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朕誌決矣!”

恰在這時,魏清慧前來給皇帝送茶。像送茶這樣的事,本來不必她親自前來,但是為要時刻知道皇上的動靜,她決定親自送茶。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她沒有離開過乾清宮的外間和窗外附近。剛才聽見皇上命王承恩速點齊三百內臣護駕,準備逃出北京。雖然王承恩跪下諫阻,但皇上並未回心轉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亂,故有此糊塗決定,一出城門必被流賊活捉,或者頃刻被殺。皇上秉性脾氣她最清楚,一旦堅執己見,就會一頭碰到南牆上,無人能勸他回頭。她趕快奔往乾清宮的後角門,打算去坤寧宮啟奏皇後,請皇後來勸阻皇爺。但是在後角門停了一下,忽覺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啟奏皇後,必會使皇後和宮眷們認為國家已亡,後宮局麵大亂,合宮痛哭,紛紛自盡。於是她稍微冷靜下來,決定托故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麵前一趟,見機行事。

當魏清慧端著茶盤進入暖閣時,聽了崇禎那一句“朕誌決矣!”的自言自語,猛一震驚,茶盤一晃,蓋碗中的熱茶幾乎濺出。她小心地將茶碗放在禦案上,躬身說道:

“皇爺,請吃茶!”

她原希望崇禎會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一句什麼話,她好猜測出皇上此刻的一點心思。但是皇上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進來。她偷看皇上一眼,見皇上雙眉深鎖,眼睛呆呆地望著燭光,分明心中很亂。她不敢在皇上的身邊停留,躡手躡腳地退出暖閣,退出正殿,在東暖閣的窗外邊站立,繼續偷聽窗內動靜。這時她已經知道有一個長隨太監騎馬去傳旨召新樂侯劉文炳和駙馬都尉鞏永固即刻進宮。她明白,他們都是皇上的至親,最受皇上寵信,隻是限於祖宗家法,為杜絕前代外戚幹政之弊,沒有讓他們在朝中擔任官職,但是他們的地位,他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與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這兩位皇親進宮來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說:

“蒼天!千萬叫他們勸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崇禎此時還在考慮著如何打開城門,衝殺出去,或許可以成功。隻要能逃出去,就不會亡國。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戰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須另外想辦法使太子能夠不死,交親信內臣保護,暫時藏在民間,以後逃出北京,輾轉逃往南京,恢複大明江山。可是命誰來保護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已經變心,在心慌意亂中,認為隻有他們可以托此大事:一則他們深受皇恩,應該在此時感恩圖報,二則他們在京城多年來倚仗皇家勢力,樹植黨羽,盤根錯節,要隱藏太子並不困難,尤其是曹化淳任東廠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麼樣的人都有,隻要他的良心未泯,保護太子出京必有辦法可想。想了一陣之後,他吩咐:

“你速差內臣,去城上傳旨,叫王德化和曹化淳火速進宮!”

下了這道口諭以後,他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劉文炳和妹夫鞏永固帶著家丁前來。如今他對於死已經不再害怕,所以反覺得心中平靜,隻是他並不甘心自盡身亡。他在暗想著如何率領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年輕內臣和劉、鞏兩皇親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衝出城門,或者殺開一條血路逃走,或者死於亂軍之中。縱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決非一般懦弱的亡國之君。當他這樣想著時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奮,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對於以身殉國的事,隻有無限痛心,不再有恐懼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說:

“是諸臣誤朕,致有今日,朕豈是亡國之君!”

他停住腳步,仰觀天色。天上仍有薄雲,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著這正是利於突圍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為堅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許久,猜想他等待的兩位可以率家丁護駕的皇親應該到了,於是他停止腳步,打算回寢宮準備一下,忽然看見王承恩從西側走上丹墀,他馬上問道:

“三百名練過武藝的內臣到了麼?”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爺,三百名內臣已經點齊,都遵旨在承天門外列隊恭候。”

崇禎沒說話,轉身向乾清宮的東暖閣走去。當他跨進乾清宮正殿的門檻時,回頭來對吳祥說道:

“命人去將朕的禦馬牽來一匹!”

吳祥問:“皇爺,今夜騎哪匹禦馬?”

崇禎略一思忖,為求吉利,回答說:“今夜騎吉良乘!”

他到暖閣中等候片刻,忽然吳祥親自進來稟報: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奉詔進宮,在乾清門恭候召見。崇禎輕聲說:

“叫他們進來吧!”

在這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的時刻,崇禎原來希望午門上響過鍾聲之後,住得較近的文武臣工會趕快來到宮中,沒料到現在竟然連一個人也沒有來。他平時就在心中痛恨“諸臣誤國”,此刻看見自己兢兢業業經營天下十七載,並無失德,到頭來竟然如此孤獨無助。一聽吳祥稟報劉文炳和鞏永固來到,他立刻叫他們進來,同時在心中說道:

“朕如今隻有這兩個可靠的人了,他們必會率家丁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宮外邊的宮女和太監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他們都知道,皇上會不會冒死出城,就看這兩位皇親了。

吳祥親自在丹墀上高呼:“劉文炳、鞏永固速速進殿!”

劉文炳和鞏永固是最受皇上寵愛的至親,平日別的皇親極少被皇上召見,倘若有機會見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膽,深怕因事獲譴。在朝中獨有他們兩位,見到皇上的機會較多,在皇帝麵前並不害怕。過去舉行內操時,崇禎因為他二人年紀輕,習過騎射,往往命他們身帶弓矢,戎裝騎馬,從東華門外向北,沿護城河外邊進北上東門向北轉,再進山左裏門,到了煤山東北的觀德殿前,然後下馬,陪皇帝觀看太監們練習騎射。有時崇禎的興致來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們二人射箭。他們認為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後總要叩頭謝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時。當聽見太監傳呼他們進殿以後,他們一邊往裏走,一邊兩腿打顫,臉色灰白。進入暖閣,在皇上麵前叩了頭,等候上諭。崇禎神色淒然,命他們平身,賜坐,然後說道:

“朕平日在諸皇親中對你們二人最為器重,因限於祖宗製度,不許皇親實授官職,以杜前代外戚幹政之弊。今日國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舊製,召你們進宮來,委以重任。”

兩位年輕皇親因為從皇帝手諭中已經明白召他們進宮來所為何事,所以聽了這話後就站起來說:

“請陛下明諭。”

崇禎接著說道:“逆賊進入外城的人數,想來還不會很多。朕打算出城‘親征’,與賊決一死戰,如荷祖宗之靈,逢凶化吉,殺出重圍,國家事尚有可為。二卿速將家丁糾合起來,今夜隨朕出城巷戰如何?”

新樂侯劉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說道:“皇上!我朝祖宗製度極嚴,皇親國戚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蓄養家丁。臣與駙馬都尉兩家,連男女老弱在內,合起來不過二三百個家奴,粗通武藝的更是寥寥無幾……”

崇禎的心頭一涼,兩手輕輕顫抖,注視著新樂侯,等他將話說完。新樂侯繼續說道:

“臣與駙馬都尉兩家,縱然挑選出四五十名年輕體壯奴仆,並未練過武藝,加上數百內臣,如何能夠保護皇上出城?縱然這數百人全是武藝高強的精兵,也因人數太少,不能保護皇上在悍賊千軍萬馬中殺開一條血路,破圍出走。這些內臣和奴仆,從未經過陣仗,見過敵人。臣恐怕一出城門,他們必將驚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殺或投降。”

崇禎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攥緊又鬆開,聽新樂侯接著說道:

“臣願為陛下盡忠效命,不懼肝腦塗地,但恐陛下‘親征’失利,臣死後將成為千古罪人。”

崇禎已經清醒,不覺長歎一聲。他後悔自己一味想著破圍出走,把天大的困難都不去想,甚至連“皇親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豢養家丁”這兩條“祖製”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一大陣想入非非,實際就是張皇失措。他向駙馬都尉悲聲問道:

“鞏永固,你有何意見?”

鞏永固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倘若皇上在半個月前離京,還不算遲。如今外城已破,內城陷於重圍,四郊敵騎充斥,斷難走出城門一步,望陛下三思!”

崇禎隻是落淚,隻是悔恨,沒有做聲。

劉文炳接著說道:“十天以前,逆賊尚在居庸關外很遠。天津巡撫馮元颺特遣其子愷章來京呈遞密奏,勸皇上駕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愷章是戶部尚書馮元飆的親侄兒,就住在他的家中,可是馮元飆不敢代遞,內閣諸輔臣不敢代遞,連四朝老臣、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也不敢代遞。愷章於本月初三日來到北京,直到逆賊破了居庸關後才哭著離京,馳回天津。當時……”

崇禎說:“此事,直到昨天,李邦華才對朕提到。南幸良機一失,無可挽回!”

“當時如皇上采納天津巡撫之請,偕三宮與重臣離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崇禎痛心地說:“朕臨朝十七載,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國幹君臣壅塞!”

劉文炳平時留心國事,喜與士人往來,對朝廷弊端本有許多意見,隻是身為皇上至親,謹遵祖製,不敢說一句幹預朝政的話。如今亡國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萬分悲痛中他大膽說道:

“陛下,國家將亡,臣全家也將為皇上盡節。此是最後一次君臣相對,請容臣說出幾句直言。隻是這話,如今說出來已經晚了。”

“你不妨直說。”

劉文炳含淚說道:“我朝自洪武以來,君位之尊,遠邁漢、唐與兩宋。此為三綱中‘君為臣綱’不易之理,亦為百代必至之勢。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間壅塞必生。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顏直諫,麵折廷爭,遂有貞觀之治。這種君臣毫無壅塞之情,近世少有。陛下雖有圖治之心,然無納諫之量,往往對臣下太嚴,十七年來大臣中因言論忤旨,遭受廷杖、貶斥、賜死之禍者屢屢。臣工上朝,一見皇上動問,顫栗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處於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坼之禍!陛下啊……”

崇禎從來沒聽到皇親中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很不順耳,但此時即將亡國,身死,族滅,他沒有動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幾聲之後將話說完。

劉文炳以袍袖拭淚,接著說:“李邦華與李明睿都是江西同鄉,他們原來都主張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謀恢複。當李自成尚在山西時,南遷實為明智之策。然因皇上諱言南遷,李邦華遂改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鎮北京。此是亡國下策。李明睿在朝中資望甚淺,獨主張皇上南遷,所以重臣們不敢響應。皇上一經言官反對,便不許再有南遷之議,遂使一盤活棋變成了死棋,遺恨千秋。李自成才過大同,離居庸關尚遠,天津巡撫具密疏請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並說他將身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駕。當時如采納津撫馮元颺之議,國家必不會亡,皇上必不會身殉社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禍,從來沒人敢說,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經恨晚,無救於大局。古人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請皇上恕臣哀鳴之罪!”

崇禎在此時已經完全頭腦清醒,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說道:“自古天子蒙塵,離開京城,艱難複國,並不少見,唐代即有兩次。今日朕雖欲蒙塵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說著,他忍不住放聲痛哭。

兩位年輕皇親也伏地痛哭,聲聞殿外。

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麵的太監和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因為國亡在即,不再遵守不許竊聽之製,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竊聽,暗暗流淚。

從西城和北城上陸續地傳來炮聲,但是炮聲無力,沒有驚起來宮中的宿鴉。這炮是守城的人們為著欺騙宮中,從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們認真對敵。

哭過一陣,崇禎歎息一聲,向他們問道:“倘若不是諸臣空談誤國,朕在半月前攜宮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離京麼?”

劉文炳說:“倘若皇上在半月前離京,臣敢言萬無一失。”

鞏永固也說道:“縱然皇上在五天前離京,賊兵尚在居庸關外,也會平安無事。”

崇禎問:“五天前還來得及?”

劉文炳說:“天津衛距京師隻有二百餘裏,隻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崇禎又一次思想糊塗了,用責備的口氣問道:“當時朝廷上對南遷事議論不決,你們何以不言?”

劉文炳冷靜地回答說:“臣已說過,祖宗家法甚嚴,不許外戚幹預朝政。臣等恪遵祖製,故不敢冒昧進言,那時臣等倘若違背祖製,建議南遷,皇上定然也不許臣等說話!”

崇禎悔恨地說:“祖製!家法!沒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國之禍!”

崇禎忍不住又嗚咽起來。兩位皇親伏在地上流淚。過了片刻,崇禎忽然說道:

“朕誌決矣!”

劉文炳問:“陛下如何決定?”

“朕決定在宮中自盡,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劉文炳哽咽說:“皇上殉社稷,臣將闔家殉皇上,決不苟且偷生。”

崇禎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動,問:“瀛國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劉文炳忍不住痛哭起來,然後邊哭邊說:“瀛國夫人今年整壽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坼之變,許多話都不敢對她明說。自從孝純皇太後進宮以後,瀛國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見麵,常常哭泣。後來知道陛下誕生,瀛國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驚聞孝純皇太後突然歸天,瀛國夫人悲痛萬分,又擔心大禍臨頭,日夜憂愁,不斷痛哭,大病多日。如此過了十年,陛下封為信王……”劉文炳忽然後悔,想到此是何時,為什麼要說此閑話?於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崇禎哽咽說:“你說下去,說下去。瀛國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國慘變,可以不必為國自盡。”

劉文炳接著說:“臣已與家人決定,今夜將瀛國夫人托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餘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賊兵進城之時,登樓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將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崇禎含淚點頭,隨即看著鞏永固問道:“卿將如何厝置公主靈柩?”

鞏永固說:“公主靈柩尚停在大廳正間,未曾殯葬。臣已命奴仆輩在大廳前後堆積了柴草。一旦流賊入城,臣立即率全家人進入大廳,命仆人點著柴草,死在公主靈柩周圍。”

崇禎淒然問道:“公主有五個兒女,年紀尚幼,如何能夠使他們逃生?”

鞏永固淌著淚說:“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決不能令他們死於賊手。賊兵一旦進城,臣即將五個幼小子女綁在公主的靈柩旁邊,然後命家奴點火,與臣同死於公主之旁。”

崇禎又一陣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麵,嗚咽出聲。

劉文炳說道:“事已至此,請皇上不必悲傷,還請速作焚毀宮殿準備,到時候皇上偕宮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後世知皇上為英烈之主。”

崇禎對於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宮眷們如何盡節,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現在不願說出。他讚成兩位有聲望的皇親全家自焚盡節,點點頭說:

“好!不愧是皇家至親!朕不負社稷,不負二祖列宗,卿等不負國恩,我君臣們將相見於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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