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多年受陛下豢養之恩,寧願戰死沙場,為皇爺分憂,決不辜負皇爺付托!”
“好,好。如今正需要像你這樣的忠臣!”
崇禎對杜勳又是囑咐,又是慰勉,又賞賜了許多東西,特別破例示恩,命杜勳向禦馬監挑選二十匹駿馬,以壯行色。作為一位皇帝,對待一個家奴太監,為著指望這個家奴能夠替他出死力擋住敵人,他能夠說的話全說了。杜勳對皇上的倚重十分感激,一再流著眼淚表示他自己感激皇恩,誓死守住宣府,那神情,那聲音,表現得忠勇感人。召見之後,崇禎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默默地想道:
“還是自己的家奴可靠!倘若武臣們有一半能夠像杜勳一樣,‘流賊’何能猖獗至此!”
第二天崇禎在平台召見內閣輔臣、六部九卿大臣、十三道禦史、六科給事中,詢問關於南遷的事的會議結果。大臣們仍無主張。李邦華仍然堅持說,應速送太子和二王前往江南。李明睿仍主張皇上親往南京,留下太子在北京。少詹事項煜支持李明睿。崇禎向言官們嚴厲地掃了一眼,問道:
“爾等言官們有何主張?”
光時亨看見皇帝的眼神有點害怕。但同時有幾個同僚向他使眼色,慫恿他出來說話。身旁有人用肘彎輕輕地碰他一下。他忽然鼓起勇氣,但還是禁不住臉色蒼白,兩腿打顫,從班中走出,在禦案前六尺遠的地方跪下,說道:
“陛下,值此國家萬分危急之時,大小臣工都應該竭智盡慮,矢忠矢勇,保大明江山不墜。凡勸陛下往南京去的都是妖言惑眾,將神京拱手資敵,棄祖宗神主與十二陵寢於不顧。明為南遷,實為南逃。陛下十七年敬天法祖,慘淡經營,所為何事?豈可做倉皇出逃的皇帝麼?將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將何以對天下萬民?將何以對京師百萬臣民?請陛下速斬李明睿之頭,懸之國門,以為倡言南逃者戒!”
李明睿趕快從班中走出,跪下說道:“臣建議皇上暫時南去,駐蹕陪都,以便重整軍旅,恢複中原,廓清北方,建立中興大業。皇上隻要到了南京,便可龍騰虎躍,運天下於股掌之上。坐困北京,有何益乎?況且像這樣不得已采取權變之計,往代不乏先例可鑒:唐代再遷而再複,宋代一遷而國脈延續一百五十年之久……”
崇禎做個手勢,命李明睿停止說話,隨即將禦案一拍,對光時亨厲聲說道:
“朕隻是思慮是否應該禦駕親征,掃蕩流賊,並非逃走,亦非南遷。朕豈能棄九廟神主與十二陵寢於賊手,委京師百萬臣民與宗室生死而不顧?建議朕南下親征的並非李明睿一人,汝何以單獨攻訐明睿?顯係朋黨,本應處斬,姑饒這遭……下去!”
諸臣見皇帝震怒,個個麵無人色,有的禁不住渾身顫栗。甚至像李邦華這位四朝老臣,素負骨鯁之名,也不敢再提送太子往南京去的話。
崇禎立即乘輦回乾清宮中,坐在堆放著許多軍情文書的禦案前,悶悶地想了一陣,突然忍不住痛哭起來。
這時王承恩正從司禮監衙門同王德化談過話,前往值房,帶著兩名長隨,走在乾清宮附近東一長街上。在他前邊不遠處走著一個身材不高的宮女。他心中有事,走得較快,很快就追上了這個宮女。宮女聽見腳步聲,向後望一眼,趕快躲在路邊,躬身行禮。王承恩向她打量一眼,認出來這是壽寧宮中的宮女費珍娥,陪伴長平公主讀書。她原在乾清宮中服侍皇帝,為人十分聰明,粗通文墨,深得皇上和皇後的喜歡。他看見費珍娥捧著一個錦緞方盒,便向她問道:
“珍娥,你捧的是什麼東西?”
“回公公,皇後娘娘命我將公主這十天來寫的仿書捧到乾清宮敬呈皇爺禦覽。”
王承恩“哦”了一聲,說道:“聽說公主臨的是趙孟,長進很快。你捧去吧,今日皇爺的心情不佳,看了公主的仿書說不定能替他解解愁悶。”
費珍娥見王承恩抬腳要走,忍耐不住大膽地抬起頭來,福了福,跟著問道:“王公公,我有一句藏在心中的體己話,不知該問不該。”
王承恩感到奇怪,打量這位宮女的神情,見她十分惶恐,呼吸緊張,含著眼淚,馬上猜想到她同千萬個宮女一樣,思念父母,無人可問,隻是知道他的脾氣比較好,才向他打聽。他含笑問道:
“你要問什麼話,嗯?”
“請問公公,如今‘流賊’李自成到了何處?他是否要來北京?”
費珍娥問這句話時聲音打顫,低得僅僅能夠使對方聽見。她不敢看王承恩,低著頭準備受嚴厲責備。
王承恩的笑容頓時消失了,用溫和的責備的口吻說:“你住在深宮之中,這樣事何必打聽?”
“不,公公,正因為住在深宮中,這樣事更不能不掛在心上。”
“你是一個都人,縱然你知道了,有何用處,豈不是操的閑心?”
“正因為我是都人,又受皇上和皇後深恩,才不能不打聽。知道以後,我好在心中有個準備。”
王承恩又向費珍娥打量一眼,心中稱讚這小宮女很不尋常,倒是個有心的人。但是他的臉色更加嚴厲,說道:
“我朝家法,後宮任何人不準隨便談論國事,也不準打聽。不要說做都人的不許打聽,連皇後和貴妃也不許多問一句。你幸而問到我,倘若問到別人,不是要立刻獲罪麼?在宮中要事事小心謹慎,不可打聽宮外之事,不可妄語,切切記住!”
王承恩說完便匆匆帶著長隨們走了。
盡管費珍娥受了責備,她所關心的問題也沒有從王承恩口中得到回答,但是她已經心中明白:局勢十分嚴重,李自成正在率大軍前來北京。她懷著特別沉重的心情,從後門走進了乾清宮的院子。
聽說管家婆魏清慧正在乾清宮東暖閣侍候皇上,她便從正殿西邊繞過去,到了正殿前邊。她突然嚇了一跳:從東暖閣傳出來皇上的痛哭聲。一些太監和宮女站在乾清宮的廊簷下,沒有人敢發出一點聲音,也沒有人敢進去勸解皇上。她踮著腳尖走進正殿,向右一轉,去找魏清慧。她輕輕掀開東暖閣的綿簾一角,魏清慧就望見她了,使眼色叫她止步。正在這時,她聽見皇上在東暖閣的內間裏極其傷心和絕望地問道:
“天呀,下一步怎麼好呢?下一步怎麼好呢?”說畢繼續痛哭。
魏清慧噙著熱淚走出來,拉著她走出乾清宮正殿,轉過西山牆,見左右無人,才站住問道:
“是公主寫的仿書麼?”
費珍娥輕輕點一下頭,悄聲問道:“皇爺為了何事?”
魏清慧使個眼色,小聲說:“不許問。公主的仿書留下來吧,我替你呈給皇爺。你回去以後千萬不要將皇爺痛哭的事啟稟皇後,也不許對公主說一個字,隻當你什麼也不知道。記住,這是宮中的規矩。”
費珍娥見魏清慧的臉色很沉重,不住流淚,她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淚。她將盛公主仿書的錦緞盒子交給魏清慧之後,便懷著莫名其妙的恐懼和悲涼,趕快從後門走了。
正月中旬快過完了。近些天來,每天都有很壞的消息來到北京。崇禎已經將《罪己詔》頒發全國。他認為他那樣責備自己,把國家弄到這個地步的責任都歸到自己身上,按道理一定可以感動天下臣民。然而這次《罪己詔》發出以後他就明白,事到如今,什麼辦法都晚了,天下百姓不再聽這些話了。
崇禎知道李自成和劉宗敏確實已經從韓城附近渡過黃河,率領大軍號稱五十萬,直趨太原,聲言要來北京。另外還有後續部隊,可能會有百萬之眾。他還知道山西省的各府州縣不是望風迎降,便是官紳棄城逃走,不戰瓦解。又哄傳李自成已經破了平陽,而實際當時李自成人馬還沒到平陽,平陽是正月二十三日破的,報到京城已經二月初了。在那樣的日子裏,謠言和真實消息混在一起,紛至遝來,傳入北京,聳人聽聞。崇禎在乾清宮中默默流淚和失聲痛哭的時候更多了。他仍然夢想著往南京去,但經過以光時亨為首的言官們反對,他不再明白提出,害怕最後落下個逃跑的名聲,在青史上很不光彩。一日上朝時候,他用絕望的眼神環顧群臣,哽咽地說:
“唉,朕非亡國之君,事皆亡國之象。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將有何麵目見祖宗於地下!朕願親自督師,與賊決一死戰,即令身死沙場,亦所不顧。隻是國家三百年養士,居然滿朝泄泄遝遝,竟無一個得力的人,使朕孤掌難鳴,死不瞑目!”說罷痛哭起來。
輔臣們都趕快跪下,勸皇上不要傷心並且說目前“賊勢”方張,軍民離心,皇上親征,實非上策,不如固守待援,較為安全。
崇禎非常討厭這些空洞敷衍的話,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隻是向李邦華和李明睿瞟了一眼,盡管因為哭泣,視力模糊,卻仍看出他們的神情不同一般。李邦華傲然挺立,神態莊嚴,眼中含淚,深鎖白眉,緊閉嘴唇。崇禎忽然想道:倘若國亡,他會盡節的!李明睿也是眼中含淚,神情中還帶有不平之氣。崇禎又在心中說:“朝中多有幾個這樣的人就好了。”他忽然想起來楊嗣昌,哭得更痛。大小近臣可以聽得出來在皇上的哭聲中既有悲痛,也有怨恨,所以人人都懷有恐怖之感。
陳演明白自己身為首輔,責無旁貸,又看見內閣同僚們都向他使眼色,不得已從班中走出,臉色蒼白,在禦案前跪下,顫聲說道:
“臣雖駑鈍,情願代皇上督師剿賊。”
崇禎搖搖頭,說道:“卿是南方人,不行。”
陳演不再請求,叩頭退回班中。接著魏藻德、蔣德璟、丘瑜、範景文、方嶽貢五位輔臣,按照名次前後,一個個跪下去請求代皇上督師。崇禎都不同意。再下去輪到了李建泰,也照例跪下叩頭,請求代皇上督師。崇禎知道他平時很負重名,秉性慷慨,而且是山西人,不像南方文臣體質柔弱,想著此人不妨一試,所以沒有馬上搖頭,用袍袖揩揩眼淚,望著他說:
“卿願意前去?”
李建泰希望皇上照例會不同意,不料崇禎如此問話,隻好橫下一條心,慷慨回答說:
“臣是曲沃人。值此寇氛猖獗,自度在中央無以為主上分憂,不如馳往太原,出家財招募兵馬,倡率鄉裏殺賊。不用國家錢財,十萬之眾可以召集。”
崇禎正苦幹國庫空虛,軍餉無法籌措,聽到李建泰的話,大為高興。當時山西人以善於經商出名,崇禎也風聞李建泰家中開設商號當鋪,遍於各地,所以對李建泰用私財募兵十萬的話十分相信。他的臉上剛才還堆滿絕望和憤懣,現在開始流露出一絲激動與欣慰的微笑,好像陰沉欲雨的天空中出現了一絲亮色。他望著李建泰說:
“好,好啊,卿是山西人,代朕馳赴山西平賊,正合朕心。目前賊行甚急,如火燎原,稍遲撲滅,恐怕就來不及了。卿何時可以成行?”
李建泰回答說:“從今日起就趕快準備,數日後便可成行。”
“卿若速行,朕所切望。候卿動身之日,朕將仿古人‘推轂’禮,以示寵榮,且為卿一壯行色。”
李建泰伏地叩頭謝恩,熱淚縱橫,用哽咽聲山呼萬歲。崇禎在此時此刻麵對此情此景,也是熱淚盈眶,小聲稱讚:
“忠臣!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