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什麼宮殿可以駐蹕?”

兵政府尚書喻上猷回答說:“臣在明朝,曾備位言官,除參與早朝之外,又數蒙召對,或在平台,或在文華殿,故對文華殿略知一二。文華殿為紫禁城內一處重要宮殿,在左順門之東,東華門內不遠。文華殿……”

李自成點頭:“這文華殿很有名氣,孤也常聽人說起。你說下去,說下去。”

喻上猷接著說:“文華殿建於永樂年間,原來不常臨禦。嘉靖踐祚,將文華殿重新修建,換成黃瓦,此後為春秋經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處召見大臣。殿之正中設有臣工朝見的寶座,宮中習稱金台,一般召見是在東西暖閣。殿中橫懸一匾,上寫‘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個字,為神宗禦筆。這文華殿和後邊的謹身殿,加上文華門及其他房屋,成為一個完整的宮院,十分嚴密。而且文華殿與內閣很近。內閣在午門內向東拐,是從文淵閣劃出來的幾間房屋,為輔臣們值班之地。我大順朝雖然恢複唐宋以來的宰相製,稱為天佑閣大學士,不用輔臣組成內閣,但是丞相府人員眾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內。午門內向東的內閣仍將為牛丞相在紫禁城內的值房,便於皇上隨時召見,商議軍國大事。倘若陛下以文華殿為宮中臨時駐蹕之處,則內閣可以說近在咫尺。故微臣無知,冒昧建議,請陛下進紫禁城後駐蹕文華殿,不必考慮其他。”

李自成含笑點頭,在心中稱讚喻上猷說得有道理,但沒有馬上說話,等候別的文臣各抒所見。

文臣們看見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勵大家說話,所以繼續圍繞著這個題目發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幾乎都說話了。但人們並沒有新的建議,隻是就乾清宮和文華殿發表意見,一般意見是如崇禎不焚毀乾清宮,也不在乾清宮中自盡,李自成就理所當然入居乾清宮,否則就駐蹕文華殿。文臣們看著李自成的臉色,對主張文華殿的建議錦上添花,例如有人說倘若皇上進東華門,駐蹕文華殿,正符合古人所說的“紫氣東來”之義,而紫氣就是祥瑞之氣。又有人想趁機會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說道:

“陛下,我朝雖然定鼎長安,北京將改稱幽州府,目前隻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長可短。駐蹕數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見,皇上駐蹕文華殿之後,丞相以內閣為值房,不妨將文淵閣改名天佑閣,名正言順,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辦,隻是換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見群臣已經沒有更重要的意見,又望著牛、宋和李岩三人問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張?”

牛金星說道:“關於此事,臣與宋、李二位軍師因忝列陛下近臣,參與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議,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聞,斷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禦前議論此事,就請獻策麵奏臣等所議,謹供皇上乾斷。”

李自成在心中說:“啊,原來你們已經討論過!”他望著宋軍師問道:“獻策精通陰陽五行,必有高見,你快說吧。”

參加禦前會議的全體大臣都將眼光集中在宋獻策的臉上,等待他說出主張。

好像為著表示鄭重,宋獻策恭敬地站起身來。

“陛下,微臣認為明日聖駕就要到北京城下,臨時駐蹕何處,必須今晚決定,以便做妥當準備。”

李自成說:“是呀,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駐蹕何處為宜,這事要趕快商定!”

“陛下,”宋獻策說,“雖未舉行登極大典,但在長安已經建國大順,改元永昌,故陛下實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衝鋒決戰時可比。竊以為聖駕到北京城下之後,臨時駐蹕何處;破城之後,聖駕由何處進城,何時啟駕進城;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凡此諸項大事,皆關國運。小民搬家、動土、上梁,樣樣事都不能馬虎從事,何況聖駕初到北京,一切行止,豈能悖於五行望氣之理。微臣雖有管見,但仍須諸臣討論,斷自聖衷。且眼下亟待決定的是城外駐蹕何處為宜,深望大家詳議。”

李自成含笑說:“你是正軍師,在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張也是應該的。”

宋獻策接著說:“當大軍距居庸關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關守將唐通降表,我軍將不戰而至北京城下之勢已定。當日陛下在馬上向臣垂詢:‘到達北京城下之日,應以駐蹕何處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請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員出居庸關三十裏來迎聖駕,已經望見旌旗,等唐通等來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見,供陛下聖衷裁奪。’可見,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慮不周,貿然建言,貽誤戎機。其實,關於陛下到北京城外應駐蹕何處,早在兩天前,臣之愚見已與啟東、林泉二位談過,頗得他們同意,隻是在見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況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過早耳。”

李自成問:“為何必須見了唐通之後才敢說出你的建議?”

宋獻策說:“過宣府後,即聞吳三桂已奉崇禎密詔,舍寧遠入關勤王,但不知關寧兵已到何處。倘我軍到達北京城下之日,吳三桂已過永平西來,行軍甚速,陛下當駐蹕東郊,一方麵督促義軍攻城,一方麵在通州部署兵力,痛擊吳三桂勤王之師,一舉將其消滅,至少將其擊潰,迫其投降。迨見到唐通之後,知吳三桂因攜來遼東百姓甚多,不能輕裝勤王,尚在山海關一帶。所以當日陛下又一次在馬上向臣垂詢,臣即迅速回答,聖駕以駐蹕城西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宜,蓋不必擔心吳三桂來救北京了。”

喻上猷問道:“軍師除洞悉兵法戰陣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諳奇門、遁甲、風角、六壬之術,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為何選擇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為皇上在城外駐蹕之地,請說明其中奧妙之理,以開茅塞。”

李自成同劉宗敏都知道宋獻策選擇釣魚台的道理,十分同意,並已命令有關將領火速去駐蹕地做妥善準備,但是他此時聽了喻上猷的話,向軍師點點頭說:

“獻策,你講出這個道理讓大家聽聽。”

宋獻策說:“遵旨!”又轉向眾位部院同僚,接著說道:“往年獻策未遇真主,混跡江湖,賣卜京師。偶於春秋佳日,雲淡風清,偕一書童,策蹇出遊,或近至釣魚台一帶,遠至玉泉山與西山,如臥佛寺、碧雲寺、香山紅葉,均曾飽覽勝境,與方外之交品茗閑話。以獻策看來,八百裏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結穴,故西山鬱鬱蒼蒼,王氣很盛,特明朝國運已盡,不能守此天賜王氣耳。我皇上奉天承運,龍興西土,故《讖記》雲‘十八孩兒兌上坐’。如今定鼎長安,不僅是因為陝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險固,亦應了‘兌上坐’之讖。釣魚台與玉淵潭地理相連,恰在京師的兌方,聖駕駐蹕此處,亦是‘兌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氣甚盛,明朝運衰,不能享有,而大順義師自西而來,此鬱鬱蒼蒼之西山王氣遂歸我大順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軍師所言極是。其實,我義師渡河之後,一路北進,處處迎降,勢如破竹,如此勝利進軍,不期然也有唐人詩句為讖。”

李自成更加喜悅,忙問:“如何唐人詩句為讖?”

牛金星:“唐詩雲:‘三晉雲山皆北向,二陵風雨自東來。’這前一句詩可不是為陛下親率大軍北進之讖麼?”

在禦前議事的從龍之臣,一個個在恭敬謹慎中麵露微笑,紛紛點頭。

李自成滿麵春風,頻頻點頭,遍顧群臣,共享快樂。不料就在他十分高興時刻,無意中看出來,唯有李岩,雖然也麵帶微笑,但笑中又帶著勉強,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來四個月前,在西安商議向北京進兵的決策時,雖然主張從緩興師北伐,不同意馬上就遠征幽燕的文武大臣並非李岩一人,但是當時李岩的諫阻最為堅決,曾經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國時不肯將李岩重用,不任用他為兵政府尚書,隻任命他在新建立的軍師府擔任宋獻策的副職。此刻他的腦海中像閃電般地又想起來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說道:

“奇怪!我大順軍一路勝利,已經到了北京城外,滿朝文武歡騰,為什麼唯獨你李岩一個人另有心思,不高興我早日登極!”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絲毫沒有將心中對李岩的不高興流露出來,隨即望著軍師說:

“獻策,你的好意見還沒有說完哩,再說下去,說下去。”

宋獻策接著說道:“況且,釣魚台和玉淵潭一帶,不僅有泉水從地下湧出,故名玉淵,還有玉泉山和來自別處的水也彙流於此,碧波蕩漾,草木豐茂,為近城處所少有。我朝以水德應運,聖駕駐蹕此地,最為合宜。”

李自成又點點頭,向李岩含笑問道:“林泉,你有何意見?”

李岩雖然像當時講究經世之學的讀書人一樣,也略懂陰陽五行之理,但是他並不深信,也不願談術數小道,所以他同宋獻策雖是好友,往往在重大問題上見識相同,但所學道路各異,處世態度也不盡同。大概由於這種不同,他們同在李自成身邊,宋獻策愈來愈受信任,而他卻不能受同樣信任。他正在思考進北京後的幾樁大事,而宋獻策勸他暫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歡快中他獨有不少憂慮。聽見皇上詢問,他趕快欠身回答:

“宋軍師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駐蹕釣魚台地方為宜,臣十分讚同。獻策說,釣魚台在阜成門外,駐蹕釣魚台有三利:一是迎來西山王氣,二是符合‘兌上坐’之讖,三是正合水德之運。所論都甚精辟,敬請陛下采納。臣從駐軍方便著想,亦覺禦營駐在此地最好不過。”

李自成問:“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說:“禦營騎兵三千,加上馱運輜重什物,又有五百騾馬。中央各衙門合起來有一千二百騾馬。臣聞釣魚台與玉淵潭一帶不單地方空曠,而且水草豐茂,將近五千騾馬在此駐紮,最為方便。”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你補充的這一條也很重要!我們今晚還有許多事情要討論,駐蹕釣魚台的事不用再議了。”他轉向大家,接著說道:“剛才得到稟報,崇禎派襄城伯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數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圖阻我大軍前進。兩個時辰前,三大營兵望見我義軍前隊旗幟,不戰自潰,多數逃散,也有的舉著白旗投降。那個李國楨,一看軍心瓦解,不可收拾,趕快帶著一群親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畢竟是常說的紈袴子弟,真是勳臣!勳臣!”

李自成不覺笑了起來,是出自內心的真正喜悅,同時也想著此係“天命攸歸”,他進北京就在眼前了。在眾新降文臣的頌揚聲中,他忽然望著汝侯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要趕快去指揮大軍,今夜一定要包圍北京。孤隻問你,獻策主張駐蹕在釣魚台這個地方,你有何意見?”

劉宗敏說:“陛下,我隻管統兵打仗,什麼陰陽五行,觀星望氣,我是外行。宋軍師的話我相信,沒錯,就照他說的辦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說:“你順便告訴吳汝義和李強,命他們率領兩千禦營親軍隨你前去,在釣魚台一帶布置行宮,小心警戒,準備明日迎駕。”

劉宗敏匆匆走後,李自成因滿意宋獻策的這次建議,向他微笑點頭,隨即想起來另一個問題,趕快問道:

“獻策,剛才談孤進入紫禁城後,居住何宮為宜,有人主張皇帝居住乾清宮是理所當然,有人建議居住在東華門內的文華殿,應紫氣東來之兆,你有何主張?”

剛才宋獻策故意撇開了聖駕進紫禁城後居住乾清宮或文華殿的問題,直接建議聖駕到北京城下時應駐蹕釣魚台。其實,不但皇上在宮中應住何處,連進城時應從哪座城門進城,選擇什麼路線,他都根據陰陽術數之理已經想過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認為這樣的事情不必在禦前會議討論,落一個發言盈庭,各執一端,耽誤時間,不如皇上隻詢問軍師和丞相二三大臣,斷自宸衷,然後以欽諭行事。此刻皇上問起,他恭敬地站起來說:

“陛下,皇上與群臣鞍馬勞頓,今日隻決定聖駕到北京城下後應駐蹕何處,聖上與大家可以早點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裏。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啟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間到達德勝門外,黃昏前可到釣魚台行宮休息。預計明日下午,我軍可以將北京內外城合圍。聖駕駐蹕釣魚台行宮之後,將有許多軍國大事等待皇上處理。至於皇上如何進城,進紫禁城後居住何宮,微臣將於另外時間與丞相研究後詳細奏聞。”

李自成覺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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