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爺想的很是。流賊是我大清兵多年來未曾遇過的強敵,經九王爺一說,我心中明白了。”

多爾袞接著說:“倘若流賊來到北京的有二十萬人馬,我八旗兵也沒有這麼多。何況對敵作戰,必須看準時機,不可盲目用兵。看準時機,就是要避其銳氣,擊其惰氣。流賊目前銳氣正盛,對北京誌在必得,所以我以數萬八旗兵在北京城下迎擊二十萬銳氣強盛之敵,很是不智。爭天下何必先占北京?我國必須做好準備,看好時機,一戰殺敗強敵,才是上策。”

皇太後在心中點頭,輕輕說道:“皇上年幼,九王爺身居周公地位,一切用兵的大事全靠你了。”

聽到聖母皇太後又提到“周公”的典故,多爾袞心中一動,又接著說道:

“臣不急於率兵南下,還有一層意思,也應該向太後奏明。”

“還有一層什麼意思?”

“十幾年來,我國每次派兵南下都在秋末冬初,不在春耕時節。我國的八旗製度不僅是兵農合一,而且軍、政、農、百工都合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兵農。漢人所說的寓兵於農,在漢人早已是一句空話,在我國卻不是空話。凡我大清臣民都編入八旗。開始隻有滿八旗,後來有了漢八旗和蒙古八旗。多數八旗的人,出征打仗時是兵,不出征就務農。所以每次派兵南下伐明,不在春天,不在夏天,都在秋冬之間,場光地淨的時候。倘若誤了春耕,夏秋再遇旱澇之災,就會動搖了立國之本。所以我已下諭全國,一麵搞好春耕,一麵抓緊操練,單等時機來到,立刻出征。”

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多爾袞麵奏了眼下她最關心的軍國大事,一則釋去了她對戰爭勝敗的擔心,二則也增添了她的見識,三則她對多爾袞的滿腹韜略更加欽佩。當皇太極活著的時候,她在十五位妻子中的地位並不很高。地位最高的是她的姑母,也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人。建立後金朝以後,皇太極尊稱後金汗,姑母被封為中宮大福晉;崇德元年,皇太極改稱皇帝,姑母隨著晉封為清寧宮皇後。在皇太極的十五位妻子中,最受皇太極寵愛的也是博爾濟吉特氏家族人,受封為關雎宮宸妃,是永福宮莊妃的同族姐姐。皇太極同宸妃的感情最好,用封建時代的話說可算是“寵冠後宮”。所以在皇太極的眾多妻子中,論尊貴莫過於清寧宮皇後,論受寵愛莫過於關雎宮宸妃,而聖母皇太後原稱永福宮莊妃,居於中等偏上地位,對於國家大事從來不敢打聽,也不怎麼關心。自從皇太極突然病故,她的兒子小福臨被多爾袞等擁立為大清皇帝,她在一夜之間突然地位大變,上升為皇太後之尊。這樣一來,順治朝就同時有兩位太後,都姓博爾濟吉特氏。不過漢人大臣,按照漢人習慣,在小博爾濟吉特氏皇太後的稱謂前邊加上“聖母”二字,以表示她是皇上的生母。

聖母皇太後聽多爾袞麵奏了軍國大計以後,又詢問了三官廟作為學堂的修繕情況,以及開學的儀注,以後每日上學和下學的時間,沿途護駕安排等等,多爾袞一一奏明。小博爾濟吉特氏聽後十分滿意,不禁笑容滿麵。這笑容更增添了她的青春美麗,使多爾袞不敢正視。

多爾袞辭出以後,聖母皇太後立刻前往清寧宮去,將多爾袞麵奏的軍國大計和小皇上讀書的安排都向正宮皇太後談了。她十分明白,她的姑母,即正宮皇太後,在兩黃旗將士們的眼中地位很高,她要鞏固小福臨的皇位,不能不依靠正宮皇太後的力量。另外,她畢竟是一位年輕寡婦,同多爾袞的來往應該隨時讓清寧宮皇太後清楚才好。

在一群宮女的圍繞中,聖母皇太後體態輕盈地向清寧宮走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多爾袞曾經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神情,在心中想道:

“他忘了我今日是皇太後的身份!”

福臨因為已經繼承了大清皇位,所以他的發蒙讀書在盛京成了一件頗受臣民關注的重大新聞。開學的日期是禮部衙門有學問的大臣擇定的,連同儀注及警衛辦法,都得呈請輔政睿親王批準,還得報到宮中,使兩位太後知道。因為小博爾濟吉特氏不僅認識蒙古字和國字(即滿文),還認識許多漢字,所以在宮中教育福臨的責任主要落在了她的身上。

在開始上學的前兩天,聖母皇太後就幾次將小皇上抱在膝上,反複地告訴他啟蒙讀書的重要道理以及有關的禮節和規矩。她想著她同小皇上原是無權無勢的孤兒寡婦,依靠睿親王對福臨全力擁戴,爭到皇位,才有今日;她是母以子貴,得以享受太後之尊。於是她忍不住又一次對不很懂事的幼子囑咐說:

“兒呀,你明天就要啟蒙讀書了。庶民百姓之家,聘請老師,讓孩子啟蒙讀書,也是一件大事。何況你是大清國的皇上,等破了北京之後你就是大清進關後的開國皇帝,是天下萬民之主。中國可不比遼東這個地方,兒呀,中國才是天下,地方廣大,人口眾多,又是幾千年的文明古國,你不讀書怎能做中國的一代賢君!”

聖母皇太後在囑咐這幾句話的時候,想著不能對不懂事的六歲兒子吐出心中的千言萬語,禁不住落下淚來。她一方麵感激多爾袞對她兒子的擁戴之功,佩服多爾袞是大清國的少有人才;另一方麵也明白他是一個不好駕馭的權臣,在福臨長大親政之前,可能會有許多可怕的事情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的心中常懷著深深的憂慮,既不能對不懂事的福臨吐露,也不能使任何人知道,甚至也不能向她的姑母清寧宮皇太後透露半句。

到了福臨上學的這一天,福臨由乳母和宮女們打扮整齊,在鳳凰門內坐上繡有幾條龍的黃緞暖轎,被抬往相距不遠的三官廟去。轎子前後有侍衛保護。乳母和幾個宮女跟隨在後。因為今天是開學之日,福臨在三官廟的大門內下了轎子之後,有禮部和鴻臚寺的幾位滿漢官員在院中跪接。然後他被單獨帶進北房正間,乳母和宮女們到另外一個房屋中休息。福臨在一張較矮的案子後南向而坐,小椅上鋪有繡龍黃緞墊子,背有黃緞椅搭。院子裏簡單奏樂。鴻臚寺官員和禮部官員進來,在皇上麵前叩頭,然後兩位禮部官員在左右侍立,鴻臚寺官員出去將候立在學堂門外的四位禦前蒙師帶引進來。師傅們在樂聲中向皇上行了一個叩頭禮。樂聲停止。一位漢人禮部官員朗讀誦詞:

我大清國應運龍興,開疆拓土,統一遼東,撫綏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半島,國基永固,物阜民康。誕育我皇,天資過人,值此天暖日長、春和景明,欽遵兩宮太後懿旨,為皇上擇師授讀,使皇上進德修業,成為堯舜之主,上達天心,下符臣民之望。

福臨雖然在宮中已經學會簡單的漢語,對於禮部漢人官員所朗讀的這幾句開學頌詞卻連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記著母後的囑咐:隻是端坐不動,不要說話。

禮部官員朗讀了頌詞以後,退到一旁肅立。鴻臚寺官員引導四位滿、漢禦前蒙師,在福臨的麵前叩頭。禮部官員在旁一一介紹,使福臨知道這都是他的師傅,從今天起將有兩位師傅教他讀漢字的書,一位教他讀寫“國字”(滿文),還有一位專教他用毛筆學寫漢字。盡管這四位老師中有兩位都有花白頭發和胡須,但福臨驚奇地望著他們在畢恭畢敬地叩頭行禮,他卻穩坐不動。他牢記著母後的叮囑:他是大清皇帝,是滿、蒙、漢和朝鮮的臣民之主,不能對任何人還禮。

師傅們行禮之後,禮部官員、鴻臚寺官員、皇帝的師傅們,肅靜退出。

進來兩個宮女,侍候小皇帝從正間受朝拜的座位上下來,走到內間,也就是福臨日後天天讀書寫字的地方。靠南窗有一張紅漆描金小長桌,上鋪猩紅細氈,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一個宮女將小皇帝抱起來放在鋪有黃緞繡龍厚墊的椅子上,又放了一個腳踏,使他的兩腳不會懸空。等小皇帝坐穩以後,一個宮女打開了一件長方硯台,開始研墨。另一個宮女將一個燃了木炭、擦得明亮耀眼的黃銅小手爐放在書案的右端,然後將牆角茶幾上的銅香爐點著,轉眼間細煙繚繞,滿屋清香。

專教寫漢字的師傅恭恭敬敬地進來,向皇上深深一躬,站在書案一端,取出準備好的一張寸字正楷仿紙,上邊寫道:

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聖天子,一土宇。

這幾句話大概起於唐代,經過宋、元、明三朝。鄉間蒙師教兒童寫字,習慣上寫這幾句話,取其筆畫簡單,容易書寫。真正意義,沒人能完全說清。按照大體偕韻,習慣上讀成三字一句。“七十士”之後,本有“爾小生,八九子”等句,因為是教皇上寫字,所以都刪去了,改成“聖天子,一土宇”二句。雖然是泛泛的頌聖之詞,但是也反映出當時清國朝廷誌欲吞滅整個中國的夢想。尤其添上這最後二句,曾經得到輔政睿親王的微笑點頭。

教寫字的師傅跪在長桌右首的矮幾上,將仿紙攤在小皇上麵前的紅氈上,按照三字一句,念了一遍,隻對最後二句解釋一下。又將一張大小同樣的略帶米黃色的素紙蒙在上邊,又拿起一件雕有雙龍吐珠的碧玉鎮尺壓在紙的上端,然後教皇上如何執筆,如何膏筆。下一步是告訴皇上每個字的“筆順”,他自己一邊講一邊寫個樣兒。這一道程序講完以後,他將他那半透明的米黃色的素紙換了一張,請皇上試寫。

福臨第一次執筆寫字,感到新鮮有趣,又感到膽怯。雖是描仿,那柔軟的筆毛卻很不聽話。師傅有時不得不站立起來,走到他的背後,拿著他的小手,幫他寫一筆兩筆。福臨將一篇仿紙寫了一半,趕快停下來在黃銅手爐上暖一陣手,然後接著描仿。等到寫完以後,老師用宮女準備好的朱筆判仿。凡是筆畫比較順當的地方都畫圓圈,有的地方畫了雙圈。然後將判過的仿紙恭敬地放進黃緞的護書匣中,由宮女捧放在靠牆壁的紅漆架上。到一定時候,這些用朱筆判過的仿紙,不但要送給輔政睿親王看,也要呈給聖母皇太後親閱。

專教寫字的師傅退出以後,乳母帶著兩個宮女進來,將福臨抱下椅子,讓他同宮女們玩耍片刻,吃了一點兒點心,喝了兩三口熱茶。教識漢字的老師進來了。乳母帶著一部分宮女肅然退出,隻留下兩個宮女在室內侍候。福臨又被抱起來坐到椅子上。一個宮女遵照事前囑咐,從書架上取下來一本木版印刷的大字本《三字經》放在皇上麵前。另一個宮女將書本展開。老師向皇上行了一個簡單的屈膝禮,在書案右端的矮幾上跪下來,花白長須有一部分垂到猩紅氈上。他望著玉雕筆筒,向侍立的宮女使個眼色。宮女取出來一把象牙尺子,放到他的麵前。他拿著象牙尺子,開始從“人之初”讀起,讀了四句便停住了。他恭敬地告訴皇上,這是漢人兒童啟蒙必讀的一本書,書名《三字經》。簡單介紹以後,他就用象牙尺子,一個字一個字指著教皇帝認字、誦讀。使他大為驚奇的是:他隻教了一遍,小皇帝竟然全能記住,可以用稚嫩的奶音背誦出來。他風聞聖母皇太後十分聰慧,粗通漢文,猜想到必是太後教皇上讀過《三字經》。但是宮中事他不敢打聽,隻稱頌皇帝是天生開國治世之主,聰明過人。本來預定每天隻教四句,現在索性又教四句,共教了八句,而且每個字都認識清楚。

讀過了《三字經》以後,開學第一天上午的功課就算完了。小皇上休息片刻,乘小轎返回宮中。他先到清寧宮,向年長的清寧宮皇太後報告他放學回來了;隨即奔進永福宮,撲進母親的懷裏,告訴母親他今天如何寫字,如何讀書。又說老師們都是老頭兒,如何向他叩頭,他坐著不動。禮部和鴻臚寺的官兒們也向他叩頭。他母親摟住他,十分激動。想到他讀了書,將來親政,成為中國之主,不辜負她年輕守寡,教育幼主的萬般苦心,不覺滾出眼淚。她吻了吻兒子的臉頰,用淡淡的口吻說:

“我的兒呀,他們都在你麵前叩頭是應該的,你是天生的滿、蒙、漢各族的臣民之主!”

這天中午,在三官廟中,以兩宮太後的名義,向為皇上啟蒙的四位滿漢師傅賜宴,禮部和鴻臚寺各有一位官員作陪。雖然隻有簡單的幾樣葷素菜肴,一瓶薄酒,但這是皇恩,也就是官員們的無限榮耀,所以開宴之前,蒙師們都在樂聲中向北行了三叩頭禮。酒宴開始不久,又一次樂聲大作。滿漢官員們趕快肅立。一位鴻臚寺官員朗朗宣布:

“欽奉兩宮皇太後懿旨,賞賜禦前蒙師銀兩。跪下,叩頭,山呼謝恩!”

四位蒙師立刻向北跪下。一位禮部官員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朱漆盤子,上邊放著四個黃布小包,喊道:“四位禦前蒙師接賞!”一位鴻臚寺官將四個黃布小包分給四位禦前蒙師,隨後高聲讚禮:

“叩頭!再叩頭!三叩頭!……謝恩!”

四位禦前蒙師感激涕零,顫聲齊呼:“謝恩!”

其實,每個黃布小包中隻有十兩銀子。當時大清國製度草創,一切學習明朝。對文臣正經恩賞,數目照例很少,其意義不在金銀實惠,而在榮耀。

從此以後,福臨每日上下午都到三官廟上學,從不間斷。上午寫仿,讀漢文書;下午學寫滿洲的拚音字,讀漢文書。福臨本來就相當聰明,加上他母親在宮中用心教育,入學前他已經認識了三四百字,所以入學後的進步特別迅速。這種情況,首先使朝野各派人物增加了對幼主的向心力,把他看成了大清國的希望所在,同時也增加了聖母皇太後的政治分量。福臨雖然尚在幼年,但是在傳統的思想和感情上他不僅是大清皇帝,也是兩黃旗的旗主。從三官廟中傳出了幼主讀書聰慧的消息,使兩黃旗上下人等大為欣慰。

甲申年的初春,盛京城中,大清國的朝廷之上,就這樣始終保持著難得的寧靜氣氛。可是到了三月下旬,由北京傳來的一連串緊急探報,突然間將盛京的寧靜氣氛打破,中國關內外的曆史也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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