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順軍過昌平這一天,吳三桂率領的寧遠人馬也到了山海關。從寧遠到山海關隻有二百多裏地,可是吳三桂的人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們啟程之前已經耽誤了一些日子,啟程之後又走得很慢,一方麵是因為寧遠一帶的漢人男女老幼隨著內遷,困難很大,另外也因為吳三桂及將士們不肯離開本土,所以每天頂多走五十裏路,有時還因為老百姓擁擠在路上,互相攪擾,使路途不能暢通,一耽擱就是一兩天。幸好清兵並沒有追趕。其實當時清兵已經占領了長城外圍的一些重要軍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馬追趕,會使吳三桂的人馬和內遷百姓發生混亂。可是滿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結兵力,在錦州和鬆山堡等地的駐兵不多,所以讓吳三桂的人馬和百姓緩緩地平安撤走,隻是在吳三桂離開寧遠三天之後,才派一小股騎兵進入寧遠城。
吳三桂按他原來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達山海關,可是昨天薊遼總督王永吉奉崇禎皇上十萬火急密詔,要他同吳三桂趕快到北京勤王,並說“流賊”已經過了宣府。王永吉親自到路上迎接吳三桂,將密旨給他看了。這樣吳三桂隻得抽出二萬精兵,親自率領,加速前進,其餘的數萬步騎兵護送眷屬、百姓以及大批糧草跟在後邊。
約摸中午時分,吳三桂到了山海關。王永吉已於早晨進了關。山海關原來也有一個總兵官,率領著幾千人馬。還駐有鎮守太監高起潛。高起潛因為看見吳三桂的寧遠人馬快到,而皇上並沒有下旨命他擔任吳三桂的監軍,朝廷事已經亂了陣腳,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領一千多親信將士離開了山海關,越過北京的南邊,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吳三桂現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這山海關的駐軍都得歸他統率。當他來到關外時,當地的官紳、守關的總兵官以及副、參、遊將領都到關外恭迎。榆關縣知縣早已為他準備了行轅。他住進去後重新接見了地方官紳,說了幾句閑話,就要地方官紳準備糧餉,務必使大軍供應不缺,才能作戰。地方官紳自然是唯唯答應,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後,出來巡視了山海關的地理形勢,吩咐手下人將一部分人馬駐在榆關城內,一部分開到山海關以西,並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關以西三十裏以內和關外附近一帶為他的駐軍和關外來的百姓尋找駐地。關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裏也不完全清楚。臨離開寧遠時,他向朝廷上報共有五十萬人。實際這是經過誇大的一個數目,為的是讓朝廷知道他的行軍不易,給養困難。真正跟隨大軍南遷的百姓大約隻有二十萬人,沿途又有許多人不願再走,偷偷地離開,重返寧遠一帶。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約隻有十多萬軍民。
他巡視完畢,就回到行轅休息,既不願接見部下,也不願接見另外的官紳。一則路途疲倦,二則他有許多心事需要獨自清清靜靜地盤算盤算。盡管他知道澄海樓一帶比較清靜,但他不能前去,因為目前軍事十分吃緊,按照王永吉告他說的情況,今天李自成的人馬應該已經到了昌平,甚至可能過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關。要不要立刻向北京進兵呢?他仍在猶豫。
離開寧遠以後,他因為很明白他的將士和攜帶的二十萬百姓都不願拋離故土,情緒很壞,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離開大軍,也不敢將人馬分作兩隊,一隊保護百姓,一隊由他率領著馳援北京。他害怕滿洲人隻須派遣兩三千騎兵追來,部隊無心死戰,一部分百姓就會被清兵擄去,或者散歸寧遠。這二十萬隨軍內遷百姓都是將士族人和鄉親,一旦發生這種情況,軍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軍同百姓已經到山海關近郊,馬上就全部進關,大部輜重和軍糧也已經用船從海路運到山海關附近,泊在薑女廟到澄海樓之間的海邊,不再擔心滿洲人派騎兵追趕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並非沒有忠心,不應該逗留關門,不去勤王。何況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進兵,他可以命人安頓入關百姓,布置山海關守禦,而他率領兩三萬騎兵一天一夜就可到達北京城外,然後步兵趕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僅關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關乎他自己和寧遠將士們的存亡。昨天夜間他召集少數親信密議了很久。多數人因震於李自成聲勢強大,仍舊持觀望態度。隻有一兩個人讚成選兩萬精銳騎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願再召集會議,隻是一個人坐在屋裏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想著想著,他不由地自言自語:
“北京!北京!……”
吳三桂從二十歲左右帶兵作戰,年輕輕的就成為將軍,幾年前又升為總兵宮,最近又封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謂位極人臣。盡管他在戰場上也受過許多挫折,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處境困難,使他心亂如麻,舉棋不定。過去不管如何艱難,總還有一個立足之地。崇禎十五年,鬆山潰敗,別的將領都沒有辦法,甚至像王樸那樣的總兵官,最後落得在北京斬首,可是他吳三桂逃回寧遠,仍然鎮守一方,為朝廷所倚賴。兵源和糧餉,不管朝廷多麼困難,都得想辦法接濟。可是如今寧遠放棄了,以後再也沒有這樣一個兩代經營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還有幾天路程,會不會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賊”就破了北京?縱然北京可以支持幾天,可是到處哄傳李自成有數十萬精兵,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來隻有三萬多人馬,臨時又將一些丁壯百姓編入隊伍,再加上山海關的駐軍,一起也不超過五六萬,如何能夠對付數十萬的強敵?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勝仗,皇上是那樣多疑,他會不會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關寧數萬將士以及十幾萬將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趕快到北京去,現有皇上的十萬火急手詔,又有總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觀望?如不火速馳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將受千秋萬世責罵,說他為臣不忠,為子不孝。然而救又沒有力量,沒有勝利的把握,萬一敗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沒有退腳的地方。想到這裏,他深深地歎口氣,正要往下想去,一個老媽子躡腳躡手地進來,對他說:
“伯爺,所有的馬車、轎子都已經到了。”
吳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問道:“大小都安排好了麼?”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這左右兩邊騰出的空宅子都住滿了。”
他又問道:“陳夫人如何?”
女管家說:“路上她不慣辛苦,昨天受了風寒,有點發燒。剛才服了藥,已經睡下休息了。別人都還好。”
吳三桂說:“讓郎中小心給看看,不要耽誤了。我們在這裏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說:“別說陳夫人是從江南來的,從來沒有辛苦過,就是我們寧遠一帶土生土長的人,也輕易沒有這樣辛苦。我們伯府上還算好,婦女孩子都有轎子坐,隨從人也都有馬車坐。老百姓可夠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車上,有的坐在敞篷馬車上,還有的隻好騎著牛,騎著驢,頂風冒雪,忍饑挨餓。唉,伯爺呀,這是哪一世造孽積下了罪,讓大家拋棄家鄉,拋棄祖墳,活像一群亂世難民!”
吳三桂不願聽這話,也不願這個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說出這種話來影響軍心,但他沒有責怪她,揮手使她出去,隻是又叮囑一句:
“讓丫環仆婦們小心照料陳夫人,趕快將病治好,說不定明天還要進軍。”
去年五月,吳三桂曾經奉崇禎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陳對付滿洲方略。
那次進京,恰逢皇親田宏遇已在幾個月前的時疫中病故。吳三桂聽說陳圓圓很美,就用一千兩銀子從田家買來做妾。那時寧遠雖然受清兵的嚴重威脅,附近重要的軍事據點一個一個被清兵侵占,但是吳三桂在寧遠城尚有三萬精兵,補給糧食的海上航道依然暢通,海邊的補給總站覺華島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隻期望招他投降,無意用兵力攻占寧遠,損兵折將。在這樣情形之下,寧遠雖是一座對清兵的前線城市,卻實際並無戰爭:明軍無力出擊,清軍啃不動這塊骨頭,短期間是一種對峙狀態。明朝方麵,認為自錦州失陷以後,寧遠是大明朝在關外保留的最後一座軍事重鎮,萬萬不能丟失。崇禎因為吳三桂的舅父祖大壽已經投降了滿洲,滿洲方麵又不斷向吳三桂招降,又風聞吳三桂有投降滿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諭,由薊遼總督親自送往寧遠,要吳三桂秘密來京述職,同時將他的父母和一家人護送來京居住。為使滿洲方麵不知道他離開寧遠,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離開寧遠,由數百名精銳騎兵護送入關,然後改由數十名親兵和親信辦事人員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為吳襄安排的一處巨大的住宅中。崇禎給吳襄的官職不小,名義是京營提督,但實際是一種空銜,讓他在北京做一位體麵的寓公,實際性質是由朝廷控製的人質,使吳三桂不能夠投降滿洲。
吳三桂先派郭雲龍帶領幾名仆人先行進京,做好安排,然後派他的親信將領楊珅護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餘口起程。楊珅雖是武將,作戰勇敢,立過戰功,但是他的特別長處不在帶兵打仗,而在為人機警,眨眼就是見識,善於應付場麵。如何安頓北京的吳公館,如何將公家撥給的一處舊宅子包括花園在內,短期內修繕得麵貌一新,符合京營提督的身份,必須派楊珅進京一趟。還有,老總兵這次進京,皇上必然召見,應該向司禮監掌印太監和乾清宮掌事太監分別送去厚禮,打通關節,臨時對老總兵進宮的事好有照顧。老總兵吳襄這次進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實際管事,表麵上畢竟是榮升京營提督,要拜見和宴請一些京師同僚,由楊珅陪同,分別拜謁。
楊砷動身的時候,吳三桂除囑咐他各種應辦的事務之外,還悄悄地叮囑楊珅為他在北京物色一個美妾,不管花多少銀子都不心疼。楊珅笑著滿口答應,請他的主帥隻管放心。
特別使楊珅心中高興的是,田妃的父親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處理。楊珅聽說有一位名叫陳沅,小字圓圓的女子,原來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歲。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遊了一趟,強行買來做妾。沒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醫藥無效,很快去世。
楊珅聽說陳圓圓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風度嫻雅。現在田府準備將陳沅賣出,但是一因索價太高,二因陳沅自認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願去,年紀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離開田府。楊珅聽到以後,趕快輾轉托人與田府總管商量,請田府暫緩將陳圓圓嫁出。
楊珅護送吳襄來京之後,才明白關於皇上秘密召見吳三桂的事,隻與兵部衙門的官員大人有關,司禮監掌印太監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這兩處活動。很快得到確實消息:兵部有關大臣即將密奏皇上,請皇上速召寧遠總兵吳三桂來京,麵奏確保寧遠,防禦東虜,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禎召吳三桂秘密進京述職,在吳三桂及其左右親信中是一件令人驚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將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陽門外,他同楊珅隻帶領二十個親兵和幾位文武官員進城,進入軒敞富麗的吳公館。
由於兵部衙門和司禮監在事先都已打點妥當,吳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單獨召見。崇禎首先問了與滿洲對峙的軍事形勢,對吳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應他不管內地如何困難,糧餉將會源源供應。吳三桂最擔心的事是滿洲兵從一些地方進入長城,然後在冀東占領一地,再從西邊攻取山海衛。所以山海衛城中必須設一大將,並有重兵駐守。崇禎輕輕點頭,答應以後再議。雖然崇禎已經猜到吳三桂希望兼任山海關總兵,將原來的寧遠總兵改稱關寧總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見的時間不長,吳三桂叩頭辭出。他有重要軍務在身,召見後必須趕快返回寧遠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買來陳圓圓為妾,帶回關外。
田宏遇已經死去,不能由田皇親設宴請吳三桂,這就沒辦法使吳三桂親自與陳圓圓見麵。還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貴妃病故之前,曾經決定將田妃的妹妹選進宮中,作為妃子,隻是因軍事日緊,國庫空虛,將此事拖了下來。但因為有了此事,田皇親府門禁森嚴,甚於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話說的:“田府大門外的一對鐵獅子上連一個蒼蠅也不能停留。”
吳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須在兩三天內返回他的關外駐地,怎麼辦呢?
突然,楊珅說出了一個辦法,把困難解決了。吳三桂一聽楊珅說出的辦法,大為高興,笑著說: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將,辦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親府中走一趟,務必將此事辦成。”
原來,一個月前,楊珅曾經陪同新任京營提督的吳襄去拜見當今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總管李子春相識。今日楊珅決定利用這一關係,使吳三桂同陳圓圓在周府的酒宴上見麵。而且酒宴必須在明日中午舉行,不誤後日一早離京。吳三桂是山海關外防禦滿洲的主將,如今寧遠成了孤城,他身係國家安危,所以必須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應該將行期稟報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選後妃的製度與前朝不同,為避免外戚幹政之禍,後妃隻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選取,禁止選取勳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許選取大官豪門家的姑娘。而且後妃的父兄隻許賞賜金銀莊園,封為侯伯,不許任以實職。處此亂世年頭,周奎雖貴為皇後之父,也願意在無傷朝廷製度的情況下與武將來往,說不定日後會有用到的時候。經過楊珅與周府總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吳三桂發出請帖,訂於轉天中午宴請寧遠總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與田府聯係,明日上午接陳夫人(因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來周府“閑坐”。
次日中午,吳三桂隻帶著副將楊珅和四名親兵,騎馬來到嘉定伯府。宴席擺在大廳正間,隨從親兵都在別處坐席。在大廳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還有兩位周府官員作陪。主客是吳三桂,楊珅陪同。
酒宴開始不久,周府中的兩位樂師領著四五位濃妝豔抹的十七八歲的女子進來,先向席上行禮請安,然後兩位樂師退到大廳一角的小方桌邊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爺大人們福了一福,嬌聲請安。因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興,所以買來的這幾個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膚白嫩,腰身婀娜。為首的姑娘手執檀板,輕敲一下,坐在小方桌邊。笛子和三弦聲起,姑娘們唱了《西廂記》中的一支曲子。
吳三桂生長關外,世為武將,京城富貴人家的情況根本不懂。他在這一群女子中看來看去,猜不透誰是陳沅。而這幾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轉到所坐的桌邊。吳三桂正在瞎猜,忽聽屏風後有叮咚之聲。周奎正在舉杯向他勸酒,他也端起杯來,隨即停杯不飲,等候進來的人。等到第一個美麗的少女出現,吳三桂心中一驚,將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說:“這是陳沅,果然不錯!”
然而周奎並沒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穩坐不動。不過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現,身後跟著一位丫環。這位美人兒服飾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過多地塗脂抹粉。她一進廳中,使大家驀然一驚,好像一股靈秀之氣撲麵而來,白嫩的臉孔竟然使人們頓時感到滿庭生輝。她的一雙眼睛,顧盼中流光溢彩,飽含溫柔與聰慧,使吳三桂心蕩神搖,不能正視。周奎微笑著讓她在一張留著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貴賓吳三桂的對麵。吳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關外所見的許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歎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這個如花似玉的人兒盡如糞土!”
陳圓圓稍坐片刻,站起來先給吳三桂斟酒,再給周奎斟酒。當她來到吳三桂的身邊斟酒時候,吳三桂才看見陳沅的手上很少首飾,隻戴了一隻嵌紅寶石的戒指,襯托得她纖纖手指潔白如玉。而就在這時,吳三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芳香。因為吳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來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蕩神搖,簡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還是美人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