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坐下以後,唐通率領地方官紳們重新行一跪三叩頭禮,隨即命人將準備好的酒宴擺出來。李自成在樂聲中用膳,單獨一席,眾官紳退出大廳,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談話,但是礙於皇家體製,不可能像從前一樣隨心如意了。尤其是臨時在居庸關城中駐蹕,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駕,敬獻禦膳,而唐通更不敢有絲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後,牛金星和宋獻策率領降將白光恩、唐通、新降監軍太監杜勳、杜之秩以及眾隨駕文武要員重新來到大廳,行禮後分為兩班肅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會起身相迎,同大家親切招呼,謙恭回禮,和藹讓座,然而如今身份大變,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勳、杜之秩麵前,生怕他們會背後譏笑仍是“流賊”,所以他神態肅穆,毫無笑容,向吳汝義望一眼,輕聲吩咐:

“給唐營將士頒賞!”

唐通雖然是明朝大將,受封為定西伯,但是手下將士隻有數千,連從柳溝和延慶州撤回的人馬合起來不足一萬,虛報一萬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裝不知。頒發賞銀三萬兩,另外對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將及幕僚都特別賞了金銀和綢緞。對杜之秩及其親隨們也有許多賞賜。頒賞和謝恩之後,樂聲停止,李自成隻將牛金星、宋獻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談話,示意其他眾文武魚貫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詢問北京的守城情況。他們都說北京城兵力空虛,三大營隻是一個殘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帶防守的三萬人根本不能作戰,統兵大臣李國楨是一個紈袴子弟,隻要大軍一到,這三萬人會不戰自潰。至於北京城中,是既沒有兵,也沒有錢,老百姓也不肯為大明皇上守城。隻要大軍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監就會瓦解。李自成聽了以後,心中十分高興。宋獻策在一旁問道:

“據你們看,吳三桂是不是這一兩天內會來到北京?”

唐通說:“我看吳三桂並不是傻子,他不會很快來到北京。如果他實心勤王,前幾天就會來到。”

牛金星說:“據說他帶了五十萬百姓向關內來,每天隻能走四五十裏路,所以來得慢了。”

唐通說:“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選一部分精銳騎兵日夜趕路。從寧遠到北京也不過三四天的路程。崇禎二年,袁崇煥從寧遠來北京勤王,日夜行軍,隻走了三天時間。吳三桂說他率領老百姓入關,這話隻是一個幌子,不能成為他耽誤時間的理由。”

李自成覺得唐通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問道:“既然吳三桂對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們當如何應付?”

唐通說:“倘若萬歲許他高官厚祿,他縱然進了山海關,也會停下來觀望風向。我大軍進了北京城後,對吳襄全家要妥為保護,給予種種優待,然後命吳襄給他兒子寫信。末將也願寫封書子,不愁吳三桂不欣然歸順。”

李自成很高興,說道:“破了北京後,對吳襄全家自然要好生優待,隻要吳三桂願意投順,決不會虧待了他。孤一定封以顯爵,帶礪山河,與國同休。這件事還要多指望唐將軍和白將軍你們從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時恭敬地說:“臣等理應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牛金星問道:“唐將軍前年曾經在鬆山對虜兵作戰,據你看,眼前東虜會不會有什麼動作?”

唐通說:“這一點很難料就,東虜確實兵力很強,時時想進入中原。”

牛金星說:“不過虜酋皇太極才死不久,內部紛爭,輔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聽說在輔政王中有一個叫多爾袞,年少攬權,頗有進犯中原之心,但他為人跋扈,未必能使別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沒有力量進入長城騷擾。”

唐通趕快說道:“大學士所言甚是,盡管滿兵也很強盛,可是它不會貿然與大順為敵。我剛才隻是就幾年來明軍對滿軍作戰而言,總覺得滿軍比明軍強盛。至於皇太極死後,多爾袞敢不敢進兵騷擾,我倒不能預料,看來他大概不敢吧。”

正說話間,從前隊頭來了稟報,說是前隊已經過了昌平,望聖駕不要在居庸關耽擱過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談片刻,隨即起身,率領眾人出居庸關城向北京前進。

在居庸關與南口之間還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這地方因為北邊有大山,又有長城,寒風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開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個村落三家五家,頂多十來家,點綴著荒涼的山坡和溝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攜幼,走出村莊,走近大軍經過的山路旁觀看。當李自成的簡單儀仗來到近處時,大家趕緊擺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對李自成說:

“陛下請看,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軍紀嚴明,都遠遠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點頭說:“你們傳諭百姓,各安生業,等候賑濟。等我進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後再不會受兵戎之苦。”

這時劉宗敏已經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經逃走。一些官紳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擺著香案,恭候迎接大順皇帝,在遠處還有二三百人也擺著香案。大順軍人馬從大路上不停地前進,也沒有理會這些迎駕的人。但見黃塵滾滾,軍容整肅。每個將領騎馬走過,紳士們和父老們都躬身肅迎。將領們都沒有停留,略為望一望,繼續前進。如今大順軍已是接連得勝,相信錦繡江山已經十拿九穩地奪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滿著得意和驕傲,所以紀律仍然很好,隻是從前見百姓問寒問暖的情形日漸少了。

劉宗敏率領著一群將領在親兵護衛中來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紳父老看到他那樣威武,周圍將領們是那樣緊緊地維護著他,以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趕緊跪下,不敢抬頭,隻有一個紳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覺得奇怪,向旁邊一個紳士悄聲說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沒有穿黃龍袍!”

旁邊那個紳士身體微微顫動,悄聲說:“要到北京登極以後才穿黃龍袍呢!”

說話間,劉宗敏已來到麵前,跪著的人們將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

“昌平州投順臣民恭接聖駕!”

劉宗敏向路旁掃了一眼,將大手一揮,說道:“聖駕在後。”隨即在眾將的簇擁中奔馳前去。

今日不費一矢而進入居庸關,使新興的大順朝文武群臣和三軍將士興高采烈,認為北京城在二三日內必定不攻自破,然後傳檄而定江南,千秋大業從此奠定。劉宗敏隻留下兩千人,代替投降明軍駐守居庸關和八達嶺。七八萬大軍繼續前進,像潮水般向北京湧去。李自成與丞相府、軍師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門不必同大軍一起趕路,暫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劉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還比較寬敞,作為大順皇帝的臨時行宮。軍師府駐在昌平總兵的鎮台衙門,丞相府駐在學宮,六政府和文諭院分別擠在別處衙門和民宅,而禦營親軍等部隊都分駐兵營,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許多帳篷。晚膳以後,李自成同劉宗敏稍談數語,便命傳宣官分頭傳知丞相、正副軍師、六政府尚書、侍郎以及文諭院學士等中央大臣,來行宮開禦前會議。

自從渡河入晉以來,在行軍途中已經開過多次禦前會議。今晚的這次會議,將討論攻破北京後的許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順皇帝在北京城外將駐蹕何處,破城後由何處入北京內城,由何處進入皇城與紫禁城,進入紫禁城以後將居住何宮,這些在路上非正式議論過幾次的重大問題,也要在今晚的禦前會議上討論決定,以免臨時慌張。也就在今晚的禦前會議開始時,李自成問宋獻策何時可以破城。一時,同僚們都將目光轉到軍師的臉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

自從大順軍不戰而進入長城天險居庸關,又越過昌平,宋獻策即得到前鋒將領稟報,知道明朝的李國楨率領三大營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國楨本是紈袴子弟,毫無軍事經驗,隻會誇誇其談。三月十七日率領數千新招募的三大營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開到沙河布防,望見大順軍來到,不戰自潰,李國楨逃回北京。宋獻策在心中認真分析了攻守形勢,斷定大軍隻須圍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輕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氣象變化,特別是他在青年時騎馬摔傷的左腿,每逢陰雨天氣就感到疼痛。但是他畢竟是江湖術士出身,又依仗此術深得李自成和闖王部下的將士信任,三年來身任軍師,飛黃騰達,所以他不用最簡單的話說出來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著食指、中指的關節,口中喃喃說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來,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無雨,尚須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麵露喜色,說道:“看來這天氣不會馬上轉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諸事好啦。我朝定都長安,北京隻是行在,事定後將改稱幽州府,這事在長安時已經商定。孤在北京行在,進紫禁城後將居住何宮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獻策的意思,李岩當然也知道,但他們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對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獻策決定大計,此時見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著他問道:

“牛先生先說,孤在紫禁城中應居住何宮?”

牛金星近來竭力養成雍容沉著的宰相氣度,既不與同僚爭功,也要一切重大決策都歸自皇上乾斷,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來禦前議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禎朝出入宮廷,對紫禁城中主要宮殿所知較多者,請他們為陛下各陳所見,再請宋軍師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謀,然後請陛下斟酌可否,斷自宸衷,必將萬無一失。”

李自成點點頭,對新降的文臣們說道:“丞相說的很是,你們可以各抒己見,不必顧忌。”

那班從襄陽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內投降的,被認為是識時務的,知道“天命攸歸”的降臣,如今被說成是大順開國的“從龍之臣”,遇此進言機會,恰是個可以錦上添花的好題目,誰肯落後?多數人都認為新朝皇上到北京後理所當然地應該入居乾清宮,毋庸討論。禮政府尚書鞏焴站起來說道:

“陛下應運龍興,吊民伐罪,天與人歸,成此鴻業,德比堯舜,功邁湯武。攻克北京,誠如軍師所料,隻是指顧間事。臣以為,陛下進城之後,當入居乾清宮,名正言順,不必更擇別處。”

李自成問道:“孤常聽說乾清宮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麼地方?這宮可是很大?”

鞏焴回答:“紫禁城中,宮殿甚多,外臣很難詳知。臣自釋褐以後,十年間先為工部給事中,隨後供職禮部與翰林院,數同其他朝臣蒙崇禎皇帝召對,其召對之處,或為平台,或為文華殿,或為乾清宮,故臣幸有機會去乾清宮兩次。紫禁城中宮殿建置,分為前朝後宮,這是就中間主要布局而言。所謂前朝,是指皇極殿、中極殿、建極殿而言,統稱為三大殿。後宮乾清、坤寧二宮之間,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義。陛下進入紫禁城之後,當然應居住乾清宮中,處理國事。明朝自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餘年,隻有正德與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歡居住乾清宮,不足為訓。陛下應運而興,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宮何以表大順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覺得鞏焴的這番話頗有道理,但看宋獻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沒有讚成表示,便心中產生懷疑,遂向別的文臣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文諭院學士顧君恩說道:“《易經》上說‘大哉乾元’,又說乾為天,為君;坤為地,為後。故明朝修建皇宮,皇帝所居之宮取名為乾清宮,皇後所居取名為坤寧宮。‘清’與‘寧’均是平安亨通之義,故兩宮之間為交泰殿,蓋取《易經》泰卦之義,象曰:‘天地交,泰。’剛才鞏尚書建議陛下入居乾清宮,頗合正理。然而臣別有擔心,不妨另考慮一處宮殿。”

李自成問:“你擔心什麼?”

顧君恩說:“以臣看來,崇禎雖是亡國之君,然與曆代亡國之君不同。崇禎性情剛烈,人所盡知。城破之時,他既不肯投降,也不願被俘受辱,必將自盡於乾清宮中,或自縊,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會將後妃們都召到乾清宮中,一起死於火中,轟轟烈烈殉國。所以臣請陛下考慮另一座宮殿為駐蹕之處,方免臨時忙亂。”

李自成不覺動容,輕輕點頭,向群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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