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意已決。古人雲:‘國君死社稷。’又《春秋》之義:‘國滅君死之,正也。’倘若天意亡我,朕不惜以一死殉國,但恨身死國滅,無麵目見列祖列宗於地下耳!”
眾輔臣稍稍抬起頭來,說些勸慰的話,認為“流賊”雖然入了晉境,但距京師尚遠,應趕快征調勤王之師,北京可以為無憂。倘若援師雲集,在北京城外一舉而重創“流賊”,未嚐不能。
崇禎心中一動,想到了調吳三桂勤王的事。但是他沒有做聲,在心中說:“王永吉的建議是可行的。如今看來,隻能指望吳三桂了。”
輔臣中有人希望,借護送太子和永定二王的機會逃往江南,用委婉的口氣說道:“護送太子往南京也是救國一策,請皇上不妨再為斟酌。”
崇禎望了他們一眼,暫時沉默不語。他已經將這事考慮了多遍。他的多疑的本性對送太子逃往南京也忽然很不放心。他認為如果有少數精銳人馬趕來勤王,縱然不能在北京城外將“流賊”打敗,北京也將會堅守下去,以待四方勤王之師。倘若北京被圍困很久,或者他從北京突圍,轉戰南下期間,有人在南京擁立太子建國,繼而擁戴太子繼位,真的國中出現了靈武故事,他縱然能到南方,但木已成舟,他就變成一位無權的太上皇,聽人擺布。這樣的命運同唐玄宗晚年一樣,他死也不能甘心。於是他含著怒意,望著輔臣們說道:
“朕宵衣旰食,經營天下十七年,尚不能振刷朝綱,消滅叛亂,致有今日。太子是個孩兒家,他懂得什麼?他縱然僥幸能到南京,隻不過玩弄於權臣之手,恐怕連唐肅宗也不會做。”
輔臣們知道皇上有疑心,不敢再說話了,等候皇上吩咐。崇禎心中激動,手指打顫,從禦案上撿起來薊遼總督王永吉和山永巡撫黎玉田的兩封奏疏,交給首輔陳演,說道:
“這兩封密疏,閣臣們先看一看,然後與六部九卿科道官一起討論,不可延誤,我明天叫你們進宮回話。”
輔臣們回到內閣,共同閱讀王永吉和黎玉田的密疏,尤其重要的是薊遼總督王永吉的疏。王永吉在疏中說,原來關外有八城,都依靠寧遠支撐,所以寧遠十分重要。如今關外隻剩下四座城,而寧遠孤懸在離山海關二百裏外,已經失去了重要地位。數萬精兵留在寧遠,無補於遼東局勢,反而要耗費國家糧餉,遲早還要被敵人圍攻,不如撤回關門,隨時可以馳援京師。
首輔陳演和次輔魏藻德讀罷密疏,都不同意。別的輔臣如範景文和丘瑜,隻是沉吟,不置可否。從大局著想,隻有調吳三桂星夜勤王,才能夠保住北京,救國家不亡。可是閣臣們沒有一個敢說出讚成的話。他們深知道崇禎的秉性脾氣。事後一旦北京無恙,有人追究拋棄土地人民的責任,崇禎決不會自己承擔,一定會殺一兩個大臣以謝國人。前年屈殺陳新甲的事情,至今大家還記得很清,談起來仍覺十分可怕。陳演私下問魏藻德應如何回答皇上,魏藻德悄悄地說道:
“上有急,故行王永吉、黎玉田二人之計。倘若事定之後,上以欺帝之名殺我輩,且奈何?”
陳演點點頭,認為魏藻德的顧慮十分有道理,就對眾輔臣同僚說:“以國家一寸土地一寸金,全都是從祖宗朝浴血苦戰得來,何故一旦棄地?棄地又棄百姓,書文史冊,作何名目?豈非輔臣之罪?”
雖然有人心中考慮:處此千鈞一發之際,救國要緊,不必顧慮自身後患。可是誰也不敢爭執,都同意了首輔和次輔二位輔臣的意見,對這件事不作任何決定,恭請皇上召集文武百官會議,或者斷自“宸衷”。
當天夜間,崇禎見到了首輔陳演所上的秘密揭帖,看透了這班輔臣的心思,恨恨地罵了一句:“無用的東西!”決定明天召集百官之後,再作決定。
也就是當天夜間,崇禎在養德齋中被魏清慧叫醒,呈給他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塘報。崇禎一看是稟報寧武關和大同失守,李自成大軍正向東來。他一陣心頭狂跳,麵色如土,頓時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從被窩中猛地坐起,不覺叫道:
“天哪!……”
魏清慧趕快將一件銀狐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崇禎重新將塘報看了一遍,想到亡國滅族的慘禍不可避免,他竟會成一個亡國之君,忍不住放聲痛哭。他的哭聲將另外一個值夜的宮女驚醒,驚慌地掀簾進來,看見魏清慧使的眼色,趕快悄悄地退了出去。魏清慧雖然從來不敢看呈給皇上的各種文書,對國家事不敢打聽半句,但是剛才司禮監的值夜太監匆匆來到乾清宮後邊養德齋門外,囑咐她叫醒聖駕,將這封火急文書立即呈給皇上,她猜到必是稟報了十分可怕的壞消息。崇禎坐在床上痛哭,魏清慧也禁不住落淚。為著不使皇上看見她落淚,她背過臉去,俯下身子,將銅火盆中的木炭重新架好,使炭火燃得更旺,驅趕深夜的寒氣。
第二天上午,崇禎在平台召集百官會議,連平日不多過問朝政的勳臣們也都來了。關於棄關外土地人民,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雖然也有人表示反對,有人不敢表態,但多數人因為情況緊急,都表示讚成。勳臣中較有地位的成國公朱純臣也主張調吳三桂勤王。言官中沒有反對。都給事中孫承澤主張調吳三桂,而另一個都給事中吳麟征更為堅決,慷慨力爭。
會議之後,雖然沒有取得一致意見,而且重要輔臣們仍持觀望態度,但是崇禎已經下定決心,準備下密詔棄地撤兵。回到宮中以後,他忽然想到:吳三桂的父親吳襄現在北京,何不召見他問一問寧遠兵馬的實際情況!
當天下午,崇禎在平台單獨召見前寧遠總兵、現中軍都督府都督吳襄,向他問道:
“吳襄,群臣們連日討論,建議朝廷棄寧遠等關外四城,將寧遠鎮人馬撤回來守山海關,隨時回救北京。你看如何?”
吳襄隻是掛一個中軍都督府都督的虛銜,實際並不問事,與朝臣也少往來,所以這兩天廷臣們所爭論的事他不清楚。聽了皇帝的問話,他嚇了一跳,趕快回答說:
“陛下,臣隻知道祖宗之地尺寸不可棄。”
崇禎的心中一涼,勉強笑著說:“此是朕為國家大局著想,不是責備卿父子棄關外土地。”
吳襄聽清楚了,不再心跳,從喉嚨裏“哦”了一聲。
崇禎接著問道:“眼下賊勢甚為緊迫,卿料想卿子吳三桂的方略能夠製服敵人麼?”
吳襄說:“以臣揣度,賊據秦晉以後,未必會來北京。縱然會來,也必定派遣先驅少數人馬前來試探,闖賊不會自己前來。倘若闖賊自來送死,臣子吳三桂必能將他生擒,獻於陛下麵前。”
“逆闖已有百萬之眾,卿如何說得這樣容易?”
“賊聲言有百萬之眾,實際上不過數萬。中原烏合之眾,沒有同邊兵打過交手戰。往時諸將手下都是無節製、少訓練的兵,遇見賊就要潰降。用五千人去,替賊增加五千;用一萬人去,替賊增加一萬。這樣剿賊,隻能使賊勢一天比一天壯大,我兵一天比一天衰弱。逆賊因勝而驕,壓根兒沒有見過大敵。朱仙鎮之戰,左帥可以算是大敵,敗在我們官兵有很多降了敵人。郟縣之戰,秦督孫傳庭算得是闖賊的大敵。可惜秦督部下多是陝西人,所以也敗了。若以臣子吳三桂剿賊,沒說的,逆賊就會乖乖地被擒了。”
崇禎看出來吳襄是一個老於世故、有點狡猾的人,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聽吳襄信口吹牛。內臣們看見他許多天來第一次麵帶笑容。他又問道:
“卿父子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襄看出來皇上在笑他將剿賊說得太容易,忽然對如何回答兵員人數有點害怕,不由地先伏身叩了一個頭,然後回答說:
“臣罪萬死!”
崇禎詫異:“卿有何罪?”
吳襄又一次叩頭,接著說道:“臣父子的兵,按圖冊是八萬人,實數隻有三萬人。非幾個人的糧餉不足養一個兵,此係各鎮通病,不是寧遠鎮一處如此。”
崇禎對寧遠兵隻有三萬人感到意外,趕快問道:“這三萬人皆驍勇敢戰嗎?”
吳襄說:“若三萬人都是戰士,成功何待今日?臣兵不過三千人可用耳!”
崇禎又吃一驚,問道:“三千人如何能當賊兵百萬?”
吳襄說:“這三千人並不是兵,都是臣襄之子、臣子之兄弟。臣自受國恩以來,自己吃的是粗米粗麵,這三千人吃的是美酒肥羊,臣穿的是粗衣粗布,這三千人穿的是綾羅綢緞,所以在緩急時臣能得其死力。”
崇禎問道:“需要多少餉銀?”
吳襄說:“需要一百萬兩。”
崇禎大吃一驚,問:“即拿三萬人說,何用這麼多的餉銀?”同時在心中罵道:“可惡!你看見國家有難,漫天要價!”
吳襄滿不在乎地回答說:“陛下,百萬兩銀子,還是臣少說了呢!這三千人在關外邊,每人都有數百兩銀子的莊田,如今叫他們舍去莊田進關,給他們何處土地屯種?還有,已經欠了十四個月的額餉,作何法補清?關外尚有六百萬生靈,不能拋給敵人。如今將他們遷入關內,如何安插?從這些方麵看來,恐怕一百萬還不夠用,臣怎敢妄言!”
崇禎明白吳襄的話有一部分是胡說八道,趁機要錢,但是他沒有生氣,一則害怕吳襄會暗中阻止他的兒子星夜撤軍關內,來京勤王,另外他也明白,吳襄的話中有一部分確是實情,欠餉的事確實很嚴重。至於他說有三千人吃得好,穿得好,像他的兒子一樣,像吳三桂的兄弟一樣受優待,這也不完全是假的。他常聽說,有些能夠打仗的大將,有一部分親兵或家丁待遇非常優厚,所以在緊急的時候能夠替他拚命。他是一位為治理國家用心讀書的皇帝,曾讀過《資治通鑒》,知道安祿山也有一部分親兵,待遇非常優厚,打仗的時候能夠替他出死力。這一部分親兵稱之為“曳落河”。吳襄所說的三千人,也正是“曳落河”一類的親兵。他向吳襄點點頭,說道:
“卿說的是。但目前內庫中隻有七萬兩銀子。搜羅一切金銀飾物,補湊一起,不過得二三十萬兩,夠多了。可是不管如何困難,朕馬上就要調吳三桂來京,卿下去休息吧。”
當天晚上,崇禎給兵部尚書寫了一通手諭,寫道:
諭兵部尚書張縉彥:飛檄寧遠鎮總兵吳三桂,全師撤回山海關,速率關寧精兵來京討賊,不可遲誤。寧遠一帶士民,均屬朕之赤子,忠愛素著,不可輕棄,凡願歸關內者,該總兵妥為料理,攜歸關內,暫在臨榆境內及附近地方安置。此諭!
給兵部下過密詔之後,崇禎擔心吳三桂會拖延時日,貽誤大事,隨即又給薊遼總督王永吉下了一道手諭,命他親自馳赴寧遠,督催吳三桂棄地入關,星夜來京勤王。
時間已經是深夜了。崇禎的心情略微輕鬆,認為保北京有了指望。但想到祖宗百戰經營的關外土地竟然從他的手中全失了,不禁突然伏到禦案上痛哭起來。
崇禎懷著淒傷的心情回到養德齋,在宮女們的服侍下脫衣就寢。當他準備上床就寢時候,想著有吳三桂數萬精兵,北京可以平安無事,李自成受挫後就會退走,至於以後怎麼辦,暫不必管,隻好走一步說一步吧。他望著魏清慧有點憔悴的臉孔,關心地說:
“你今夜不必留在養德齋,叫別的都人值夜,你好生休息去吧!”
看見魏宮人無意離開他的身邊,他想到她是遵從皇後的吩咐,便不再說了。他決定就寢,以便明日有精神處理軍國大事,勉強閉上眼睛。但是忽然想到李自成的大軍正從宣府殺來,如今商議調吳來京勤王怕來不及了,猛然出了一身熱汗,睜開眼睛,在心中說:
“倘若在一個月前調吳三桂該有多好!”
他再也不能入睡,越想越覺得局勢可怕,關於逃往南京的事情又一次浮上心頭。如今李自成向大同東來,宣府甚危,他對於究竟應該留北京死守待援或是趕快奔往南京,不能決斷。他明白吳三桂如果來遲一步,北京大概不能固守,並且又一次想到他要為社稷而死,不免有國亡族滅的下場,十分害怕,禁不住在枕上悲聲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