驚慌迷亂,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趕快自盡,免得落入敵手。然而崇禎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鎮靜,不再哭,也不很驚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想著這一大片從永樂年間建成,後經曆代祖宗補建和重建的皇宮,真可謂瓊樓玉宇,人間再無二處,從今日以後,再也不屬於他的了。他深感愧對祖宗,一陣心如刀割,流出兩行眼淚。他又縱目遙望,遍觀了西城、東城和外城,想象著“賊兵”此時已經開始在各處搶劫、奸淫、殺人,不禁心中辛酸,歎口氣說:
“唉,朕無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滿城百姓!”
王承恩說道:“皇爺真是聖君,此時還念著滿城百姓!”
崇禎又說:“自古亡國,國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從死。我朝三百年養士,深恩厚澤,難道隻有你一個人不忘君恩,為朕盡節?”
“皇爺,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禍,京師內外臣工以及忠義士民,一旦得知龍馭上賓,定有許多人為皇上盡節而死,豈止奴婢一內臣而已!”
崇禎的心中稍覺安慰,忽然問道:“文丞相祠在什麼地方?”
王承恩遙指東北方向,哽咽說:“在那個方向,離國子監不遠。皇爺,像文天祥那樣的甘願殺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國家興亡,關乎氣數,請皇上想開一點,還是趕快自盡為好,莫等賊兵來到身邊!”
崇禎在想著頗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華昨日曾告訴他說在賊兵入城時將在文丞相祠中自縊,此時也許已經自縊了。其實,李邦華昨日聽說李自成的人馬破了外城,就帶著一個仆人移居文丞相祠中,準備隨時自盡。這一夜他不斷歎息,流淚,時時繞室彷徨。他越想越認為倘若皇上采納他的“南遷”之議,大明必不會有今日亡國之禍。他身為左都禦史,北京被圍之前竟不能使皇上接納他的“南遷”建議,北京被圍之後,連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監們阻攔,想著這些情況,在搖晃的燭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時候,仆人向他稟報“流賊”已經進入內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個揖,含淚說道:
“邦華死國難,請從先生於地下矣!”
隨後,他向白石灰刷的粉牆望了一眼,又瞟一眼仆人在屋梁上為他綁好的麻繩,和繩子下邊的一隻獨凳,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筆,口中似乎在念誦著什麼。忠心的仆人拿一張白紙攤在桌上,用顫抖的聲音躬身說道:
“賊人已經進內城了,請老爺寫好遺囑,老奴一定會差一個妥當仆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華心中說:“身為朝廷大臣,國已經亡了,還說什麼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來,卷起右手袍袖,在粉牆上題了三句絕命詩:
堂堂丈夫兮聖賢為徒,
忠孝大節兮誓死靡渝,
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
李邦華不是詩人,也沒有詩才,但是這三句絕命詩卻反映了他的性格與死時心態。
崇禎臨死前想到李邦華曾建議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歎了一聲。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王承恩,轉向東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見的是崇文門的巍峨箭樓,接著又看見古觀象台。忽然,他看見崇文門內偏東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渾身猛然一震,從喉嚨裏“啊”了一聲,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間,離那火光不遠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兩處火光迅速變成烈焰騰騰,照得東南方一大片雲天通紅。
王承恩也驚駭地望著火光,對崇禎說道:“皇爺,那烈火焚燒的正是新樂侯府和鞏駙馬府!一定是賊兵進崇文門後,先搶劫焚燒這兩家皇親!”
崇禎仍在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顫聲說:“燒得好,燒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皇上,愈在這時愈要鎮靜,方好從容殉國。說不定賊兵已經進承天門啦!”
崇禎想到這兩家皇親一定是等不到宮中舉火,因為賊兵已經進了崇文門,不能耽誤,自己先舉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國之禍。限於朝廷禮製森嚴,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別,外祖母雖然受封為瀛國夫人,卻沒進過宮來,而他也沒有去看過瀛國夫人,所以他一輩子沒有同外祖母見過一麵。如今,由於他的亡國,外祖母全家人舉火自焚,外祖母縱然能夠不死於大火之中,以後隻剩下她一個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將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腳前跪下,焦急地懇求說:“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國,事不宜遲。如要自縊,請即下旨,奴婢為皇爺準備。如今天已大亮,賊兵大概已進入紫禁城了!”
在崇禎的複雜多樣的性格中本來有剛強和軟弱兩種素質,此時到即將慷慨自盡時候,他性格中的剛強一麵特別突出,恐懼和軟弱竟然沒有了。他已經視死如歸,明知賊兵可能已進入午門,反而表現得十分冷靜和沉著,和王承恩的驚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著紫禁城內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他這樣想著,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