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ъ今天是崇禎十七年(大順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駐蹕北京阜成門外釣魚台的日子。
早膳以後,李雙喜率領一千禦營騎兵帶著馱運輜重什物的大隊騾馬向北京進發。中央各衙門大小官員及隨從人員接著出發。李自成因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三人護駕,鳴炮啟程,鼓樂儀仗前導。李自成騎在烏龍駒上,前邊是一柄黃傘,銀鞍金鐙閃光。他在馬上左手攬著杏黃絲韁,右手用馬鞭對牛、宋指點山川,談論著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滿麵。
如今李自成的行軍和駐營完全不同於往日。何時啟駕,何時駐蹕,都由宋獻策望氣和卜卦決定,趨吉避凶。因為今天不需要他親自指揮攻戰,所以按照軍師意見,他應於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然後轉路,幹酉時稍過到達阜成門外。至於在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方圓三裏之內,如何清掃行宮,如何嚴密警蹕,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門臨時駐地,已經有吳汝義和李強前去安排,不但用不著他操心,連動動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護駕的禦營停下休息,打尖之後,繼續緩轡前進。等隱約望見北京城頭時,他回頭望一眼在身後扈從的正副軍師,欲有所言,但沒有說出。他看見副軍師李岩仍舊像昨晚一樣懷著什麼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對李岩說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為何在此文武歡呼勝利之時你偏不高興?你在西安時堅主持重,諫阻孤率師北征。幸而孤不聽諫阻,銳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順應運龍興,天與人歸,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順利到達北京城下。倘若聽了你的諫阻,豈不誤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現一帶土丘,中間有一豁口,貫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煙雲繚繞,氣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馬上遙望,忽見許多兵將簇擁一員大將策馬出了豁口,在幾通高大石碑處下馬,列隊大道兩旁。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
“此是何地?”
宋獻策恭敬回答:“此處俗稱土城關,為元朝大都的北門。距德勝門數裏之遙。陛下請看,是汝侯率領眾將領前來恭迎聖駕!”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覺“啊”了一聲。
劉宗敏的駐地在阜成門外,他不斷地派將校奔往沙河路上,探聽聖駕消息,以便恭迎。後來得到稟報,知道聖駕離土城關隻有幾裏遠了,他立刻率領駐紮在西直門、德勝門和安定門以外的果毅將軍以上的將領,在土城關外,列隊道旁。因為是在作戰時候,免去大禮,武將們隻隨著劉宗敏在馬上躬身抱拳,齊聲說道:
“恭迎聖駕!”
李自成向劉宗敏問到包圍北京的情況,劉宗敏回答說:
“北京內外城有數十裏,內城最為重要。我軍已將內外城的東、西、北麵包圍,不使崇禎逃跑。南城是外城,隻將外城的各城門派兵包圍,另外派騎兵不斷巡邏,使外城與外地斷絕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經架設齊備,所需登城雲梯,統限今夜準備停當。”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說道:“大家辛苦幾天,破了北京之後,將士們都為國立了大功,孤不吝從優升賞。”
眾將領在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齊聲說道:“恭謝陛下鴻恩!”
隨即,劉宗敏率領一批武將護衛聖駕前進。駐德勝門和安定門外的將領們恭送皇上啟駕後,分路馳回駐地。
李自成的禦營騎兵進土城關以後約走一裏多路便向西轉,數裏後遇大道再向南轉,然後從西直門外萬駙馬別墅白石橋附近繼續向南,向釣魚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們望見城外走過的兩千多軍容整齊的騎兵,中間有一柄黃傘和簡單的儀仗,還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騎馬追隨在黃傘的後邊,猜到必是李自成來到了北京城外。許多守城的太監和市井百姓從城垛的缺口間露出頭來,紛紛觀看。盡管城頭上架設有許多大炮,特別是在西直門到阜成門的幾處敵台上架設著威力很大的紅衣大炮,但是沒有人敢對李自成和他的禦營騎兵開放一炮。守城的太監和百姓都認為明朝的大勢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闖王,城破之後會遭到屠戮。當然,劉宗敏不是一個粗心人,他命張鼐駐紮在阜成門外月壇內,從西直門的北邊到阜成門的南邊,麵對城牆,用沙包堆成了許多炮台,安放大炮,隻要城頭上敢放一炮,張鼐就將紅旗一揮,馬上會有許多大炮接連向城上打去。
正在這時,分明是烏龍駒也明白北京已經到了,興奮地蕭蕭長嘶。李自成駐馬西望,但見夕陽銜山,西山一帶山勢重疊,鬱鬱蒼蒼,確如宋獻策所言,西山王氣很盛。他含笑點頭,在心中說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隨即勒住馬韁,停止前進。他一停止,他身後的隊伍全停止了,而在前邊的扈從親軍也立刻由李雙喜傳令停止了。他回頭一望,對身邊的傳宣官輕聲說:“請丞相和兩位軍師!”一個傳宣官向後大聲傳呼:
“丞相和軍師們見駕!”
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聽到傳呼,立即將絲韁一提,趕到聖駕旁邊,聽候諭旨。李自成麵帶躊躇滿誌的微笑,說道:
“一年前,我們此時正在襄陽,那時還沒料到如今能夠來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說:“可見陛下今日奪取明朝天下既是順天應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問道:“獻策,你昨夜曾說,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現在天氣似乎要晴,倘若明日無雨,破城還得數日,還需要一次惡戰麼?”
“以臣看來,隻等城內有變,不需流血強攻。”
李自成望望城頭,說道:“今晚要做好攻城準備,能夠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馬上躬身說:“今日在沙河鎮休息時,杜勳曾對臣言,他願意明日縋入城去,麵見崇禎,苦勸崇禎讓位,但請陛下對崇禎及其宮眷一人不殺,優禮相待。”
李自成向宋獻策問道:“此事軍師知道麼?”
宋獻策說:“丞相對臣說過,臣當時也問了杜勳,看杜勳確實是出於為新朝立功獻忠之心,並無欺騙陛下之意。”
“崇禎會不會將他殺掉?”
“臣也以此為慮,但杜勳說他願冒殺身之禍,也要進宮去苦勸崇禎讓位。”
“啟東,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為不妨一試。如杜勳被殺,不過死一個投順太監耳,於我無損。如杜勳見崇禎勸說成功,則陛下能於成功之後,以禪讓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勳今夜見我!”
李自成將鞭子輕輕一揚,同時將左手中的杏黃絲韁輕輕一提,烏龍駒緩緩前進。不需他說出一句話,整個護駕的官員、騎兵、黃傘和儀仗,都在斜陽的照射下,肅靜地向釣魚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軍民用吃驚的眼光向城外觀望,不敢放炮,不敢叫罵,甚至沒有喧嘩之聲。
自從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長安宣布建立大順朝,改元永昌,將在襄陽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實之後,雖然他還沒有正式登極,為著表示謙遜,暫時自稱為“孤”,不肯稱“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實際上都把他當皇上看待。現在他暫時落腳在阜成門外釣魚台這個地方,等候進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業”。他手下的舊人,大家記憶猶新:最初他不管在什麼地方暫時停留,都稱做“盤”,是豫陝一帶杆子口頭稱“盤駐”一詞的省略,後來人馬眾多,稱做駐紮或駐兵。從西安建國以後,他自己暫駐的地方不再叫做駐紮,而稱做駐蹕。從前他同高夫人和親兵們駐紮的院落叫做老營,部下將領們和相隨日久的老兵可以較隨便地出入老營;後來稱了大元帥,老營的戒備嚴了許多;稱了新順王,居住的地方戒備更嚴了,並且將襄王府改為新順王府,不再稱老營了。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改新順為大順,以秦王府為大順王宮,一般將領想進王宮見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順皇帝身份離開西安,向北京進兵,一路之上,駐的房屋稱做行宮,軍帳稱做禦帳,而駐紮叫做駐蹕,對他的特殊警衛工作叫做警蹕。雖然這“駐蹕”和“警蹕”兩個詞兒都是從上古傳下來的,在當今人們的口頭上,“蹕”字早已沒人使用,大順將士們在說到這兩個詞兒時都不習慣,然而這是國家禮製攸關的事,不能不命令將士們逐漸遵行。
如今以釣魚台和玉淵潭為中心,東以三裏河西岸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為界,在大約方圓三四裏內,都成了大順皇上駐蹕的禁地,將許多居民強行趕往別處,實在無處可去的人都不許隨便出門,還必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額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邊的人家,還得在門口擺一張方桌,桌上供一個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牌位前放著香爐。禦營有三千騎兵,跟隨禦營一起的一部分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文武官員(一部分留在長安),以及眾多的親兵、奴仆和廝役之類,步騎合計約有五千人之眾。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的房屋遠不夠用,所以李強和吳汝義率前隊騎兵和騾馱子來到以後,除立刻派將士們占領公私房舍,驅趕居民和閑人,進行清掃之外,又在較空曠的地方搭起了許多軍帳,清掃和整治了通往行宮的道路。凡是要緊的路口和“行宮”的周圍,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順皇帝的行宮,其餘一處較好的宅子,作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員們的駐地。另外,在三裏河河岸上有一處叫做李皇親花園的地方,作為正副軍師和軍師府官員們的駐地。
李自成來到了釣魚台“駐蹕”的地方,吳汝義同李強跪在道旁恭迎。然後,大順朝中央各衙門的官員們都由吳汝義派人分別帶到各自駐地休息,隻留下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岩護送李自成進入行宮。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來遊玩釣魚的地方,金亡後此地荒廢。到了元朝中葉,被一姓丁的達官買去,重加修繕,增加了許多亭台樓閣,曲徑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塢,成為有名的丁家花園,所以又名花園村。明朝兩百多年中,此地幾次更換主人,丁家花園的舊名依然保存。經過兩進院落,到了第三進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間大廳,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間東廡和西廡,大廳正中安設有臨時禦座,是一張雕花檀木太師椅,上蒙黃緞繡花椅披。前有一張八仙桌,掛黃緞圍幛。稍前一點,左右擺著兩行較小的太師椅,帶有藍緞繡花椅墊和椅披,以備文武重臣在禦前會議時使用。因為按“五德終始”學說,大順是“水德王”,色尚藍,所以除黃色為皇家專用服色之外,官民應該以藍色為上。
李自成在禦座上坐下以後,牛金星等正要叩頭行禮,被他用手勢攔住。他命大家坐下,隨即向吳汝義問道:
“杜勳在哪裏?”
吳汝義躬身回答:“臣為他準備了五座軍帳,在會城門那個方向,離此不過三裏多路,旁邊有一小街,還有一片鬆林可以係馬,也可避風。文諭院諸臣也暫時在那兒宿營。”
“速命人前去,叫杜勳趕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見他有話要問!”
“遵旨!”
李自成又望著牛金星等人說:“諸位今日鞍馬勞累,風塵滿身,現在各回駐地休息。既然杜勳願意進城去勸說崇禎讓位,孤認為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試。你們先回駐地,等候孤在一更後傳諭你們前來,商議大事。”
牛金星等行禮退出以後,李自成由隨駕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塵土,濯洗梳頭,然後用膳。晚膳後,他在雙喜和一群親將的護衛下,在行宮大院中各處走走。他走上行宮西南角的釣魚台,向開闊的荒池中望了一陣。月亮已在東邊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蕩漾的水麵上。這正是北京一帶青蛙出土後開始求偶繁殖的季節。不論是池中池邊,到處蛙鳴不斷,互相應答;不時還有魚在水麵潑剌一跳,同時白光一閃。李自成命雙喜差幾個傳宣官分頭傳諭幾位重要大臣速來議事,同時也傳諭杜勳前來。對雙喜吩咐之後,他在心中興奮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