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沅為吳三桂斟酒以後,又給周奎斟酒,隨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並不為別的陪宴的官員斟酒。周奎因為陳沅早已是田皇親的一位愛妾,稱她為陳夫人,所以他決不要她為別人斟酒。但是他對陳沅笑著說道:
“吳總兵少年元戎,駐軍關外,國家幹城。他後天一早就要離開京城,返回遼東。他素聞夫人色藝雙絕,名滿江南,可否請夫人清唱幾句,以助今雅興?”
陳圓圓並不推辭,回頭向站在身後的一個丫環使個眼色,那丫環會意,立即向屏風後走去。她還沒有走到,從屏風後走出一位中年婦女,服飾雅潔,神態大方,迎麵將一副大約七寸長的象牙拍板遞給丫環。她趁機會含笑向酒席上掃了一眼,特別向吳三桂看了一眼。吳打算起身,請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這是何人,這人又退回屏風後了。這時有人告訴吳三桂,這位婦女是陳夫人的母親。
陳沅站立起來,離開酒宴,接過象牙拍板,對身邊丫環小聲吩咐一句,立刻轉告樂師。於是客廳中頓時寂靜,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著盤子停在門外。陳圓圓以象牙拍板按節,由樂師們以琵琶、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驚夢》一出中的《皂羅袍》數句。吳三桂生長軍旅之中,隻在關外活動,他聽著陳圓圓的美妙歌聲,看見她唱曲時的櫻唇小口,齒如編貝,睛似點漆,不禁在心中暗問:“這可是真的麼?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虛此生也!”
陳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為吳三桂和周奎斟酒,隨後告辭,轉入屏風,到了後宅,別了周奎夫人,就從後門乘轎車走了。
大廳中繼續彈唱,繼續飲酒。仆人們不斷送來山珍海味,各種佳肴。但在吳三桂的眼中,大廳中突然空了,光與色突然暗了。
陳沅的養母看見了吳三桂之後,心中滿意了。陳沅還是三四歲的時候,親生母親亡故,父親沒法在家鄉生活,又不能帶她討飯。養母將她買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長到五六歲時,聘請名師,教她讀書,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彈唱,按照當時名妓的標準培養她的養女。陳沅本來小名圓圓,取幸福圓滿之意,後來從師讀書,老師為她起名陳沅,字圓圓,更像是大家閨秀。她的養母本來還有三個養女,都是中上人品,也會彈唱。養母靠那三個養女掙錢,維持用度,不使圓圓隨便接客,愈來愈抬高了圓圓的芳名和地位。
圓圓有一個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圓圓隻大一歲,也是當時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給了如皋冒公子,年歲相當,頗為當時江南諸名妓所羨。陳沅的養母本來也希望給圓圓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樣的丈夫,不意田皇親這個五十多歲的色狼,前年來遊江南,聞知圓圓芳名,一定要娶圓圓為妾。而地方官對田皇親趨炎附勢,助紂為虐,簡直是用搶劫的辦法將圓圓搶到船上,帶來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遙遠,處處兵荒馬亂,歸去不易。幸遇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也許正是圓圓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養母隨她來嘉定伯府,先站屏風後邊偷看,苦幹看不見麵孔,後來利用遞送象牙拍板機會,看了個清楚。
在轎車上,陳沅倚著養母,悄悄問道:“媽媽,你看如何?”
養母心中高興,回想往事,不覺對女兒動了感情,將女兒摟在懷裏,並且將女兒的一隻手用力攥緊,悄聲說道:
“孩子,上月聽田府總管說,這位吳總兵隻三十二歲,可以說少年元戎,這親事十分難得。俗話說的,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廟。依媽看,這門親事就答應了吧。你說呢?”
陳沅故意撒嬌地問:“田家總管怎麼知道他今年三十二歲?”
“那還不是聽吳總兵的手下副將楊珅說的?”
陳沅因為心中高興,又故意問道:“媽媽,你知道的多,副將是什麼官兒?”
養母將陳沅從懷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額上輕輕一戳,含笑說道:
“聽說吳總兵後天一早就起身離京,我們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幾個將領想來稟事,看見吳三桂臉色陰沉,望一望不敢進來。吳三桂也不願在這個時候多聽煩惱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們退去,自己在屋裏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叫了一聲“來人”,馬上就有一個年輕的麵目姣好的仆人走了進來,向他屈膝行禮。他說:“拿煙袋。”當時煙袋隻在廣東、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帶流行,關內各省還沒有傳開。倒是關外不僅男人吸煙,連許多婦女也吸煙。於是仆人趕快將一個煙袋鍋裝好煙葉末,雙手遞了過來。吳三桂接著,將瑪瑙煙嘴噙在口內。仆人用紙煤將煙鍋點燃,看看沒有別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吳三桂身邊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個脾氣:當他正在不愉快的時候,最好離開他,不要隨便到他麵前,免得惹他生氣。平常他對奴仆和戈什哈們有情有恩,不吝賞賜,可是一旦惱火了,會一腳將人踢翻,或者動不動就要責罰。所以在他心情煩悶的時候,大家都不向他稟報事情,連他的親信也都站在走廊下邊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吳三桂一邊抽著煙袋,一邊不由地想起了近來的許多事情。當他不得不離開寧遠的時候,將領們曾紛紛找他,提出許多困難。將領們的眷屬和準備遷入關內的百姓更是一個個愁眉不展,傷心掉淚。常言道,有家難舍。何況這些人幾代都住在寧遠一帶,也有的原在鐵嶺、遼陽、沈陽、錦州一帶,後因滿洲強盛了,打敗了明軍,他們逃到寧遠落戶,不料如今又從寧遠往關內流浪。寧遠城郊和四鄉有他們的田地房屋,有他們親手種的樹,還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所以縱然有皇帝的聖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願意拋開這片土地。啟程的日子到了,許多人去上墳,去祠堂向祖宗告別,向地下的父母告別。野地裏凡是有墳墓的地方,到處焚化著紙錢,到處是一片哭聲。人們都知道,這次離開以後,滿洲兵會很快到來,再想看見祖宗墳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鄉也不可能了。年輕男子的心胸還比較開闊,老人們不知道自己這一把骨頭會扔在關內什麼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墳墓旁邊,就更加傷心。這些情況吳三桂都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也感到難過。何況他吳家的祖墳也在寧遠城外,今後想再回來為祖墳添一把土,燒一張紙錢,也不容易了。這時候離開寧遠的種種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陣心酸。他想,萬一救北京打了敗仗,這些將士們的家眷和流落關內的百姓們如何存身?
想來想去,他覺得目前趕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從寧遠帶來的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剛想到這裏,忽然有一親將前來稟報: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猛然從沉思中醒來,放下煙袋,說道:“趕快請。”一邊站起來迎接。外邊一陣傳呼:
“製台大人駕到!”
吳三桂一麵走一麵在心中說:“八成是來了皇上的十萬火急……”
沒有說完,總督王永吉已經走進了二門。
三四天來,崇禎皇帝已經知道宣化和陽和相繼失守,巡撫衛景瑗為國盡節,還哄傳監軍太監杜之秩也盡節了。如今“流賊”正在向居庸關前來。他感到北京存亡的關頭到了,大勢很是不好,亡國的慘禍就在眼前。他每日寢食不安。雖然禦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樣珍饈羅列,但是他很少吃東西。不管什麼菜,所謂禦饌,出自禦膳房最有名的廚師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當崇禎感到北京城局勢危急時,便將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給了親信太監王承恩,命他提督京營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沒有什麼辦法。京營兵多少年來都沒有核實過,大部分都是空額。兵餉被三大營的將領或執掌京營的勳臣和各級官員們下了私囊。僅僅靠這些兵沒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幾千人馬,交給李國楨率領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讓一部分太監上城,又將一部分老百姓驅趕上城。
當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宮,稟奏兵少糧缺的情況時,崇禎不住落淚。王承恩跪在他的麵前,也是揮淚不止,想不出什麼好的辦法。
崇禎問道:“吳三桂的救兵為什麼遲遲不來?”
王承恩回答說:“皇爺,如今局勢如此,有幾個實心為皇上出力的人!”
崇禎說:“我對他父子不薄,又封他為平西伯,這也是難得的特殊恩寵,難道就不能鼓勵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說:“皇上對吳家確是皇恩優渥,可是他像許多武將一樣,知道自己不是闖賊的對手,不敢來京勤王,故意遲遲啟行。”
崇禎恨恨地說:“武將怕死,文官愛錢,叫朕如何撐持這個局麵!”
說了以後,他不禁哽咽起來。王承恩隻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禎幾句話,說是:“各門都有勳臣和太監把守,京城能夠守到援兵前來,請皇上不必過於擔憂。”
王承恩剛走,一個太監送來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禎拆開一看,裏邊是稟報“流賊”劉宗敏送來的揭帖。這所謂揭帖,實際是劉宗敏曉諭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麵寫道:
大順倡義提營首總將軍劉宗敏為曉諭事:崇禎無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迎。預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紳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驚恐。特此曉諭!
下邊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會同館。日期寫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曉諭上邊還蓋了一個朱色關防。上麵是“大順北伐提營首總將軍關防”幾個字。崇禎拿著這份曉諭,臉色灰白,兩手顫抖得非常厲害,身上出了冷汗,臉色如土。他想:這“流賊”的曉諭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難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嗎?為什麼寫幽州,不寫北京?他又將曉諭看了一遍,隨即將它撕毀,在燭上點燃燒掉。一麵燒,一麵心中忽然恍悟:噢,傳聞“賊人”要建都西安,已經將西安改為長安,所以它不願意再稱北京,要用幽州的舊名來代替。噢,原來如此!他越發害怕,半天沒有再說一句話。
當黃昏來到的時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聲大哭。殿內殿外伺候的太監都跪在地上,不敢勸說一句,都感到亡國的慘禍臨頭了。他們有的伏在地上靜靜地流著淚,有的忍不住哽咽出聲。崇禎哭了一陣,走出奉先殿,他已經覺得腿腳沒有力氣,一天來很少吃東西,身體幾乎要垮了。加上亡國的危險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輦,吩咐回乾清宮去。
一到乾清宮,晚飯擺上來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請他用膳。他走到禦膳的朱漆大案北邊,麵向南頹然落座。樂工們照例奏起細樂。他搖搖頭,輕輕說了兩個字:
“撤樂!”
樂工們很快地從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幾口,將筷子往案上一放,進入東暖閣,徘徊了很久。他想:難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吳三桂能不能趕在十八日以前來到?他叫進來一個太監,問道:
“兵部還有何奏報?”
太監跪下說:“不曾有何奏報。”
崇禎問:“給‘流賊’送來揭帖的人現在何處?”
太監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經言明,那人已經斬了。”
崇禎重新從禦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農民將揭帖帶進城中,兵部問了以後,將農民斬首。崇禎不再說話,又頹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著一個盤子進來,將一個青花雙龍蓋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說:
“皇爺晚膳沒有吃一點,如今這燕窩湯請皇爺用了吧。”
崇禎沒有說話,揚揚手讓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陣,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寧宮去。
周後迎接崇禎坐下以後,看見他臉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頭不做一聲,便小聲問道:
“皇上有何吩咐麼?”
崇禎停一停,歎口氣說:“我來看看你,沒有什麼吩咐。往後見麵的時候不多了。”
周後不覺湧出熱淚。一個月前,在議論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時候,崇禎將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說下去。現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沒有走脫的機會了,所以她壯著膽說道:
“臣妾不敢過問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邊去……”
話沒有說完,就被崇禎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說下去,兩行眼淚忽然湧出來,心裏像刀割一般難受。崇禎站起來向她望一望,說道:
“朕自有主張,目前隻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師。吳三桂的精銳之師,旦夕可至,必可戰勝‘流賊’。此是何時,你不要擾亂朕心!”
周後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沒有回頭望一眼,也不乘輦,徑自回乾清宮了。
在乾清宮的東暖閣略坐片刻,心中不寧,又走到西暖閣,剛一坐下,一個太監匆匆進來,呈給他一份緊急塘報。這是薊遼總督王永吉的塘報,說吳三桂的人馬十六日可到山海關,當星夜馳往京城。崇禎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問道:
“今天是十幾了?”
太監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禎問了以後,心中更加落實,想著吳三桂十六日可達山海關,十七、十八兩天,騎兵月夜趕路,總可以到達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過後,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吳三桂的人馬會不會到了山海關不停頓,星夜趕來北京呢?這些年來,武將怯陣,特別是對“闖賊”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來呢?他越想越感到沒有把握。於是他又想起了楊嗣昌:倘若楊嗣昌不死,集中調度,不會有今日困難,更不怕“流賊”攻破京師。一會兒他又想起袁崇煥:倘若吳三桂能像袁崇煥那樣,星夜奔馳勤王,幾天之前就會來到北京城下,何懼“流賊”?他回到養德齋,想躺下去休息一陣。但一進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來。外邊開始下起零星細雨,夾著雪花。寒風陣陣,吹著窗欞。
不知哪一個小宮女在內書房受了責罰,今夜打更。在飄著雪花的寒風中,從月華門的長巷中傳過來小銅鑼聲和悲哀顫栗的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過後,崇禎才在禦榻上矇矓入睡,魏清慧輕輕地在博山爐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養德齋的門裏邊,以便皇上隨時呼喚。
崇禎剛剛睡熟,就夢見他在文華殿召見楊嗣昌。他向楊嗣昌問道:
“如今京師危在旦夕,以卿看來,朕禦駕親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楊嗣昌說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邊去,還不失機會。如今已經遲了。誤國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這些人徒尚空談,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於不顧,總想在青史上留個好名。”
崇禎說:“難道京城失守以後,他們就能不受‘流賊’之害嗎?”
楊嗣昌說:“此事臣不好預度,但以臣猜想,許多人今日諫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頗似忠於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賊者難免不是這些人!”
崇禎歎口氣,說:“朝廷養這班文臣,平時隻曉得各立門戶,互相攻訐,爭權奪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論,不能紓君父之憂,反而敗壞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禎又用懇求的口氣說:“事到如今,卿難道不能救朕度過大難?”
楊嗣昌叩頭說:“臣已經無能為力了。皇上往年寵信微臣,畀以剿賊重任,可是朝廷上紛紛空論,百方掣肘,眾口攻訐,使臣一籌莫展,終致敗事。往事曆曆,今日更難效力。難道陛下尚不清楚?”
說了以後,他跪在地上嗚咽痛哭。崇禎也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