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叩首辭出,一麵走一麵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個太監進來,向崇禎啟奏:
“啟奏皇爺,袁崇煥求見,已經等候多時。”
崇禎大驚,心中狂跳,嚇出一身冷汗。他以為袁崇煥的鬼魂來見他決無好事,對跪在地上的太監問道:
“袁崇煥在十幾年前已經被朕殺了,他的鬼魂見朕何事?難道是來向朕索命不成?”
太監回奏:“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斷無臣向君索命之理。懇皇爺不必多疑,召他進來。說不定袁崇煥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見皇爺有亡國之禍,前來獻計。”
崇禎猶豫片刻,說道:“傳他進來吧!”
袁崇煥像影子飄然進來,帶進來一股寒冷之氣。他跪下行了常朝禮,抬起頭來。別的大臣見他常常帶有十分畏懼的神色,而袁崇煥卻沒有這種神色,倒是滿臉肅殺不平之氣。
崇禎很害怕,問道:“卿來有何要事,向朕麵奏?”
袁崇煥抬起頭來說:“皇上到了今天,已經山窮水盡,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來向皇上說幾句話。”
崇禎說道:“倘有救國之策,不妨照實說來。”
袁崇煥說:“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確有救國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敵人反間之計,誤殺了臣。從此對東虜的事情,一步一步錯下去。錯殺臣是陛下自毀長城,壞了陛下江山。東虜之事愈來愈不堪收拾,剿賊的事也跟著不堪收拾。這都是皇上多疑專斷,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禎也風聞袁崇煥的投敵並無其事,是他聽了太監的誤奏。可是多年來他對這事諱莫如深,別人也不敢在他麵前提一個字。現在聽了袁崇煥這幾句話,不覺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鎮靜地說:
“朕並沒有錯殺你。如果你還有為國忠心,過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國家有難,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時候。你有何救國善策?”
袁崇煥冷冷地說:“陛下誤殺了臣。臣隻有一條性命,一顆腦袋。殺了之後又叫臣不必念著往日的事,還要臣繼續為陛下效力。陛下為什麼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國家想一想?殺了臣,誤了國,也誤了陛下自己。都因為陛下多疑專斷,妄殺忠臣,才有今日這樣的艱難處境!”
崇禎不覺大怒,說道:“誤國者是臣工。諸臣專事門戶之爭,朕雖是英明之主,也沒有辦法。”
袁崇煥並不讓步,說:“陛下雖自認英明,然而倚信太監,不信忠貞之臣。”
崇禎說:“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內臣為心腹,以內臣為耳目。”
袁崇煥說:“陛下就是誤信了內臣的話,枉殺了臣,才使東虜勢力日盛。”
崇禎說:“你暗通東虜,所以朕才殺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煥冷冷一笑,說:“陛下自以為明察秋毫,事事比別人高明。實際是受周圍群小哄騙,如在夢中。當日那兩個內臣中了敵人的反間計,陛下誤信了他們的胡言。臣為之一再申辯,陛下執意不聽臣言,將臣屈殺。倘若臣不被屈殺,東虜不會如此猖獗,使陛下顧東不能顧西,顧外不能顧內,兩麵受敵,民窮財盡兵竭,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想當年臣奉命勤王,從寧遠到京師,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著吳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吳三桂未至,京師已經失陷。兩相比較,誰是陛下忠臣?”
崇禎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發抖。他既生氣袁崇煥的毫無顧忌的直言,又覺得袁崇煥所說都是實話,可歎他聽到這樣的實話已經晚了。他一反剛愎自用的常態,自己也承認江山確實沒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氣問道:
“流賊聲言將於十八日破城,卿以為確否?”
袁崇煥說:“破城的日子……”
崇禎說:“你說得慢一點,你的廣東鄉音很重,說快了朕聽不分明。”
袁崇煥說:“是的,臣的東莞鄉音很重。臣剛才說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沒法料定,臣隻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隻是數日內的事了。”
崇禎幾乎不能自持,渾身顫栗,問道:“亡國之事果然不能免麼?”
袁崇煥含淚說:“半係天數,半係人謀不臧,致有亡國之禍。”
崇禎說:“卿既是忠臣,難道不能救朕?”
袁崇煥說:“臣縱欲救陛下,為時已晚,惟有為陛下痛哭於九泉,何濟人間之急!”
崇禎哽咽說:“朕經營天下十七年,兢兢業業,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親理萬機,不敢怠忽,總想後人稱朕為堯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國之君……”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不住嗚咽痛哭。
袁崇煥說:“陛下初登極的時候,殺了客魏,清閹黨,親正臣,舉國盛稱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稱為堯舜之君,也可稱為中興之主。誤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誤耳。”
崇禎不高興地說:“諸臣誤朕,非朕之過也。”
袁崇煥說:“諸臣誤陛下,陛下誤蒼生!”
崇禎說:“朕無失德。諸臣誤國,致有今日。”
袁崇煥說:“陛下一生多疑專斷,剛愎自用,愛聽頌揚之話,忌聽忠貞之諫,稍有拂意,動輒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詔獄……”
崇禎大怒,喝道:“給我拿了!”
袁崇煥從容不迫,叩頭起身,麵帶冷笑,向外走去。兩個力士上前攔住,要將他捉拿。可是他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並無實體,誰也抓不到,出了文華門。
崇禎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驚惶地進來,一邊推他,一邊叫道:“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半夢半醒,恨恨地說:“你竟然麵責君父之過,成何體統!”
魏清慧又叫:“皇爺!皇爺!”
崇禎睜開眼睛,望望魏清慧,說道:“我做了一個凶夢,魘著了。近幾日朕在夢中也是心神不寧!”
“請皇爺寬心,不要損傷禦體。”
“今日十幾了?”
“過了子時,已經交十六了。”
“‘流賊’說是十八日……”
“皇爺,十八日什麼事兒?”
“你出去休息吧。我頭昏,還要再睡一陣。”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禎又矇矓入睡。不料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禎隨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禎夢見北京被“流賊”攻破,在倉皇中王承恩率領二三百名太監保護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騎兵追上,殺散了太監,殺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於死。後來他一個人繼續逃跑,不知逃到什麼地方,隻記著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單住一間小屋,連著門麵房屋,窗對小院,但已沒有窗欞,僅剩一個大的方洞。他身邊無人護送,十分害怕,特別怕店中的人們會知道他是皇帝。約摸二更時候,又來一投宿農民,推著一輛小車,在鋪板門外叫門。崇禎聽見這投宿的農民與店小二的問答,十分可怕:
“誰呀?從哪來的?”
“我是北京來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請你開開門,讓我住一宿,多謝多謝。”
“嗨,路上不平靜,你真膽大,這麼晚才來投宿!”
店小二懶洋洋打個哈欠,將鋪板門打開,隨即問道:
“小車上推的是什麼貨?”
“不瞞老哥,這小車上不是貨物,是一具死屍。”
“啊?!……什麼死屍?你走!你走!不要進來!我們店裏隻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給你作揖,我給你跪下。你行行好,積積陰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錢,千萬不要趕我走。老哥,你聽我說,千萬聽我說!……”
店小二的口氣分明緩和一點,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你不說清楚我決不留你!”
農民說:“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進京,路遇一個不相識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個不相識的人對他說:‘兄弟,你既然也是進京去的,我這有二兩銀子,請你拿去,有一封書子請你替我送進京城,老娘有病多日,臥床不起,我就不進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說:‘這是什麼書子?誰寫的?送給誰?’那人說:‘書子是一位鄉紳寫的,投給北京會同館,隻是寫些問候話,沒別的什麼要緊事。’我的這個叔伯兄弟不識字,人又老實,不曉得那要命的書子裏邊寫的什麼東西,他又很窮,二兩銀子可以買些糧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順便把這書子帶進北京。不想還沒有投下書子,在城門口就被搜出來,這樣就把他殺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還等著他回去。要不是遇著我在北京賣山貨,又推著一個小車子,順便收了他的屍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說:“啊,原來是他!……上午有人從北京來,哄傳北京兵部衙門提了一個莊稼人,替‘流賊’給會同館帶封書子,被斬首了。他是鄉下愚民,不識字,死得很冤枉。那封書子是李闖王的大將劉宗敏給當今聖上下的戰表,聲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糊糊塗塗送了一條小命!要不是遇著你推小車在北京賣山貨,別說沒有人替他收屍,連他家裏人也別想知道消息!”
推小車的農民又向店家懇求投宿,允許將屍首推進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別的客人也幫助說好話,終於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車推進院中以後,農民回到鋪板門臨街屋中,吃了東西,同別的客人擠在麥秸地鋪上睡下。又過一陣,語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聲繼續。春夜寒氣逼人,崇禎冷得發抖,沒有一絲瞌睡,注視院中。院中月色皎潔,照著裝載屍體的小車。
崇禎現在知道,放在小車上的屍首,原來就是那個替劉宗敏送揭帖的農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際,忽然聽見車上的蘆席有些響動。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裏邊,目不轉睛地向小車上注視,不禁毛骨悚然。過了片刻,隻見從蘆席裏邊慢慢伸出來兩隻手,解開繩子,蘆席包綻開了,從車上滾下一個屍體,卻沒有頭。這個屍體扶著小車站起來,走到另一邊,又解開另一個蘆席包上的繩子。這個蘆席包也綻開了,屍體用雙手捧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崇禎幾乎嚇死。他看見這個死人頭的雙目緊閉,嘴唇微微動了幾下,發出一聲很輕的然而憤恨的歎息。於是那屍體用左手握著發辮,提起頭顱,用右手將緊閉的眼睛一個一個地撐開。那一雙眼睛睜得挺大,充滿憤恨,充滿血絲。屍體提著頭顱,好像提著燈籠,用眼睛各處尋找。忽然,那雙眼看見了崇禎,從嘴裏發出恨恨的聲音。屍體向小車上放下頭顱,向崇禎的窗洞走來。崇禎知道這是來向他索命,嚇得大叫:“殺你的是兵部,朕無錯!朕無錯!”但是他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塞,不能夠發出聲音。
那無頭屍體繼續向他走來,眼看就要從窗洞爬進來,崇禎可以看清楚那扒在窗洞的雙手是那樣粗糙、肮髒,他從來沒有見過。屍體的脖頸是砍斷的,十分怕人。當屍體快要爬進窗洞時,崇禎從連著門麵房間的小門逃了出去。他聽見屍體在窗洞裏邊雙腳沉重落地的聲音,又聽見猛撲在空床上的聲音,向床下一摸,碰到了什麼東西。崇禎害怕它從背後追來,趕快穿過門麵房,轉回小院,站月光下邊。那睡在門麵房中地鋪上的客人們有的扯著鼾聲,有的用冷眼望著他從身邊驚恐逃過,毫無相救之意。那屍體撲了個空,又從窗洞爬出,回到小車旁邊,重新摸到頭顱,重新用左手握住發辮,將頭顱提起,重新用右手將眼皮撐開,重新提著頭顱像提著燈籠似的尋找。忽然,那憤怒的眼睛看見了崇禎逃在牆角陰影中的爛磚堆上。屍體放下頭顱,徑直向磚堆走來。崇禎背頂高牆,無處可逃,大聲呼叫,無人理會。屍體馬上就來到磚堆旁邊,已經向他伸出可怕的雙手,幾乎要抓到他的袍子,正在這萬分危急時刻,他忽然看見魏清慧站在遠處,竟沒有看見他的遇難。他用全力大聲呼喊:
“魏清慧!魏清慧!快來救朕!”
魏清慧倉皇奔入,叫醒皇爺。因為她從來沒有聽見過皇上有這樣的恐怖叫喊,她嚇得臉色灰白,渾身打顫,兩腿發軟,一邊呼喚“皇爺”,一邊搖著崇禎的肩膀。崇禎從恐怖中醒來,望著魏清慧,愣了一陣,神誌方才清醒,隨即緊抓住魏清慧的手,握著不放,想著這個荒唐離奇的噩夢也是亡國之相,又想著滿朝的文臣武將都不濟事,隻有一個宮女救他,不禁滾出了眼淚。魏清慧雖然不敢詢問,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夢,魘著這麼厲害。她想近幾天又是宮中鬧鬼,又是太廟鬼哭,今夜又見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問:“難道真要亡國麼?”她一陣心中酸痛,一言不發,唯有陪著崇禎流淚。
已經四更四點,離五更不遠了。因為崇禎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歎息說: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吳三桂勤王之師何時可以來到?唉,唉!”
十六日這天,早朝時候,知道“賊兵”已近居庸關,群臣無計,崇禎痛哭退朝。這天上午,他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了幾個大臣,商量籌餉、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無良策,隻是說:“京師萬無一失。”下午,他為了故意表示鎮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見了考選各官。他詢問籌餉、安民的辦法,這叫做“對策”。問了一些問題,他自己覺得不著邊際,被考選的官員也答得不著邊際。盡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沒有片刻的寧靜,兩隻腳在地上踏來踏去,兩隻手也在禦案上不住地動著,可是他還是耐著性子繼續問下去。當他向一個被考選的知縣問如何使軍餉充裕、如何安民的問題時,這個知縣回答說:
“裕餉不在搜括,在節儉。安民係於聖心,聖心安則民心安矣。”
崇禎聽了這話,雖然認為空洞,但也點了點頭,當時就批了幾個字,授他為給事中。他還在繼續考選,忽然一個太監將一密封送到他的禦案上。他以為是吳三桂到北京的機密塘報,趕快拆開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麵如土灰,一句話不說,起身進宮去。被考選的幾十個官員不敢退走,以為皇上臨時有事,馬上還會出來,繼續考問。執事太監和錦衣衛也沒有離開,照樣站班。過了很長一陣,崇禎仍沒有出來。又過了一陣,才有一個太監出來,向大家傳諭退朝。
官員們開始退出。可是為什麼事情,大家一點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順軍昨天上午過了昌平以後,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國楨得到探報,立刻督率將士,把紅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邊準備拚死抵禦,一邊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禎正在考選官員的時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國楨派飛騎送進京的。可是當劉宗敏率領的大順軍到了沙河鎮附近,三大營的人馬望見騎兵的塵土自北而來,立時驚慌失措,將大炮一扔,一哄潰散,各自逃生。有些沒有逃得及的,大順軍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沒有決定投降,也被大順軍的騎兵包圍,成了俘虜。然後大順軍就帶著奪來的大炮繼續向北京進發。
李國楨在沙河鎮一見軍心已散、不戰自潰,紛紛倒戈,便帶著少數隨從左右的親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宮門求見皇帝。崇禎在武英殿召見。李國楨麵奏了兵潰經過,伏地痛哭,請求對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禎準會將他拿問,斬首。李國楨不僅在沙河全軍自潰,師徒倒戈,大炮輜重盡資敵人,也該死罪。然而崇禎現在變了。他沒殺李國楨,甚至也沒有動怒。他隻問有沒有人馬到德勝門外布防。李國楨回答說:“陛下,無兵無將,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戰啦!”崇禎想著亡國已不可免,嗚咽流淚,揮手要李國楨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