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烏雲更濃,月色更暗,不見星光。冷風吹過房簷,鐵馬丁冬。偶爾從城頭上傳來空炮聲,表明內臣和兵民們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沒人睡覺,都在等待著敵人破城,等待著皇上可能下旨在宮中放火,等待著死亡。曾經下了一陣零星微雨,此時又止住了。整個紫禁城籠罩著愁雲慘霧。
劉文炳抬起頭來說:“皇上!事已至此,請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崇禎猜想到他要說什麼,說道:“朕殉國之誌已決,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話,趕快直說!”
“陛下!……萬一,萬一內城失守,皇上應當焚毀宗廟,焚毀三大殿,焚毀乾清宮。臣等望見宮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國,即跟著舉家自焚,以報皇上厚恩。”
崇禎點點頭說:“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決不會落入逆賊之手。已經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宮吧!”
兩位皇親叩頭離開以後,崇禎在乾清宮的暖閣中又坐了一陣,默默地想著心事。如今最後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頭已經破滅了,剩下的心事隻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盡殉國。二是宮眷們如何發落,不能使他們落入“逆賊”之手,有辱國體。關於第一件事,雖然二皇親建議他在宮中舉火自焚,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既死得壯烈,也不使“賊人”戮辱他的屍首,然而他還有別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為做皇帝養成的習慣,此刻他不願對任何人吐露真情。關於第二件事,三天來他不斷在心中考慮,已經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後時刻他不肯宣布他的決定。
還有第三個問題,是如何使他的三個兒子逃出宮中,尤其是應該使太子活下去,以後好恢複江山。他此刻已經既沒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對自盡懷著恐懼,可以比較冷靜地進行思考,大有“視死如歸”的心態。
忠心的吳祥,因在窗外聽到二位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皇上並沒有說不同意。他想焚燒乾清宮和三大殿必須事先準備好許多幹柴,到臨時就來不及了。他走進暖閣,跪在崇禎麵前,本來想問一問是否命內臣們立刻就準備柴火,但是不敢直問,膽怯地問道:
“皇爺,事急了,有何吩咐?”
崇禎問道:“王承恩現在何處?”
“他在乾清門伺候。”
“王德化和曹化淳來了麼?”
“奴婢差內臣飛馬去城上傳旨,叫他們速速進宮。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到他們,請皇爺恕奴婢死罪,看來他們都躲起來了。”
崇禎恨恨將腳一頓,罵道:“該死!”又說:“牽禦馬伺候!告訴王承恩準備出宮!”
吳祥駭了一跳:“如今出宮去要往何處?”但是不敢多問,立刻叩頭退出,照皇上的吩咐傳旨。他知道皇上已經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條心,決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準備好許多幹柴,一旦要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就來不及了!
崇禎走出乾清宮,對一個內臣吩咐:“將朕的三眼銃裝好彈藥!”然後由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繞過乾清宮的東山牆,向養德齋走去。
乾清宮的宮女們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內城,皇上不是自盡,便是被殺。想著她們自己一定將被奸淫或者殺戮,大禍就在眼前,分成幾團,相對流淚和哭泣。隻有魏清慧沒有同她們在一起哭泣。她剛才跟著乾清宮兩三個頭麵太監悄悄地站立在貼近東暖閣的窗外竊聽。當二位皇親從乾清宮退出時,她暫時躲進一處黑影裏;後來吳祥進到暖閣中向皇上請旨,她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國前的動靜,她較所有的宮女都清楚。當崇禎從暖閣中出來時,她趕快腳步輕輕地走回乾清宮的後邊,先告訴別的宮女:“姐妹們,皇上要回養德齋,都不要再哭了。”然後她回到養德齋的門口,恭候聖駕。
崇禎的心緒慌亂,麵色慘白,既想著自己的死,也想著許多宮眷、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問題。他由魏清慧迎接,回到養德齋,頹然坐到龍椅上,略微喘氣,向這個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覺歎了一口氣。魏清慧趕快跪到他的麵前,用顫栗的低聲說道:
“國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過,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宮的眾都人受皇爺深恩,決不等待受辱。皇爺一旦在乾清宮中舉火,奴婢等都願赴火而死,以報皇恩!”
崇禎的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她竊聽了朕與二位皇親的密談?”倘若在平時,他一定會進行追問,嚴加處分,但是此刻即將亡國,他無心理會竊聽的事,對魏清慧說道:
“為朕換一雙舊的靴子!”
魏清慧趕快找來了一雙穿舊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換上。崇禎突然站起身來,又吩咐說:
“將朕的寶劍取來!”
魏清慧趕快取下掛在牆上的禦用寶劍,用長袖拂去了劍鞘上的輕塵。她自己從來沒有玩弄過刀劍,也不曾留意刀劍應掛在什麼地方,在心慌意亂中她站到皇上的右邊,將寶劍往絲絛上係,忽聽皇上怒斥道:“左邊!”她恍然明白,趕快轉到皇帝的左側,將寶劍牢牢地係在絲絛上。崇禎看了魏宮人一眼,看見她哭得紅腫了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想著連宮眷們也跟著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傷地小聲說道:“朕還要回來的!”隨即大踏步往乾清宮的前邊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經問過吳祥,知道皇上聽從了兩皇親之勸,打消了出城之念。他原來決定伏地苦諫,這時也不提了。
吳祥猜到皇上隻是想在亡國前看一看北京情況,為防備城中突然起變故,所以要多帶內臣,以便平安回到宮中,舉火自焚。他也挑選了乾清宮中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大約三十餘人,各帶刀劍,肅立在丹墀下邊。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恩的身旁,崇禎向王承恩問道:
“人都準備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爺,都遵旨在承天門外等候,連同奴婢手下的內臣,共約三百五十餘人。又從禦馬監牽來了戰馬。”
吳祥接著說道:“啟奏陛下,乾清宮中前年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也有三十餘人,都在丹墀下邊等候護駕!”
“乾清宮的內臣們留下,不要離宮。”
吳祥說:“皇上出宮,奴婢們理應扈從。”
崇禎點頭示意吳祥趨前一步,小聲說道:“朕還要回宮來的。乾清宮的內臣們一出去,宮女們不知情況,必然大亂;乾清宮一亂,各宮院都會跟著大亂。你留下,率領內臣們嚴守本宮,等朕回來。”
吳祥跪著說:“請恕奴婢死罪!要為乾清宮準備柴草麼?”
崇禎遲疑片刻,在心中說道:“都是想著朕應該舉火自焚,唉,隻有魏清慧知道朕的噩夢!”他沒有回答吳祥的話,對王承恩說道:
“我們走吧!”
崇禎的禦馬吉良乘早已被牽在乾清門外等候。一個小太監搬來朱漆馬凳。崇禎上了七寶鏤金雕鞍,一個長隨太監替他牽馬,繞過三大殿,又過了皇極門,在內金水河南邊駐馬,稍停片刻。他回頭看了一陣,想著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宮殿和雕欄玉砌,隻有天上才有,轉眼間將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淚也奪眶而出。要放火燒毀麼?他的心中遲疑,下不了這樣狠心,隨即勒轉馬頭,繼續前行。
崇禎隻有王承恩跟隨,一個太監牽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從來沒有如此走過夜路。他孤孤單單地走出午門,走過了兩邊朝房空蕩蕩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門,又到了大致同樣的一進院落。這一進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門和承天門之間雖然也有東西排房,但中間斷了,建了兩座大門,東邊的通往太廟,西邊的通往社稷。崇禎在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著自己辛辛苦苦經營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從沒有怠於政事,竟然落到今日下場:宗廟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滾出眼淚,在心中連聲悲呼:
“蒼天!蒼天!”
崇禎滿懷淒愴,騎馬出了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停頓片刻,淚眼四顧。三四百內臣牽著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崇禎的心緒已經亂了,出宮來無處可去,大膽地向他問道:
“皇上,要往何處?”
崇禎歎息說:“往正陽門去!”
王承恩猛吃一驚,趕快諫道:“皇爺,正陽門決不能開,聖駕決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為一國之主,隻想知道賊兵進入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殺戮朕的子民。你們隨朕上城頭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監立即上馬,前後左右護駕,簇擁著崇禎穿過千步廊,走出大明門,來到棋盤街。前邊就是關閉著的正陽門,甕城外就是敵人,再往何處?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這當兒,守城的太監們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見棋盤街燈籠零亂,人馬擁擠,以為是宮中出了變故,大為驚慌,向下喝問何事。下邊答話後,城上聽不清楚。守城的太監中有人聲音緊張地大叫:
“放箭!放箭!趕快放箭!皇城裏有變了,趕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轉過來,往下開炮!”
在棋盤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許放箭!不許放炮!是提督王老爺到此,不是別人!”
城上人問:“什麼?什麼?到底是誰?”
王承恩勒馬向前,仰頭望著城上,用威嚴的聲音說道:
“是我!我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的王老爺。是聖駕來到,不必驚慌!”
城頭上一聽說是聖駕來到,登時寂靜。沒有人敢探頭下望,沒有人再敢做聲,隻有從遠處傳來的稀疏柝聲。在城頭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見一根高杆上懸著三隻白燈籠,說明軍情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刻。
一天來,崇禎的精神狀態是一會兒驚慌迷亂,一會兒視死如歸,剛才他離開宮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風一吹,頭腦已經清醒許多。此刻他立馬在棋盤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驚,心態更加冷靜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心中自問:“如此人心驚疑時候,朕為何要來這裏?”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頭,看一眼外城情況。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經到了此時,內城即將不守,自己的命且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頭上看看賊兵在外城殺人放火,已經無濟於事了。
“唉!”他心中歎息說,“眼下有多少緊急大事待朕處理,一刻也不能耽誤!不能耽誤!……回宮,趕快回宮!”
此時,三四百人馬擁擠在棋盤街,十分混亂。王承恩知道皇上急於回宮,到他的麵前說:“請皇爺隨奴婢來,從東邊繞過去!事不宜遲!”崇禎隨即跟著王承恩,在太監們的簇擁中由棋盤街向東轉取道白家巷回宮。白家巷的南口連著東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柵欄。在進入柵欄時,他忽然駐馬,傷心地回頭向正陽門城頭望望,才望見城頭上懸起來三隻白燈籠。其實,這三隻白燈籠早已懸掛在一根高杆上,隻是崇禎和他周圍的太監們剛才擁擠在棋盤街,站立的角度不對,所以都沒看見,現在才看清了。
原來事前規定,當“賊兵”向外城進攻緊急時,掛出一隻白燈籠;開始攻入外城,掛出兩隻白燈籠;已經有大批人馬進入外城,到了前門外大街,接近甕城,立刻掛出三隻白燈籠。現在崇禎望見這三隻白燈籠,突然癱軟在馬鞍上,渾身冒出冷汗。他趕快用顫栗的左手抱緊馬鞍,而三眼銃從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牽馬的太監彎身從地上拾起三眼銃,雙手捧呈給他,但他搖搖頭,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來到東長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進長安左門,進承天門回宮;往東向北轉,可以去朝陽門。王承恩向他問道:
“陛下還去何處?”
崇禎的神誌更加混亂,隻想著敵人何時攻入內城,他應該如何殉國,宮眷們應該如何處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誌混亂中還在幻想著吳三桂的救兵突然從東方來到,所以漫然回答說:
“往朝陽門!”
向朝陽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麵路北邊出現了一座十分壯觀的宅第,崇禎問道:
“這是何處?”
一個太監回答:“啟稟皇爺,此係成國公府。”
崇禎說:“叫成國公出來!”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國公府門前的東西兩座石牌坊之間,有一個太監下馬,去叫成國公府的大門,裏邊有人問:
“是誰叫門?有何要事?”
太監回答:“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王老爺有事拜見國公。”
門內聲音:“國公爺在金魚胡同李侯爺府赴宴未回,請王老爺改日來吧!”
叫門的太監回來對王承恩說:“內相老爺,今晚不會有誰設宴請客。朱國公一定在府。隻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為捐助軍餉而來,所以托詞回絕。我告訴他說是聖駕到此好麼?”
崇禎輕聲說:“見他也是無用,回宮去吧!”
在走往承天門的路上,崇禎對王承恩傷心地說道:“從朱勇封國公,至今世襲了兩百三十多年,與國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連朕身邊的秉筆太監也不肯見,實實令人痛恨!”
快走到長安左門的時候,崇禎經過這一陣對自己的折騰,頭腦完全清醒了。如今已經三更以後,他需要趕快處置宮中的大事和準備身殉社稷了。
他在東長安街心暫時停下,告訴王承恩,傳諭內臣們不必進宮,各自回家。當這三四百名年輕的太監們紛紛離開以後,崇禎的身邊隻剩下秉筆太監王承恩,另外還有一個是替他牽馬的乾清宮的答應,一個是王承恩的親隨太監。寂靜的十裏長街,突然間隻剩下這孤單單的君臣四人,使崇禎不由地膽顫心驚。他暫時立馬的地方,南邊的是左公生門,北邊隔紅牆就是太廟。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門城頭,三隻白燈籠在冷風中微微飄動。他又看一看紅牆裏邊,太廟院中的高大鬆柏黑森森的,偶爾有棲在樹上的白鶴從夢中乍然被炮聲驚醒,帶著睡意地低叫幾聲。崇禎對王承恩說:
“朕要回宮,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說:“奴婢昨日已經辭別了母親。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義之正也,奴婢決不會偷生人間!”
崇禎今天常常憤恨地思忖著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時候,常有許多從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國時候,竟沒有一個忠義之臣進宮來隨他殉國!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貞,此時聽了王承恩的話,使他的心中感動。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製著心中的洶湧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點點頭說:
“很好,畢竟不忘朕豢養之恩,比許多讀書出身的文臣強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騎馬的“祖製”,到了長安左門外邊的下馬碑處,趕快下馬,將馬匹交給親隨的太監牽走,他步行跟在崇禎的馬後進宮。他猜不透也不敢問,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還是自縊。當走進皇極門的東角門(即宏政門)時,他看見皇極殿就在眼前,繞過三大殿就是乾清宮了,王承恩膽怯地問道:
“皇爺,時間不多,要不要命內臣們趕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宮搬來幹柴?”
崇禎又一次渾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頭看看王承恩,跟著又一次下了決心,回答說:
“朕從昨天就有了主張,不必多問!”
王承恩不敢再問,隻是心中十分焦急,隻怕一旦賊兵進入內城,皇上要從容自盡就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出來王德化與曹化淳已經變心,同杜勳有了密議。到了約定時候,內城九門會同時打開,放進賊兵。他不僅擔心皇上會來不及從容殉國,而且宮中還有皇後、皇貴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眾多宮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