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魏清慧突然驚醒,慌忙靸著繡靴,來到禦榻前。他不等魏開口,趕快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微笑著(笑得多麼慘然!)說:

“沒什麼,朕是想著北京可以無憂了。”

崇禎最後下決心命吳三桂棄地撤軍,是在二月二十日。倘若吳三桂不攜帶寧遠一帶士民進關,隻帶數萬步騎兵星夜勤王,時間並不算晚,但是要將幾十萬士民也撤退到山海關內安插,無論如何比不上李自成向北京進軍的速度。雖然崇禎在宮中對救兵望穿秋水,沒料到急驚風遇著慢郎中,吳三桂的寧遠兵竟遷延著不能進關!

從二月下旬到三月初,每日京城內謠言紛紛,都是不好的消息,局勢一天比一天險惡。最可怕的千真萬確的消息是有人從山西逃來,看見劉宗敏的一通檄文,聲言大順兵馬數十萬,將於三月十五日來到北京,特布檄文,明白與崇禎約戰。崇禎若不能戰,就趕快讓位,將江山交給李王。還有一個可怕的消息說,山東境內的運河已經被李自成人馬截斷,北京糧食來源斷了,糧價已經開始漲價。還有一件想象不到的消息:二月二十日,離京城隻有三百裏的真定府失守了。起初都不相信,所以沒有人談論。到二月尾忽然有了確鑿消息,使崇禎大吃一驚。原來真定知府邱茂華聽到有一支大順軍占領榆次、平定,快到了娘子關和固關,趕快將家屬送出城去。巡撫徐標遵照聖旨將他逮捕下獄,不料徐標手下的中軍官趁他登城部署如何守城的時候,將他綁了起來,拉出城外殺掉,投屍水中,隨即砸開監獄,將邱茂華請出。邱茂華以現任知府身份,檄所屬州縣投降大順。過了幾天,才有很少數的大順軍出固關東來,進入真定府城,收了各衙門的印信、府庫中的銀錢,以及各種圖冊籍,不費一刀一矢將真定府和附近屬縣占領了。北京的南邊發生這種意外變化,而北京的西北邊是李自成和劉宗敏的主要進兵路線,除大同、陽和兩軍事重地已經向李自成投降之外,宣府的情況也不清楚,傳說紛紛。

雖然崇禎皇帝嚴厲禁止官紳富戶出城,但是由於局勢一日比一日險惡,誰不怕死?那些有錢的達官巨紳都打算逃出北京,隻是由於畿輔處處不平靜,才使許多人想逃而無處可逃。

朝廷上又有人醞釀著勸崇禎逃往南京。崇禎將希望寄托在派兵據守居庸關,以待吳三桂的精銳邊兵。他害怕朝廷上再一次討論去南京的事,京師的人心會進一步瓦解,想守居庸關都不可能了。有一次上朝的時候,崇禎忍不住痛哭流涕,一再向群臣詢問良策。可是沒有人能說出來什麼辦法。有人又提南遷的事,請皇上再作斟酌。崇禎這時候很害怕在青史上留一個拋棄宗廟陵寢逃跑的醜名,也害怕會因為再論南遷的事會瓦解京師臣民固守待援的心,所以他懷著沉痛的心情,用十分堅決的口氣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將安往?若說護送太子二王往南方去,以備非常之變,哼,哥兒們孩子家,做得甚事!目前唯有上下一心,一守居庸關,二守京師,其他俱不須說。官紳富戶不許擅離京城,有敢逃出京城的嚴懲不貸!”

前兩三天他還在夢想南逃,曾經下手諭,對輔臣蔣德璟,加兵部尚書兼工部尚書銜,晉封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河道、屯田、練兵諸事,駐節天津。封另外一位輔臣方嶽貢為戶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總督漕運、屯兵諸事,駐節臨清。後來有人密奏:不應使大臣離京,說他們一離京城就會潛遁,所以他今天當著群臣再一次麵諭官紳富戶不許離京的話,對蔣德璟和方嶽貢的新任命隻是“擬議”,並未頒發關防、敕書,自然不再提了。

第二天,三月初四日,欽天監奏帝星下移,給崇禎又一次很大的精神打擊。他在心中悲呼:“難道我果真要失去江山麼?”他為著禳除禍殃,完全吃素,禁止鼓樂,素衣臨朝,也傳諭後妃們和朝廷百官一體沐浴齋戒,虔誠修省。他除在乾清宮丹墀上虔誠跪拜,禱告蒼天之外,又一次到奉先殿向祖宗的神主痛哭。

然而崇禎皇帝並沒有等待亡國。在沒有一個朝臣替他貢獻救國良策,使他陷於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一個人苦心籌劃,決定立刻晉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左良玉為寧南伯,唐通為定西伯,黃得功為靖南伯。晉封吳三桂和唐通為伯,是為著鼓舞他二人出死力保衛北京。晉封左良玉和黃得功為伯,是因為他在心裏並沒有完全放棄逃往南京的打算,隻是他一字不肯吐露。他決定之後,立刻頒給敕、印,不許稍誤。另外,他下詔征天下兵馬勤王,除催促吳三桂火速率兵入關之外,尤其指望駐在密雲的總兵唐通和駐臨清的總兵劉澤清火速率兵來京。

初五日,崇禎命勳臣、世襲襄城伯李國楨督練京營,由襄城伯府移駐西直門,準備率三大營兵出城作戰。又命太監王承恩總督守城諸事。王承恩接到上諭之後,趕快來乾清宮謝恩。崇禎向跪在麵前的王承恩說道:

“朕深知你懷著一顆忠心,平日辦事謹慎,所以命你總督守城大事。你可不要辜負朕辜負國家!”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情願以一死報答皇恩,可是目前無兵無餉……”

“你不用說了,守城的困難朕全明白。你先去盡力部署,缺餉事朕另有安排。下去吧!”

王承恩剛剛退出,司禮監值班太監送來一封六百裏飛遞的火急文書。這文書是從寧遠來的,用火漆封牢。崇禎天天盼望著寧遠消息,但拿著這封軍情文書不知吉凶,兩手輕輕打顫。拆封之前,他在心中說道:

“天呀,又出了什麼變故?莫非是東虜又進犯了,使吳三桂必須應付,沒法兒離開寧遠?”

等他拆封一看,放下心來,猛然一喜。原來這是王永吉和吳三桂聯名的火急奏報,內言五十萬士民需要攜入關內,其中老弱婦女很多,還有很多什物,很多糧食、牲口和家畜,運輸十分困難。加上百姓安土重遷,使撤兵事遇到了很多阻礙,所以耽擱了一些日子。現在一切準備就緒,讓婦女老弱先行,軍糧和其他笨重軍資已經上船,將由海上運到榆關海濱。為防備滿虜輕騎襲擊,擄掠人口,王永吉與吳三桂親率精兵斷後,準於初六日放棄寧遠。崇禎看看寧遠發文日期,到北京隻走了兩天!當然,他明白,這是六百裏飛遞,日夜不停地趕路,幾十萬軍民撤入關內不能期望很快。但是七八日總可以來到關內吧?他在心中欣慰地說道:

“唉,已經有指望了!北京不要緊啦!”

初七日,才晉封為定西伯、駐兵密雲的薊鎮西協總兵唐通奉詔勤王,率所部八千人來到,駐兵彰義門外。他一來到就要求陛見,一則要當麵向皇上謝恩,一則是請訓,也就是請皇上麵授方略。崇禎沒有想到唐通如此迅速率兵入衛,頗見忠心,使他十分高興。他在武英殿召見唐通,說了些慰勞和獎勵的話,賞賜大紅蟒衣一襲,紵絲表裏兩件,黃金四十兩,又犒賞全營官兵白銀四千兩。因為得到塘報說李自成親率五十萬大軍將從大同往北京來,大同早已告急,如今情況不明,所以崇禎命唐通率所部八千人馬火速開赴居庸關,固守長城,並且當麵告訴唐通,他要命太監杜之秩隨唐通前去監軍。唐通是鬆山潰逃的八總兵之一,雖無韜略和勇敢,卻有口辯,也善交遊,平日與杜之秩頗有來往,所以對杜之秩去居庸關監軍十分高興。

唐通從武英殿辭出後,崇禎立刻將杜之秩叫來,當麵將派去居庸關監視唐通軍的事告訴了他,並且叮囑說:

“杜之秩,你從前在別處做過監軍,也幫助杜勳辦過內操,也是朕素所倚重的一個內臣。居庸關是北京的最後一道門戶,你可得同唐通為朕固守!”

杜之秩叩頭說:“請皇爺放心。居庸關是天險,原有三四百人馬駐守,如今又有唐通的八千人馬前去,且有大將唐通坐鎮,必可堅守。奴婢前去監軍,寧可肝腦塗地,決不使一個賊兵進入居庸關內。”

“好,好。但願你能像杜勳一樣!”

唐通的鎮守居庸關和杜之秩的保證使崇禎固守北京的事有了希望,感到幾分安慰,決定放心睡一覺,便回到養德齋了。

不料深夜時候,他被一位宮女的輕柔而帶著緊張的聲音叫醒。他疲倦地睜開眼睛,看見是魏清慧,想著不會有重要事,便又將眼皮合上。聽見魏清慧又呼喚一聲,他第二次睜開眼睛,腦子有點清爽了,問道:

“什麼事?”

“剛剛送來的塘報。”

“是緊急的麼?”

“十萬火急的,皇爺。”

崇禎的睡意全消了,虎地從被窩中抽出身子,靠在枕上,將魏清慧手中的裝塘報的匣子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一共五封。他未及細看發來塘報的地方和衙門,先拆開放在上邊的一份,然後第二份,第三份……他嚇出了一身汗,臉色慘白,兩手打顫。看完以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又猛然想起來近來朝廷上的爭論,在自己心中問道:

“到底怎麼才好?是死守待援,還是速往南京?”

他的心緒慌亂,想不出好的主意。他同時心中明白,在朝臣中隻有紛紛爭辯,沒有可以問計,他真正是孤立在上,對大局束手無策。他側著頭,似乎是用詢問的眼光望著魏清慧。魏宮人害怕得怦怦心跳,低下頭去。但是崇禎實際上無意望她,而是傷心地想著祖宗的江山不保,禁不住兩行淚從憔悴的臉頰上靜靜地滾落下來。魏清慧心中悲楚,不敢抬起頭正視皇上。她知道那些密封外粘有雞毛的、十萬火急的塘報中所報告的都是十分可怕的軍情,但是皇宮中規矩森嚴,她不打聽一個字,所以也沒法勸慰皇上。

懷著恐懼和淒愴的心情,魏宮人輕腳輕手地將放在矮架上的大銅盆中的木炭弄旺,然後從放在門後高幾上的朱漆描金包壺中倒了半盞溫茶,放在堆漆雕花(又稱剔紅)圓盤中,雙手端到禦榻旁邊,溫柔地輕聲說:

“請皇爺用茶。”

崇禎用眼色命她將果園廠精製的剔紅圓盤放在床頭邊紫檀木雕花茶幾上。停了片刻,他輕歎一聲,從榻上坐起來,將他平日喜愛使用的成化窯青底鬥彩鴛鴦蓮花小茶碗看了一眼,繼續想著心事。魏清慧趕快取一件貂皮黃緞暗龍袍披在崇禎的背上,將茶碗揭開,放在雕漆圓盤上,輕聲說:

“請皇爺用茶。”

崇禎端起茶碗飲了半口,繼續想著心事。忽然感到大局絕望,並想到群臣可恨,心中一急,猛然將手中的名貴茶碗投擲地上,摔個粉碎。魏宮人驚叫一聲:“皇爺!”立刻跪到地上,不敢抬頭,也不知皇上為何如此動怒。

和衣睡在養德齋外間的兩個值夜宮女被突然驚醒,趕快穿好繡鞋,掀簾進來。崇禎向宮女們望了一眼,吩咐說:

“朕要起床,到乾清宮去!”

魏清慧從地上抬起頭來勸道:“剛剛打了四更,請皇爺再睡一陣!”

“哼,江山比睡覺要緊!”

魏清慧看見勸不住皇上起床,趕快命兩個宮女侍候皇上穿衣梳洗。她自己將磚地上的碎茶碗打掃幹淨,然後到外間抓到自己的貉絨繡花鬥篷披到身上,向乾清宮正殿跑去。她擔心那兩個在乾清宮正殿中值夜的太監睡熟了,要趕前去將他們叫醒,免惹皇爺生氣。平日,從乾清宮後院到正殿去的東西山牆內的長夾道都徹夜點著宮燈,不知怎麼,今夜後半夜宮燈全熄了。魏清慧剛進西夾道,麵前黑洞洞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走動。近來傳聞宮中經常鬧鬼,魏清慧本來晚上走路就怕,此刻不禁毛骨悚然。忽然,一股冷風從夾道迎麵吹來,她猛地打個冷戰,回頭踉蹌地奔回養德齋外間,取了一盞宮燈,重新往乾清宮去。近來她也常想著大明朝可能亡國的事,心中十分害怕和悲哀。今夜,皇上看了那些十萬火急的塘報後十分反常,是不是處處兵敗,真格地要亡國了?那些塘報中到底報告了一些什麼壞消息?……

“唉,又是一個令人可怕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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