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以後,關於大學士李建泰代皇上赴晉督師的一切準備工作,火速進行。這一重大新聞立刻傳遍了京師,引起了轟動,也引起臣民們紛紛地私下議論。多數人不相信李建泰回山西能夠有什麼作為,認為皇上是病急亂投醫。但也有人懷著一線希望,巴不得李建泰能夠使李自成向北京的進兵受到攔阻,以便京城有時間等待救兵。
李建泰推薦了幾位文武人才,隨他前往山西。崇禎全都照準,予以任命。李建泰原是以戶部右侍郎兼東閣大學士銜為內閣輔臣,現在加上兵部尚書銜,賜尚方劍,聽其便宜行事,並頒給他一顆督師輔臣銀印和一道敕書。那敕書上寫道:
朕仰承天命,繼祖宏圖,自戊辰至今甲申,十有七年矣。兵荒連歲,民罹幹戈,流毒直省。今卿代朕親征,鼓勵忠勇,選拔雄傑;其驕怯逗玩之將,貪酷倡逃之吏,當以尚方劍從事。行間調遣賞罰,俱不中製。卿宜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真剿真撫,掃蕩妖氛。旋旆奏凱,勒銘鍾鼎。須將代朕之意,遍行示諭!
依照欽天監擇定的吉日良辰和禮部衙門參照舊例擬定的儀注,正月二十六日一清早,已經七十多歲的、須發盡白的駙馬都尉萬煒代替崇禎皇帝前往太廟獻上整隻公牛,祭祀皇家列祖列宗的神主,將派遣李建泰代替皇帝去山西督師的大事稟告祖宗。這叫做告廟禮。
將近中午時候,從午門到正陽門前,旌旗數千,衛士如林,各種儀仗齊全。午門上三聲炮響之後,崇禎乘三十六人抬的龍輦出了午門,鹵簿前導,在鼓樂聲中來到正陽門裏邊下輦,從一側登上正陽門的城樓,在京的勳臣、內閣、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中央衙門的全體掌印官以及科、道、詹、翰各官,都預先在城門上挑班侍立。鴻臚讚禮,禦史糾儀。
李建泰幾天來一則由於準備出京的事,二則對前途吉凶難料,睡眠很少,臉上失去了平時由於養尊處優而煥發的紅潤,白眼球網滿了血絲,下眼皮虛腫下垂。他在音樂聲中從文臣班中走出,依照鴻臚寺官員的高聲鳴讚,向皇帝行了三跪九叩頭禮,然後抬起頭來,用略帶顫抖的聲音麵奏,說他蒙皇上厚恩,此去山西,一定矢忠殺賊,為皇上分憂。崇禎原來對李建泰並不抱很大期望,但在此極其莊嚴肅穆的氣氛中聽了李建泰的慷慨陳詞,不免心情激動,說了幾句勉勵和慰勞的話。李建泰本來就心情沉重,聽了皇上幾句慰勉的話,不禁哽咽流淚。
隨即在正陽門城樓上賜宴。皇上的座位自然是居中向南。李建泰的一席坐南朝北,桌椅較矮,對著皇上,相距約在五尺以外。其他諸臣並不陪宴,分兩行走下城樓,在城樓外肅立等候。在樂聲中,內臣為李建泰斟過三杯酒。然後崇禎手執金杯,向李建泰親自賜酒。都是由太監接住金杯,放入很精致的鏤花銀盤中,端到李建泰的麵前。李建泰早已跪在地上,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然後雙手捧起金杯,喝光了酒。這樣重複了三次,都有鴻臚官站在一旁讚禮。樂聲停止,撤去了簡單的酒席。崇禎對繼續跪在麵前的李建泰說:
“國家有難,先生不辭辛苦,代朕親征,但願仰仗祖宗威靈,此行成功,奠安社稷,不負朕殷切之望!”
李建泰又說了幾句情辭慷慨的話,表示他堅決效命沙場,不負皇恩,然後叩頭起身。這時一個內臣捧出一個朱漆描金雲龍盤,上邊放著一個用黃緞包著的什麼東西,到了李建泰麵前。李建泰正在發愣,忽聽另一個太監尖聲叫道:
“李建泰跪下,捧接萬歲爺欽賜手敕!”
樂聲又響了,李建泰慌忙重新跪下,雙手打顫,從朱漆描金雲龍盤中,捧起來皇上手敕。一個內臣走來,替他打開了黃緞包裹,又打開裱好的手卷,上邊寫著四個大字:“代朕親征”。前邊一行小字:“賜輔臣李建泰”。後邊一行小字:“崇禎十七年甲申正月吉日”。上邊正中蓋著一顆陽文朱印,四個篆字是“崇禎禦筆”。李建泰雙手捧著,看過以後趕快交給太監,伏地叩頭謝恩,山呼萬歲,眼淚縱橫,泣不成聲。
崇禎仿上古的“推轂”禮,為李建泰餞行的全部儀注快要完畢。最後,一部分大臣重新登上城樓,在皇帝麵前分兩行侍立。在鼓樂聲中有一個太監為李建泰披紅,另一個為他簪花,還有一個捧出尚方寶劍。李建泰跪下去叩頭謝恩,山呼萬歲,接了尚方寶劍。大臣們在樂聲中陪他下了城樓,出了正陽門。等候在下邊的文武百官,一齊向李建泰作揖送別,望著他坐進八抬大轎,在鼓樂聲中起程。
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李建泰一行人馬旗幟翻卷,隊伍淩亂。李建泰在轎中聽見什麼地方“哢嚓”一聲,他嚇了一跳,以為轎杆折斷,其實僅僅是一場虛驚,但也嚇得他麵無人色。
崇禎冒著風沙和寒冷,繼續留在正陽門上,憑著女牆,望著李建泰在數百名文武官員和兵丁的護衛中向南走去。他目送了很久。就在這目送李建泰啟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四年以前,他也是在這同一個地方送楊嗣昌往襄陽去,又想著李建泰的本領和威望都遠遠比不上楊嗣昌,而今日形勢也大大壞於當年。他對李建泰的處境不敢存什麼希望,在心中說道:“唉,試一試吧!”直到李建泰一行人馬向廣寧門的方向轉去,看不見了,他才懷著渺茫的希望走下城樓,返回宮中。文武群臣在崇禎走後,才敢散去。
李建泰出京以後,同楊嗣昌當年的情況完全不同。楊嗣昌出京後星夜趕路,巴不得一步就能到達襄陽。李建泰出京後,行路遲遲,不久就聽到山西消息,知道平陽府於正月二十三日失陷,他的家鄉曲沃也失陷了,他的家財被李自成全部抄沒。這可怕的消息對他的打擊非同小可,山西是不能去了,用私財養兵的夢想破滅了,他現在往哪兒去呢?如何向皇上交差呢?他自己明白,名義上他仍是督師大臣,實際上已成了喪家之犬!
受到這一驚嚇,李建泰有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隨即病了。他一天隻走三十裏,盡量拖延時間。崇禎對李建泰的行路遲緩完全清楚,但是他一反常態,對於這樣貽誤戎機的事,既不下旨切責,催促火速前進,也不對朝臣提起此事。他本來就不指望李建泰對大局能有所作為,如今完全絕望了。
李建泰出京時隻帶了五百人馬,由於不斷地開小差,到定興縣城時隻剩下三百多人了。定興城中的官紳士民害怕受官兵苦害,堅閉城門,不讓李建泰進城。李建泰急需到城中治病,補充給養。可是以他的督師輔臣之尊,加上尚方寶劍之威,竟然莫可奈何。李建泰因為沒有給養,不能繼續前進,在城外駐兵三日,聲言要調兵攻城。後來講好進城以後決不騷擾士民,守城百姓才將城門打開。
李建泰在城中停留兩天,弄到一些給養,病情稍有好轉,隻因為王命在身,不得不繼續上路。到了保定之後,聽說劉芳亮的人馬已經出了河南境,向保定前來,相距隻有三百多裏。還有一支人馬,已經到了固關,聽說也要從固關出來。李建泰不能再向前去,又不敢退回北京,隻好停留在保定城內,坐等大順軍前來攻城。他知道保定必不能守,給皇帝呈了一封十萬火急的密奏,勸皇帝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南行。這時已經是二月中旬了。
崇禎知道太原已經失守,保定也很危急,一方麵考慮是否應該趕快逃往南京,一方麵考慮調吳三桂率關寧人馬回救北京。關於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原來在正月下旬,薊遼總督王永吉已經秘密地向他建議,隨後山永巡撫黎玉田也有同樣建議,他一直將他們的密疏“留中”,不肯叫群臣知道。二月初二日,又收到王永吉的第二次十萬火急密奏,重新提出這個建議。他拿著密疏思索很久,仍然將該疏“留中”。他明白,倘若吳三桂率關寧精兵來北京勤王,勢必要放棄寧遠等幾座重要城鎮和一大片土地,使滿洲人直逼關門。不戰而放棄土地人民,要成為祖宗的不肖子孫,要受舉國上下的責備,成為千古罪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考慮調吳三桂率兵勤王。現在他還不能下決定放棄關外的土地人民。
他對逃往南京的事考慮的時候較多,可是他很明白,帶著後妃宮眷們往南方逃走有很多困難。例如路途上會不會遇到李自成的人馬攔截或追趕?對扈從的人馬倘若缺少賞賜和給養,會不會鼓噪兵變?兵變會不會將他一家人殺害或獻給李自成,使他和後妃們在“流賊”手中受辱而死?忽然他想到田妃在前年死了,不覺在心中感歎說:“唉,她死得好,死得好啊!”他接著又想,當然沿路也會有不少忠誠義士起兵勤王,護衛他奔往南京。而且江淮間的文武大臣們也會有人率兵北上迎接。在思想極其矛盾中他曾打算將一些大臣差往天津、德州、濟南、臨清等地,為他的南行作準備,但是他拖著沒有辦,隻暗中密諭天津巡撫馮元颺,準備海船,而對準備海船的用意也沒有明白指示。總之他心中已經失去章法了,不知道究竟如何才好。
在接到李建泰的密疏之後,崇禎召集部分文臣到平台“麵對”。他先將李建泰的密疏交給輔臣們傳閱,又感到傳閱耽誤了時間,就命身邊侍立的一個秉筆太監慢慢地讀給大家聽,然後問諸臣有何意見。以李明睿和項煜為首的幾位文臣主張崇禎應該立刻親往南京。以李邦華為首的幾位大臣主張皇帝應該固守北京,速送太子撫軍南京,同時送永定二王到江南去,分封在太平和興國兩處,以為南京的羽翼。這還是前些日子的意見,隻是重複提出而已。以光時亨為首的幾位言官知道戰事十分不利,皇上走不走決定於這一次的禦前會議。皇上出走,他們這班官位不高、又無錢財的小官必被拋下,所以反對更為激烈。他們也反對將太子送走,認為太子若被送走,皇上很可能乘機出京。原來光時亨對四朝老臣、素負剛正之名的左都禦史李邦華還存有相當的敬意,所以隻攻訐李明睿。現在他態度一變,連李邦華也猛烈攻訐。他跪在崇禎麵前,大聲說道:
“大臣們不思如何調兵措餉,固守神京,而一味建議送太子往南京撫軍,是何居心?難道要使唐肅宗靈武的故事再見於今日麼?”
崇禎猛吃一驚,心中自語:“我竟沒有想到!”
沉默片刻,他怒目掃了群臣一眼,說了聲:“退朝!”恨恨地一頓足,起身回乾清宮了。
回宮以後,經過猶豫彷徨,反複斟酌,他的主意已經拿定。當天下午,他將輔臣們召到乾清宮的西暖閣,向他們說道:
“南遷的事,多次討論,群臣各執一說,莫衷一是,殊失朕望。如今太原失守,保定吃緊,似此討論下去,何以救國?我國家三百年養士,深恩厚澤,無負於臣工,而當今日國家危在旦夕之際,竟無一個可用之臣!當年朕用了一個楊嗣昌,嫻於韜略,辦事敏捷,立身清廉,倉促間戰事失利,責任並不在他,可是他生前死後備受攻訐。今日大臣中像楊嗣昌這樣的人才在哪裏?倘朝中有半個楊嗣昌,何至今日!朝廷上為南遷事發言盈庭,爭吵不休,有何用處,全是亡國之象!”
輔臣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等候受皇帝的嚴厲責備。崇禎繼續說:
“國家危亡時候,遷都是為了重建中興大業。殷之盤庚,因遷都而中興。唐代也曾兩次遷都。可是我們今日一談南遷,竟如此之難,竟看不見大小臣工風雨同舟,和衷共濟!”
蔣德璟抬起頭來說:“諸臣所言皆出自忠君愛國之心,並無他意,請陛下息怒!”
崇禎又說:“天寶十四年,安祿山何等猖狂,連陷東西二都,可是唐朝還有郭子儀、李光弼這樣人物為朝廷統兵打仗。今日郭子儀、李光弼在哪裏?當時文臣中也有堅不投降的,顏杲卿死守常山,張巡死守睢陽。兩年來‘流賊’占了湖廣、河南、陝西,如今又入了晉省。隻聽說地方官有的投賊,有的倡逃,卻不聞有半個顏呆卿,半個張巡!當年唐明皇往成都去,尚有陳玄禮率禦林軍護駕,如今可有半個陳玄禮一樣人麼?……”
崇禎越說越悲憤,聲音打顫,淚隨聲下,隨即放聲痛哭。
眾輔臣將身子俯得更低,不敢仰視,也不敢說出一句空話勸慰。崇禎哭了一陣,用袍袖揩去眼淚,恨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