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崇禎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臉色灰暗,而且頭昏目眩,身體難以支撐。但是亡國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對國運撒手不管,也不能到養德齋的禦榻上痛睡一陣。他本來打算在乾清門親手揮劍斬杜勳,臨時來了精神,帶著一腔怒火,頓然間忘記疲憊,大踏步走出乾清宮,從丹墀上下了台階,走到乾清門,穩穩地在龍椅上坐定。乾清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重新看見了往日的年輕皇上。但是杜勳走後,崇禎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連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在龍椅上頹然坐下,恨恨地長歎一聲,喃喃自語:
“連豢養的家奴也竟然膽敢如此……”
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在乾清門將杜勳處死,以為背主投敵者戒。生了一陣悶氣,他感到身體不能支撐,便回到養德齋,由宮女們服侍他躺到禦榻上,勉強閉著眼睛休息。當養德齋中隻剩下魏清慧一個宮女時,他睜開眼睛,輕輕吩咐:
“要是今日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夠來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將朕喚醒。”
魏清慧雖然明白吳三桂斷不會來,但是她忍著哽咽答應了“遵旨”二字。崇禎又囑咐說:
“朕命王承恩傳諭諸皇親勳臣們在朝陽門會商應變之策,如今該會商畢了。王承恩如回宮來,立刻奏朕知道。還有,朕命吳祥帶人去城上捉拿杜勳,一旦吳祥回來,你也立刻啟奏!”
“皇爺,既然剛才不殺杜勳,已經放他出城,為甚又要將他捉拿回來?皇上萬乘之尊,何必為杜勳這樣的無恥小人生氣?”
崇禎恨恨地說:“哼,朕一日乾綱不墜,國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魏清慧不敢再說話,低下頭去,輕手輕腳地退到外間,坐在椅子上守候著皇上動靜,也不許有人在近處說話驚駕。過了片刻,聽見禦榻上沒有聲音,料想皇上實在困倦,已經入睡,她在肚裏歎息一聲,揩去了眼角的淚水。
崇禎一入睡就被噩夢纏繞,後來他夢見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傷心痛哭。太祖爺“顯聖”了。宮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兩種畫像:一種是臉孔胖胖的,神態和平而有福澤;另一種是一個醜像,臉孔較長,下巴突出,是個豬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樣。崇禎自幼聽說那一軸類似豬臉的畫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畫的。現在向他“顯聖”的就是這位長著一副豬臉的、神態威嚴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渾身打顫,伏地叩頭,哭著說:
“孫兒不肖,無福無德,不足以承繼江山。流賊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國亡族滅。孫兒無麵目見太祖皇爺在天之靈,已決定身殉社稷,以謝祖宗,以謝天下。”
洪武爺高坐在皇帝寶座上,長歎一聲,呼喚著他的名字說道:“由檢,你以身殉國有什麼用?你應該逃出去,逃出去恢複你的祖宗江山。你還年輕,不應該白白地死在宮中!”
崇禎哭著問道:“請太祖皇爺明示,不肖孫兒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爺沉吟說:“你總得想辦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盡殉國。”
“如何逃得出去?”
崇禎伏地片刻,高皇帝沒有回答。他大膽地抬起頭來,但見高高的寶座上煙霧氤氳,“顯聖”的容貌漸漸模糊,最後隻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動的一團煙霧,從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歎息。
崇禎忍不住放聲痛哭。
魏清慧站在禦榻旁邊,連聲呼喚:“皇爺!皇爺!……”
崇禎醒來,但還沒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還是被人喚醒。他茫然睜開眼睛,看見魏宮人站在榻邊,不覺脫口而出:
“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
魏宮人又叫道:“皇爺,大事不好,你趕快醒醒!”
崇禎猛然睜大眼睛,驚慌地問:“什麼事?什麼大事?……快奏!”
魏宮人聲音打顫地說:“吳祥從平則門回來,他看見逆賊已經破了外城。外城城門大開,有幾千步兵和騎兵從彰義門和西便門整隊進城!”
崇禎登時麵如土色,渾身顫栗,從榻上虎地坐起,但是兩腳從榻上落到朱漆腳踏板上,卻穿不上靴子。魏宮人趕快跪下去,服侍他將繡著雲龍的黃緞靴子穿好。崇禎問道:
“吳祥在哪裏?在哪裏?”
魏宮人渾身打顫說道:“因為宮中規矩,任何人不準進入養德齋中奏事,所以吳祥此刻在乾清宮中恭候聖駕。”
崇禎又驚慌地問:“你聽他說賊兵已經進了外城?”
魏宮人強作鎮靜地回答說:“內城的防守很堅固,請皇爺不必害怕……”
“快照實向朕稟奏,吳祥到底怎麼說?快!”
“吳祥剛才慌慌張張回到宮中,要奴婢叫醒皇爺。因奴婢說皇爺十分困乏,剛剛矇矓不久,他才告訴奴婢逆賊已經從彰義門和西便門進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須馬上稟奏皇上。”
崇禎全聽明白了,渾身更加打顫,腿也發軟。他要立刻到乾清宮去親自詢問吳祥。當他下腳踏板時,兩腳無力,踉蹌幾步,趁勢跌坐在龍椅上。他不願在乾清宮太監們的眼中顯得驚慌失措,向魏宮人吩咐:
“傳吳祥來這兒奏事!”
魏宮人感到詫異,怕自己沒有聽清,小聲問道:“叫吳祥來養德齋中奏事?”
崇禎從迷亂中忽然醒悟,改口說:“叫他在乾清宮等候,朕馬上去聽他麵奏!”
這時,兩個十幾歲的宮女進來。一個宮女用金盆端來了洗臉的溫水,跪在皇上麵前,水中放著一條鬆江府進貢的用白棉線織的麵巾,在麵巾的一端用黃線和紅線繡成了小小的二龍戲珠圖;另一宮女也跪在地上,捧著一個銀盤,上邊放著一條幹的白棉麵巾,以備皇上洗麵後用幹巾擦手。但是崇禎不再按照平日的習慣在午覺醒來後用溫水淨麵,卻用粗話罵道:“滾開!”隨即繞過跪在麵前的兩個宮女,匆忙地走出養德齋,向乾清宮正殿的前邊走去。魏宮人看見他一步高,一步低,趕快去挾住左邊胳臂,小聲說道:
“皇爺,您要冷靜,內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持數日,等到吳三桂的勤王兵馬來到。”
崇禎沒有聽清楚魏清慧的話,實際上他現在對於任何空洞的安慰話都沒有興趣聽,而心中最關心的問題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應該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對宮眷們如何處置。已經走近乾清宮前邊時,他不願使太監們看見他的害怕和軟弱,用力將左臂一晃,擺脫了魏宮人挽扶著他的手,踏著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聽吳祥稟奏。原來當吳祥奉旨到平則門上捉拿杜勳時,杜勳已經縋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擁中,騎著馬,快走到釣魚台了。他正在城樓中同王德化談話,忽然有守城的太監奔入,稟告王德化,大批賊兵進彰義門了,隨後也從西便門進入外城了……
崇禎截住問道:“城門是怎麼開的?”
“聽說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自己打開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記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載之恩,擁擁擠擠站在城門裏迎接賊兵,有人還放了鞭炮。”
崇禎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吳祥升為乾清宮掌事太監已有數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年年盼望著國運好轉,不料竟然落到亡國地步,所以崇禎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魏清慧和幾個宮女,還有幾個太監,都站在東暖閣的窗外,聽見皇上和吳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難臨頭,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雖不敢哭出聲來,卻鼻孔發酸,熱淚奔流。
吳祥哭了片刻,抬頭勸道:“事已如此,請皇爺速想別法!”
崇禎哭著問:“王德化和曹化淳現在何處?”
吳祥知道王德化和曹化淳都已變心,而守彰義門的內臣頭兒正是曹化淳的門下,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隻好回答說:
“他們都在城上,督率眾內臣和軍民固守內城,不敢鬆懈。可是守城軍民已無固誌,內城破在眼前,請皇爺快想辦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曹化淳了。”
崇禎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來太祖皇爺在他“顯聖”時囑咐的一句話:“你得想辦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辦法,向自己問道:
“難道等待著城破被殺,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決定召集文武百官進宮來商議幫助他逃出北京之計,於是他對吳祥說道:
“你去傳旨,午門上緊急鳴鍾!”
崇禎曾經略習武藝,在煤山與壽皇殿之間的空院中兩次親自主持過內操,所以他在死亡臨頭時卻不甘死在宮中。此時他的心情迷亂,已經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竟然異想天開,要率一部分習過武藝的年輕內臣,再挑選幾百名皇親的年輕家丁,在今夜三更時候,突然開齊化門衝出,且戰且逃,向山海關方向奔去,然後奔往南京。北京的內城尚未失去,他決定留下太子坐鎮。文武百官除少數年輕有為的可以護駕,隨他逃往吳三桂軍中之外,其餘的都留下輔佐太子。皇後和妃嬪們能夠帶走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隻好留在宮中,遵旨自盡。這決定使他感到傷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這條路,又有什麼辦法?想到這裏,他又一次忍不住放聲痛哭。
從午門的城頭上傳來了緊急鍾聲。他認為,文武百官聽見鍾聲會陸續趕來宮中,他將向驚慌失措的群臣宣布“親征”的決定,還要宣布一通“親征”手詔。於是他停止痛哭,坐在禦案前邊,在不斷傳來的鍾聲中草擬詔書。他一邊擬稿,一邊嗚咽,不住流淚,將詔書稿子擬了撕毀,撕毀重擬,盡管他平素在文筆上較有修養,但今天的詔書在措詞上十分困難。事實是他的亡國已在眼前,倉皇出逃,生死難料,但是他要將措詞寫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損於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這詔書傳到後世也不能成為他的聲名之玷,所以他幾次易稿,總難滿意。到鍾聲停止很久,崇禎才將詔書的稿子擬好。
崇禎剛剛拋下朱筆,王承恩進來了。他現在是皇帝身邊唯一的心腹內臣。崇禎早就盼望他趕快進宮,現在聽見簾子響動,回頭看見是他進來,立即問道:
“王承恩,賊兵已經進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說:“啟奏皇上,奴婢聽說流賊已進外城,就趕快離開齊化門,先到正陽門,又到宣武門,觀看外城情況……”
“快快照實稟奏,逆賊進外城後什麼情況?”
“奴婢看見,流賊步騎兵整隊入城,分住各處,另有小隊騎兵在正陽門外的大街小巷,傳下渠賊劉宗敏的嚴令,不許兵將騷擾百姓,命百姓各安生業。奴婢還看見外城中滿是賊兵,大概外城七門全開了。皇爺,既然外城已失,人無固誌,這內城萬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陽門會議如何?”
“啟稟皇爺,奴婢差內臣分頭傳皇上口諭,召集皇親勳臣齊集朝陽門城樓議事。大家害怕為守城捐助餉銀,都不肯奉旨前來,來到朝陽門樓的隻有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人來不齊,會議不成,他們兩位皇親哭著回府。”
崇禎恨恨地說:“皇親勳臣們平日受國深恩,與國家同命相連,休戚與共,今日竟然如此,實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親勳臣,要趕快另拿主意,不可遲誤!”
“剛才午門上已經鳴鍾,朕等著文武百官進宮,君臣們共同商議。”
“午門上雖然鳴鍾,然而事已至此,群臣們不會來的。”
“朕要親征,你看看朕剛才擬好的這通詔書!”
王承恩聽見皇上說出了“親征”二字,心中吃了一驚,趕快從皇上手中接過來詔書稿子,看了一遍,但見皇上在兩張黃色箋紙上用朱筆寫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業,下臨億兆於萬方,十有七載於茲。政不加修,禍亂日至。抑聖人在下位歟?至幹天怒,積怨民心,赤子淪為盜賊,良田化為榛莽;陵寢震驚,親王屠戮。國家之禍,莫大於此。今且圍困京師,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間不容發。不有撻伐,何申國威!朕將親率六師出討,留東宮監國,國家重務,悉以付之。告爾臣民,有能奮發忠勇,或助糧草器械,騾馬舟車,悉詣軍前聽用,以殲醜類。分茅胙土之賞,決不食言!
當王承恩閱讀詔書時候,崇禎焦急地從龍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片刻後向王承恩問道:
“你看完了?‘親征’之計可行麼?”
王承恩顫聲說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應離京‘親征’,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
“是的,請恕奴婢死罪,已經晚了!……”
崇禎麵如土色,又一次渾身顫栗,瞪目望著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問道:“難道你要朕坐守宮中,徒死於逆賊之手?”
王承恩接著說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敵人尚在居庸關外,陛下決意行此出京‘親征’之計,定可成功。眼下逆賊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圍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隻有飛鳥可以出城。陛下縱然是千古英主,無兵無將,如何能夠出城‘親征’?事到如今,奴婢隻好直言,請恕奴婢死罪!”
聽了王承恩的話,崇禎的頭腦開始清醒,同時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渾身驀然癱軟,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這剛剛恢複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著王承恩的話很有道理,同時重新想起今日午後太祖高皇帝在他的夢中“顯聖”的事。太祖皇爺雖然囑咐他應該逃出北京,可是當他向太祖爺詢問如何逃出,連問兩次,太祖爺頗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著詢問時,太祖爺的影像在他的麵前消失了,連同那高高的寶座也化成了一團煙霧,但聽見從他的頭上前方,從一團繚繞飄忽的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深沉的歎息……
王承恩悲傷地說道:“皇爺,以奴婢估計,內城是守不住了。”
崇禎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命王承恩將剛才放回到禦案上的詔書稿子遞給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靜的聲調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決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無人從死耳!”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願意在地下服侍皇爺!”
崇禎定睛注視王承恩的飽含熱淚的眼睛,點點頭,禁不住傷心嗚咽。
崇禎斷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賊兵”必破內城。他為要應付亡國巨變,所以晚膳雖然用得匆忙,卻盡量吃飽,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內臣們各自飽餐一頓。他已明白隻有自盡一條路走,決定了當敵兵進入內城時“以身殉國”。但是在用過晚膳以後,他坐在乾清宮的暖閣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現心頭。他口諭王承恩,火速點齊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太監來承天門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驚,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賊”活捉,受盡侮辱而死,絕無生路,不如在宮中自盡。他立刻在崇禎腳前跪下,哽咽說道:
“皇爺,如今飛走路絕,斷不能走出城門。與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宮中!”
崇禎此時已經精神崩潰,不能夠冷靜地思考問題。聽了王承恩的諫阻,他覺得也有道理,三百名習過武藝的內臣護駕出城,實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拚死逃走的心思並未消失,對王承恩說道:
“你速去點齊三百名內臣,一律騎馬,刀劍弓箭齊備,到承天門等候,不可誤事。去吧!”
他轉身走到禦案旁邊,來不及在龍椅上坐下,彎身提起朱筆,字體潦草地在一張黃紙上寫出來一道手詔:
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帶家丁前來護駕。此諭!
寫畢,命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立即差一名長隨,火速騎馬將手詔送往新樂侯府,隨即他頹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