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聽了李明睿的這些陳奏,雖然知道其中有一半虛浮之辭,但一則這些話為他指出了一條活路,二則李明睿的神情和聲音完全出自忠誠,所以他深為動心,頻頻點頭,隨即問道:
“朕親征之後,京師如何堅守?”
李明睿說道:“聽說昌平與居庸關等用兵重地,無兵控製防守,容易被賊人窺伺。依恃中官在兩處綢繆軍事,實非完善之策。伏乞陛下調度諸將,從皇陵山外自西向東,圍繞鞏華城,俱戍重兵。命東宮居守,入則監國,出則撫軍,此實皇太子之責。皇上啟行之後,留下魏藻德、方嶽貢輔導東宮,料理兵事。畿輔重地,隻要皇上親征,必然百姓雷動,士氣鼓舞。倘如此,則真定以東,順天以西,可以不再擔憂賊氛充斥。目前賊已渡河東來,其勢甚銳,全晉空虛,料難固守。若朝廷優柔不斷,日複一日,天下大事尚可為乎?一旦賊至國門,君臣束手,噬臍何及!”
崇禎比許多朝臣更感到情況危急,亡國之禍已迫在眼前,深恨多數大臣仍然糊糊塗塗,各講門戶,營私牟利,對國家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心中感到惱恨。他忽然向群臣掃了一眼,含著怒意說:
“退朝!今日六部九卿下去速議,明日決定!”
崇禎回到乾清宮以後,思想十分紛亂。一方麵他確實明白,如今隻有往江南去才是上策,倘若這一步棋能夠走活,全盤棋都會活了。可是李邦華不同意他離開北京,隻同意將太子送往南京,將永王和定王也送往江南。李邦華是一位德高望重為朝野所欽敬的老臣,他的意見應當重視。還有輔臣們和六部九卿等滿朝文武大臣都沒有說出來明白主張,使他的思想中增加了憂慮。可是他沒有在乾清宮坐等六部九卿會議結果,而是急不可待地命一太監將《皇明輿圖》找來,放在禦案上,細看從山東到南京的山川形勢、重要城鎮位置,斟酌南逃路線。
在他治理天下的十七年間,這一巨冊用黃綾做封麵的地圖他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有時為著平定冀南、山東、江北和各地“土寇”、“流賊”的猖獗活動,他懷著萬分焦急和憂慮的心情看過多次。有時為某處十萬火急的軍情塘報,查閱地圖。有兩次清兵入犯,深入畿輔、冀南和山東境內,他在那些日子裏也是經常查閱地圖。所以有許多府、州、縣的方位和道路遠近,他大體上心中清楚。可是今天他的注意點與往日不同。今天像德州、濟南、臨清這些重要地方,沿運河南去的路線、要經過的城鎮,他雖然詳細看了,但是他最注意的是山東東部,希望從德州轉路,繞過濟南以東,然後從什麼地方向南,奔往淮陰,再去揚州。他擔心走臨清南下的這條路可能會被李自成的騎兵搶先截斷,所以要事先考慮好,走一條比較安全的道路南下。對著地圖研究了很久,他又怕倘若“賊兵”得到消息,大軍進入山東,一部分輕騎截斷膠東的道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隻好由天津登船,從塘沽入海,到海州登岸。想著海上風濤之險,又想著自己敬天法祖,經營天下十七年並無失德,竟落到這步田地,不覺流出熱淚。於是他推開地圖,長歎一聲,憤憤地哽咽說道:
“諸臣誤朕誤國,致有今日!”
對於皇上要不要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去江南這兩個方案,因為崇禎親自吩咐六部九卿大臣們商議,當天就有不同意見的密疏送進乾清宮來。其中有兵科給事中光時亨的一封奏本,反對皇帝南遷之議,也反對將太子送往南京,措辭最為激烈。認為李明睿妄言南遷,擾亂人心,應該立即問斬。他提到皇上隻應該固守京師,以待天下勤王之師。十二陵寢、九廟神主、祖宗經營二百數十年的神京萬不可棄。他在奏疏中引用了“春秋大義”,使崇禎在心中感到慚愧。他又看一看讚成他往南京去的奏疏,卻沒有一封是輔臣或六部堂上官的。其他朝臣雖也有奏本,多是口氣遊移,反不如光時亨的振振有辭,理直氣壯。他又看看李明睿今日新上的奏本,雖然字字句句都可以看出來是一片忠心,萬分焦急,卻也作一些托辭,不敢直接說遷往南京,隻說“皇上可以駐蹕臨清”,又說“可以駐蹕鳳陽,便於親自主持剿賊”。而且李明睿引證的故實也有不倫不類的,如說世宗嘉靖皇帝也曾經駕幸奉天,更為可笑。倘若在平時,他會為這件引用故實不當,大為惱火,對李明睿降旨切責,甚至治罪。然而今日他變得非常通情達理,完全明白李明睿的苦心。想著朝廷上人各一心,像李明睿這樣能為他盡忠謀劃大事的並無幾人,不由地長歎一聲。
崇禎在眾多皇親中最看重和最親密的隻有兩人,一個是新樂侯劉文炳,是他的舅家表哥;一個是駙馬都尉鞏永固,是他的同父異母妹妹的丈夫。鞏永固年輕有為,隻因為他是皇親,限於朝廷製度,隻能夠白吃俸祿,接受賞賜,不能做實際掌權的官吏。今天遇到這樣重大的疑難問題,崇禎密召鞏永固進宮,詢問他對於南遷的意見。鞏永固勸崇禎趕快往南京去,千萬不可誤了時機。崇禎皺著眉頭說:
“朕也認為如今空言無益,隻有南遷一策,方能拯救社稷之危,再圖中興。可是離開北京,必須兵馬扈從。京營兵很不可恃,如何是好?”
鞏永固說:“祖宗三百年江山,民間不乏忠義之士,一見皇上決意南遷,號召畿輔豪傑,起兵護駕,立可得義兵數萬,稍加編製,分別部伍,明定獎罰,就可以成一支可用的人馬。至於京營兵,挑選精銳,隨皇上南遷,其餘留守北京。”
“義兵……召集起來談何容易?”
“是的,皇上,召集義兵甚易。如果用臣之策,皇上決計南下,莫說數萬義兵,數十萬也可召集。望皇上速決!”
崇禎想到軍餉無法措辦,低頭不語。
鞏永固又說:“若是隻想死守,而京師人心疲遝,積弊難回,各地勤王之師又不能指望,隻能坐困,對大局毫無裨益。請皇上速速決斷,萬勿遲誤!”
崇禎站起來,心中很亂,在屋中不停走動。鞏永固見皇上離開禦座,自己也隻好站起來,一邊等候皇上決斷,一邊在心中說:
“千萬不要因循誤國!”
過了一陣,他正要催促皇上當機立斷,忽然看見崇禎在他麵前停住腳步,望著他歎口氣說:
“朝中無一個有用的大臣,諸事難辦!你回去吧,等以後緊急的時候我再召你進宮。唉,我此刻心亂如麻!”
鞏永固不敢再說話,隻好叩頭辭出。當他走出乾清宮的東暖閣時不覺心中一酸,趕快用袍袖揩去了眼淚。
鞏永固剛走出去,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和秉筆太監王承恩一同進來,送來了由內閣輔臣們代擬的《罪己詔》稿子。這是幾天前崇禎命內閣代擬的重要文件,已反複審閱退回修改多次,都不能使崇禎滿意。最後崇禎自己修改了許多地方,命司禮監重新謄抄一遍。如今王承恩雖然仍任秉筆太監,但由於辦事勤謹,深得皇帝賞識,地位提升在眾秉筆太監之上,名次隻在掌印太監之下。他們向皇上叩頭之後,先由王德化將皇上擬派往大同、宣府、居庸關等軍事重鎮和畿輔等地擔任監軍的十名太監名單呈上,而最重要的是派往前邊三個地方的監軍太監。崇禎有著兩手打算。一手是南逃;一手是在以上地方加強防守,阻止李自成的大軍前進。他將名單看了一眼,說道:
“文臣們沒用,武將們不可靠,但願差往大同、宣府和居庸關的這三個內臣們能夠在緩急時為朕出力。”
王德化說道:“內臣是皇上的家奴,自然生死都是皇上的人。”
崇禎說:“王德化啊,這個杜勳出自你的門下,平時辦事還有忠心,曾蒙朕另眼看待。前兩年舉辦內操,朕也是靠他辦事。這次你推薦他赴大同監軍,朕想他是能夠勝任的。大同是過太原往北京來的第一道門戶,你得囑咐他不要辜負朕的厚恩。”
王德化說:“奴婢已經鄭重囑咐過了。”
崇禎提起朱筆在名單後邊批道:“諸內臣務須星夜馳赴本鎮,監軍剿賊,為國建功,欽此!”
然後他從王承恩手中接過《罪己詔》稿子,心中酸痛,略加瀏覽,不忍細讀。這《罪己詔》,他無意馬上發出,向禦案上一扔,隨即問道:
“近幾日朝臣中議論南遷的事,你們在司禮監中應該清楚。為何大臣們多是模棱兩可,言官小臣如光時亨輩竭力反對?”
王德化說道:“大臣們一則怕擔責任,二則年紀較大,不肯奔波風塵,三則多是在北京家口眾多,財產也多,不願離開,所以持觀望態度,不肯有什麼主張。”
崇禎憤怒地說:“這豈不是坐等亡國麼?”
王德化不敢回答。崇禎又問:
“言官們為何反對?”
王承恩回答說:“啟奏皇爺:他們反對,何嚐不是一個‘私’字!”
“嗯?”
“他們一做言官,都想博取一個‘敢言’的美名;至於國家根本大計,未必放在心上。從前反對楊嗣昌,反對陳新甲,何嚐將國家大計放在心上?今日言官們害怕皇上一離北京,他們不能跟隨南去,隻能留在北京城內。他們認為,隻要皇上固守京師,必會有勤王之師來為北京解圍。隻要北京解圍,他們照樣吃朝廷俸祿,也不會拋離妻子,扈駕南行,吉凶難料。所以他們找各種理由,死死地阻止皇上不要南下。”
崇禎用鼻孔“哼”了一聲,說道:“想得挺美,全不想勤王之師不能指望!要是京城不能固守呢?他們到那時難道都要投降賊人,甘心在新朝做官麼!”
王德化和王承恩都不敢回答,低下頭去。崇禎憤怒地一揮袍袖,使王德化和王承恩退了出去。有一句話在他的心中悶了一個多月,如今不覺小聲地喃喃說出:
“君非亡國之君,臣盡亡國之臣!”
隨即望著禦案上的《罪己詔》悄悄流淚。
知道鎮守大同的總兵朱三樂手中兵少,恐怕指望不住,崇禎希望官軍能死守宣府一些日子,使他有調集勤王兵馬的喘息時間。鎮守宣府的總兵是薑瓖,久曆戎事,不是泛泛之輩。他決定派親信太監杜勳星夜奔赴宣府,監視薑瓖一軍,免有意外變故。當天下午,他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杜勳,一則要親自當麵囑咐,二則表示他的特殊恩寵。當杜勳跪在他的麵前叩頭以後,他帶著憂鬱神色,用親切的口氣說道:
“杜勳啊,目前國家有難,朕知道你一向很有忠心,也懂得軍旅之事,所以派你去宣府監軍。宣府十分重要,能保住宣府才能保住居庸關。你可得為朕盡力守住宣府,使‘流賊’不能東進啊!”
杜勳伏在地上說:“杜勳是皇上家奴,生死都是皇上的人。隻要有杜勳在,宣府必不能失,‘流賊’必不能東進一步!”
“宣府不會失陷?”
“宣府若失,必是奴婢為皇爺戰死沙場之日。”
崇禎很感動,點頭說:“好,好。聽汝如此說,朕對宣府的事就放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