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杜勳的幾個奴仆和長隨、答應等太監,牽著馬立在西郊離城約三裏遠的一個高坡上已經等候多時了。因為他們不知杜勳是否仍由彰義門縋城出來,或者改變主意,出宮後就近由阜成門縋城出來,所以他們選擇一個適當的地方,可以兼顧兩個城樓。那時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曠地,丘陵起伏,要選擇一個可以望見從阜成門到彰義門一帶的高阜並不困難。他們在一個高阜上,從午時三刻就等候杜勳縋城回來,愈等愈覺焦急,愈覺害怕,以為杜勳進宮去凶多吉少,已經被皇上殺了。直到交了申時,才望見有人從阜成門附近縋出城來,許多人站在城頭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們突然大喜,紛紛奔下土丘,向城邊跑去迎接,同時大聲叫道:

“監軍老爺!監軍老爺!……”

杜勳同他的奴仆和隨從太監們在離城一裏遠的地方相會,被眾人包圍起來,紛紛向他問長問短。杜勳說:

“我現在餓得很,許多話以後再談!”但是對自己能平安歸來感到慶幸,一麵說以後再談,一麵忍不住說道:“多承宗主王老爺親自帶領進宮,在乾清門叩見皇上,他在旁見機行事,盡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來。東主曹老爺命人在城樓上準備了酒肴,可是我沒敢在城頭多停,隻喝了一杯酒就縋出城來。如今餓得肚子咕嚕嚕叫。”

杜勳的手下人告訴他說在會城門的臨時公館早已備好了一桌酒席,請他先回公館休息用膳,然後去釣魚台向新主子稟奏進宮經過。杜勳說道:

“胡說!本監欽奉新皇爺聖諭,進宮去勸崇禎皇爺讓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館休息!走,先到釣魚台行宮去麵奏新君,再回會城門休息用餐不遲!”

杜勳的手下人聽了他說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說二話,紛紛隨他上馬。就在這時候,他們望見東南方四五裏外的彰義門城頭的城垛間擠滿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與城外說話。城下的情況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門外必是站立著許多李王的人馬,正在呼喊打開城門。總之城上和城下已經不再對峙,驚人的事情就要發生了。杜勳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釣魚台聽到要先破彰義門的傳聞,馬上就要證實了。

因為知道大順軍即將由彰義門進城,杜勳認為自己必須趕在大順軍進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稟報他進宮勸說崇禎讓位經過才有意思,所以在馬上加了一鞭,沿一條捷徑向釣魚台方向馳去。

他先到釣魚台行宮,在宮門內值房中先見了李雙喜,要求叩見大順皇爺。李雙喜的事情很忙,喚一傳宣官進去片刻,出來說聖上正在同牛丞相議事,牛丞相叫他去見軍師將詳情稟報,隨後由軍師進宮轉奏。杜勳原以為李自成對崇禎肯不肯禪讓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視,必會立刻召見他麵奏一切;他雖然沒有將事辦成,但他畢竟是冒死入宮勸說,幾乎被斬,他的一片忠心必會受新主的溫語褒獎。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來聽傳宣官傳達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後,心頭不覺一寒,隻好趕快去晉見軍師。

到了軍師府,中軍官進去片刻,杜勳立刻被帶去內院的花廳中。宋獻策同劉宗敏、李岩正在圍著一張八仙桌商議事情。桌上攤著一張木版印的京師地圖,幾乎有半張桌麵大,這種地圖在當時京師的坊間買到不難,但這是大順軍從西安帶來的。宋獻策的麵前如何能攤著這樣的地圖,卻使杜勳不能不感到吃驚。杜勳因劉宗敏和宋獻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劉宗敏被永昌皇帝封為汝侯,所以一進來就趕快跪下叩頭。劉宗敏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宋獻策放下朱筆,欠身拱手,笑著說:

“請坐下說話,不必多禮。”

等杜勳在離八仙桌幾尺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後,他隨即問道:“你見到崇禎了麼?”

杜勳起立回答:“回軍師大人,鄙人已經見到崇禎了。”

“他肯讓出江山麼?”

“他還指望吳三桂趕來救駕,不肯讓位。”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哼,白日做夢!他派的兩個人送手詔給吳三桂,催吳三桂火速來京,在通州境內給我軍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禎肯不肯讓出江山,我們按時進北京!你進城的時候,我就對聖上說: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勳去勸崇禎讓江山麼,其實是六指兒抓癢,多一道子!崇禎沒殺你,你帶著腦袋回來就好,趕快歇息去吧。”

杜勳原以為他冒死進城去勸崇禎讓江山,不管成不成,必會受到大順皇爺和大臣們的賞識,沒料到既不能進行宮向新主麵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劉宗敏溫語褒獎,他的心頭猛然涼了。他不肯死心,還想多談一點他麵勸崇禎的經過,但是恰在這時,有軍師府的一位中軍副將匆匆進來,稟報彰義門和西便門相繼大開,大順軍步騎兵整隊入城,兩座城門內的居民夾道歡迎。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劉宗敏快活地大聲說道:

“軍師!你算得真準,果然是十八日申時進入外城!”

李岩對於明朝曆代宦官之禍深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兩句“宦官皆齕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議加進去的。看著杜勳進來向劉宗敏和宋獻策叩頭行禮,以及坐下說話,李岩一直穩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穆然不動,直到這時,他才開口說話:

“杜監軍,我們馬上要進行宮去向聖上祝賀大軍進入外城,接著還要在禦前商議許多大事。你很辛苦,請回去休息吧,等軍師大人有了閑工夫,再約你來一趟,聽你詳談入宮向崇禎勸說經過。今天,不必多談了。”

杜勳看一眼劉宗敏和宋獻策對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趕快向劉宗敏和軍師們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勳心情鬱鬱地走出軍師府大門,立刻有他的隨從太監們迎了上來,有人悄悄問他:

“監軍老爺,提營劉將軍和軍師對您說了什麼話?”

杜勳強裝高興,說道:“那還用問?他們很說了些稱讚的話。軍師本來要留我詳細談談,因皇上宣他們立刻進行宮議事,我隻好趕快告辭。”

杜勳的一個親信太監說:“老爺,看來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禮監掌印太監已經十拿九穩了!”

宋獻策對劉宗敏笑著說:“捷軒,我們該進宮去向聖上賀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張紙,接著說:“我們正好商議已畢。你的提營首總將軍府還按原來商定的,駐在田皇親宅。那裏有兩三百間房屋,比較寬綽,倘若不夠用,同一條胡同中還有幾處達官宅第,可以征用。至於大軍入城後各營分駐何處,剛才都已商定,我馬上命軍師府中文書房繕寫多份,給行宮一份,首總將軍府一份,各營主將各一份,不會耽誤。”

宋獻策的話剛說完,軍師府的中軍陪著行宮中的宣詔官來到院中。那宣詔官是錄用的秦王府的舊人,年紀很輕,儀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邊止步,麵南而立,聲音洪亮地說道:

“有旨!”

宋獻策、劉宗敏和李岩趕快從書房走出,來到宣詔官的麵前。宋獻策和李岩是讀書人出身,好像是出於本能,立刻跪下,俯首聽旨。劉宗敏由於官位最高,站在他們中間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雖然忠心擁戴闖王稱帝,但隨時跪下聽旨卻一時尚不習慣。他抱拳躬身,恭敬肅立,忘記應該跪下。大順朝的朝廷製度草創,各種儀注不嚴,平日上朝時沒有禦史糾儀,李自成對那些與他同生死共患難、一起打天下的高級將領原是視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禮儀上並不強求,所以此刻宣詔官並不提醒劉宗敏跪下,聲音琅琅地說道:

“聖上口諭:北京外城已破,大軍分路入城,務須軍紀嚴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內城不攻自破,開門迎降。特諭劉宗敏立即差得力將領去外城內巡視,不可有誤。遇有騷擾百姓的,就地梟首示眾!”

“遵旨!”劉宗敏聲音洪亮地回答。

宣詔官又琅琅說道:“聖上口諭,首總將軍劉宗敏、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即去行宮,同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一起在禦前商議軍國要務!”

“遵旨!”劉、宋、李齊聲回答,伏地叩頭。

宣詔官傳完皇上口諭,轉身就走。軍師府的中軍副將將宣詔官送出大門,立刻準備正副軍師大人的進宮事宜。

劉宗敏先回提營首總將軍駐地,派遣執法將領,手執令旗、令箭,率領三百騎兵,匆匆出發,從彰義門進入外城,各處巡邏,嚴申紀律,禁止有搶掠奸淫之事。然後他率領從人,騎馬奔往釣魚台行宮。

宋獻策和李岩因為外城已破,本來要進宮去向皇上叩賀大捷,現在聽了宣詔官傳皇上口諭,要他們速去參加禦前會議,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動身。宋獻策將剛才議就的大軍入內城後各營分駐地區清單交給一個仆人,叫他送到文書房繕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後,宋獻策趁身邊沒有別人,小聲向李岩囑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無話不談。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多年苦戰,正為今日勝利。如今不僅主上十分高興,滿朝文武和全軍將士莫不歡欣鼓舞,你對目前的軍國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見,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軍已進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時必破內城,所以主上與滿朝文武一片喜悅,三軍歡騰,這是理所當然。在西安出師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將中田玉峰,都主張持重,以鞏固中原和與民圖治為當務之急,占領山西與山東後暫緩向北京進兵,方是萬全之策。然而皇上與捷軒銳意東征,而新近從龍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滅明朝,都打順風旗,在朝廷上下幾乎全是讚同北伐幽燕之聲。皇上對我們的意見頗不願聽,雖不明說,心中認為我們的建議是書生之見,阻撓大計。田玉峰隨皇上起義很早,可以說是生死之交,聽說玉峰被召進宮中,當麵受了責備,詳情不悉,卻看到玉峰不再說話了。啟東明白皇上同捷軒主張北伐之計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宮中受皇上責備之事,也不再言語了。我一看情況不對,趕快勸你不要再說話了。當時的情狀,你還記得麼?”

李岩輕輕點頭:“弟當然記得。可是目前雖然我大軍已來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內城隻是指顧間事,但是我們建議緩進之策,未必即非。”

宋獻策說:“林泉!你我二人空懷杞人之憂,主張先鞏固已占領之數省,設官理民,撫輯流亡,恢複農桑。百姓苦於戰亂已十餘年,鹹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當前急務:使百姓得享複蘇之樂,為國家建立穩固之基。仁兄在起義後奔往伏牛山得勝寨途中給主上寫的那封書信,陳說方略,頗有遠見卓識。當時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艱難之中,所以不僅弟與啟東對那封書信捧誦再三,主上亦讚不絕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國以後的形勢不可與往日相比,除各種形勢不同之外,還有我們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諫則諫,不可諫則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諤諤之士,雖然懷著無限忠心,難免不多言獲罪,身蒙不測之禍。你我雖都是讀書人,都留意經濟之學,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隱於星象卜筮之間,而仁兄出身於宦門公子,讀書好學,早登鄉榜,身無紈袴之習,胸懷濟世之心,被迫起義,實非得已;起義後,身在軍中,猶不忘功成之後,急流勇退,歸隱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潔之處,然亦是足下不能與世俗和光同塵的弱點。今晚皇上正是大業將成、誌得意滿時候,在群臣一片頌揚聲中,兄千萬說話小心。”

李岩心中感謝宋獻策的關照,輕輕歎一口氣,說道:

“身為大順之臣,豈能不忠於大順之事。皇上率二十萬之眾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來北京隻有六萬之眾,可謂孤軍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設想。所以雖然弟看見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隻待進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為國,不能不心懷殷憂,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勝棋,不小心一著失誤,全盤皆輸。人間事,勝與敗,福與禍,喜與憂,好比陰陽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說的:‘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弟自束發受書,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憂患,不忍不言。”

宋獻策擔心李岩幾年來在闖王軍中仍不脫書生本性,有些意見已經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後可能招不測之禍。而且他縱觀青史,深知曆代開國帝王,方其創業之初,艱難困苦備嚐,惟恐大業不成,故能謙恭下士,虛懷納諫,一到大業告成,便講究帝王尊嚴,同臣下隻講君臣之別,君為臣綱,不再講患難之交與袍澤之親,很少人能夠再虛懷若穀,從諫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誅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間,容易共艱難,不容易共富貴。但是像這樣心腹之言,他對李岩這樣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聽了李岩的話以後,深有同感,輕輕點點頭,說道:

“林泉,你對國事懷著殷憂,這心情我很明白。其實我皇上率孤軍遠征幽燕,到處兵力空虛,民心未服,城鄉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說在勝利之下,危機四伏。遼東強虜隻有長城之隔,虎視眈眈,伺機而動。但今晚在皇上麵前,你必須說話謹慎。縱然是有利於國的意見,今晚不該說的也不要說,以免……噢,快進宮吧,遲了不好!”

忽然從釣魚台一帶響起了鞭炮聲。隨即從西直門外到阜成門外,又往南到彰義門外,許多有大順軍駐紮的地方相繼響起了鞭炮聲。這是因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圍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隊自動地燃放鞭炮慶祝,又因為西郊隻有零星的較小的雜貨鋪,臨時叫開小鋪,買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聲參差不齊,響得不長。

宋獻策和李岩率領從人,騎馬來到釣魚台,將從人留在行宮的大門外邊,他們二人進了宮門。到了第三進院,即行宮正殿院內,遇到劉宗敏剛剛進來。這時,牛金星正率領丞相府、六政府、文諭院等中央各衙門的六品以上文臣們向皇上祝賀北京外城守城軍民開門迎降,從正殿大廳傳出山呼萬歲之聲。劉宗敏、宋獻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邊,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魚貫退出之後,才恭敬地進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臨時設的寶座上,在群臣朝賀捷報之後,他滿心喜悅,獨將丞相留下,商量明日進城大事。當劉宗敏等進殿時,他免了他們行禮,吩咐他們坐下,說道:

“果然如獻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內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聲大笑,接著又說:“自孤起義以來,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經百戰,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說道:“朱元璋於至正十二年起義,初為郭子興親兵,經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義至去年進入西安,建立大順,也是十五年,隻欠舉行登極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劍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業彪炳,必將遠邁洪武!”

李自成謙遜地說:“孤出身農家,幼為牧童,長為驛卒,無德無能,得有今日,全靠你們眾文武之力。孤現在找你們前來,不為別事,隻商量明日如何進城,進了紫禁城中住在什麼宮中。我們議定之後,即可傳諭下去,趕快分頭準備。捷軒,你是提營首總將軍,位居百官之首,對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有何安排?”

劉宗敏說:“陛下,臣已告訴補之,明日破了內城,他必須親自率領一千將士,盡快進入紫禁城中清宮。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門,嚴禁出入,不許宮女和太監們逃散,嚴禁搶劫宮中財物,嚴禁火災,更不許太監中有人暗藏兵器。各處宮殿,角角落落,仔細清查。李過的全營五千人馬以後就分駐皇城四麵,負拱衛皇城重任。如有失誤,惟他是問。”

李自成問道:“李強和雙喜的三千禦營親軍駐紮何處?”

“禦營親軍駐紮在皇城以內。皇城各門由禦營親軍把守。在李過率領一千人馬清宮時,禦營親軍除雙喜率領五百將士護駕之外,都由李強率領,緊隨在李過部隊的後邊進城,分駐皇城以內。以後吳汝義和雙喜所率領的五百親軍駐紮紫禁城內,擔負警蹕重任。為著使吳汝義熟悉紫禁城中情況,我命他率領少數將士隨補之一起清宮。我想到的事兒就是這些,至於皇上明日由何處進城,居住何處宮殿,這是宰相和軍師們的事,請陛下問問他們。”

李自成含笑點頭,眼睛轉向牛金星和正副軍師,尤其是將眼睛望著金星,含笑問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決定?”

牛金星在幾天前的進軍途中已經同宋獻策談及此事,略聞獻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願搶先說出。自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之後,由於他居於“總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於協助李自成進行建國創業的各種工作,中間還擠時間親自到華州主持過一次全省的科舉考試,為新朝選拔人才。從這時起,他明白自己是開國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祿位,因此他決定了三種處人處事態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縱然他認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爭執,更莫說犯顏直諫。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獻策的軍師地位,凡屬於軍師職掌的事他決不多言,力求與宋獻策和衷共濟。第三,他雖然參加了李自成起義,一向重視經濟之學,反對八股取士之製,但是說到究竟,他自幼誦讀孔孟之書,受儒家思想涵養很深,所以他認為自己身為開國宰相,不要對一般事情多言,而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說的“調和鼎鼐”,“燮理陰陽”。現在聽了皇上詢問,他恭敬地說道:

“陰陽五行之理,臣雖然也有涉獵,但不如獻策。請陛下垂問軍師。”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獻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說待到北京城下時,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見。現在,你快說吧。”

宋獻策說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內城,臣認為應於卯時二刻從釣魚台鳴炮啟駕,巳時三刻進紫禁城,午未之間在宮中受隨駕來京的百官朝賀。”

李自成問:“聽說從釣魚台進阜成門,有一條筆直的東西大街可到皇城。我們騎馬進皇城,需要兩個時辰麼?”

“是的,陛下。聖駕進北京,與進西安時情況不同。聖駕如今雖未舉行登極大典,實際已經是大順朝開國皇帝,必須沿路警蹕,儀仗前導,群臣扈從,緩轡徐行。而且,聖駕不是走阜成門進城,而是從德勝門進城,再由德勝門向南……”

李自成覺得奇怪:“為什麼放著近路不走,要繞道走德勝門進城?”

宋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城的乾方,乾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為明之京師,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從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經》上說得明白,啟東與林泉必都記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隨即背道:“‘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禦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係孔聖人之言,著於《易經》之《象辭》,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謹建議,請陛下不必走阜成門近路,以繞道走德勝門入城為宜。”

李自成雖然對宋獻策的這些話半懂不懂,但是這些話既然是出自《易經》,又出自孔聖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頻頻點頭,轉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問:

“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過舉人。他們自幼先讀“四書”,後讀“五經”。“四書”要學童背得爛熟,連朱熹的注語也背;“五經”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獻策所引用的《彖辭》中的話,他們在少年時都曾背誦過。看見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詢,牛金星趕快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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