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十二月間,李自成的先頭部隊開始由韓城渡過黃河。入晉不久,崇禎就得到山西封疆大吏的十萬火急奏報。近幾年他常有亡國的預感,而自從李自成人馬開始渡河的消息來到之後,一種國亡家破、宗族滅絕的慘痛結局已經來到眼前。
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在乾清宮中除召對大臣之外,便是坐立不安,有時繞著柱子彷徨,仰天歎息,滾下熱淚。夜間他常常被噩夢驚醒。有一次他在夢中驚叫:
“朕非亡國之君!十七載宵衣旰食,慘淡經營,不敢懈怠。天地鬼神,做亡國之君我不甘心!”
隨即在枕上痛哭失聲。乾清宮管家婆魏清慧慌忙奔到他的禦榻旁邊,叫道:
“皇爺醒醒!皇爺醒醒!”
崇禎乍一醒來,知道自己是做了噩夢,並在夢中痛哭。他淚眼望望魏清慧,問如今是什麼時候。魏清慧告他說,是三更三點,勸他安心睡覺,不要為國事傷了禦體。崇禎感到養德齋中十分寒冷,聽一聽外邊,風卷著雪,撲打窗欞;樹枝在風中搖晃,發出嗚嗚悲聲。他說:
“我起來吧。叫內臣侍候,隨朕到奉先殿去。”
魏宮人勸阻他,說如今正是半夜子時,風雪交加,十分寒冷,易受風寒,不如等天明以後再往奉先殿不遲。崇禎心急如焚,哪裏肯依,很快地就在魏清慧的照料下穿好了衣服,來到乾清宮正殿,等候太監們將步輦抬到乾清宮的丹墀上邊。
他在風雪中走出乾清宮正殿,坐上步輦,在十幾個太監和宮女的簇擁中出了日精門,往奉先殿去。夜色漆黑,幾盞宮燈在黑暗中飄動,光色昏黃。永巷中也有稀疏路燈,同樣光色昏黃。整個紫禁城沉沉入睡,巍峨的宮殿影子黑森森十分瘮人。魏清慧等宮女還沒有在這樣的風雪之夜隨皇帝往奉先殿去過。腳下又滑,身上又冷,特別是風雪刮來,使她們臉上的皮肉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魏清慧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在心裏說道:
“皇上心神已經亂了,難道果真要亡國麼?我的天啊!”
她暗中差一個宮女速往坤寧宮啟奏皇後。
奉先殿中今夜特別地寒冷,陰氣逼人,竹影搖晃。近幾個月來,宮中傳說,更深夜靜時候,奉先殿中常有腳步聲輕輕走動,並且有歎息聲,有時還有哭泣聲。宮中一向害怕鬧鬼,近來好像奉先殿中確實又鬧鬼了。此刻太監們和宮女們既冷又怕,不敢向黑暗處看。
崇禎跪在太祖朱元璋的神主前默默祈禱,有時也不由地發出悲痛的聲音。魏清慧因是服侍皇上的貼身宮女,又是乾清宮的管家婆,準許她進入殿門,跪在門後的地上。地上沒有為她準備的拜墊,磚頭冰得她的兩條小腿和膝蓋疼痛麻木。她屏息地聽皇上如何禱告,忽然仿佛聽出來皇上哽咽的聲音,說是萬一江山不守,他一定“身殉社稷”,宮眷們也都不能落入“賊手”,以免有辱祖宗,有損國體。魏清慧聽到“身殉社稷”四個字,猛然間臉色如土,渾身顫栗,幾乎不能支持。崇禎在太祖的神主前禱告之後,又跪到成祖的神主前作了同樣的禱告。他站起來時,誤踏著龍袍的一角,打個趔趄。魏清慧趕快站起,去攙扶皇上。皇上已經站穩了,轉過身來看她一眼,揮手讓她退後。崇禎走出殿門,輕輕吩咐:“回宮。”又瞟了魏清慧一眼。魏清慧這時才看清楚皇上悲愁的臉孔上帶有淚痕,不禁在心中叫道:
“啊,皇爺哭了!皇爺的臉色發青!”
魏清慧打個冷顫,眼前出現了幻覺:皇上披散頭發,脖子上帶著自盡時的繩子……她恐怖得幾乎要大叫出聲。但隨即幻覺消失,她隨著一群太監和宮女踏著碎雪,在步輦後邊奔跑。
周皇後被值夜班的宮女叫醒,知道皇上心情很壞,在風雪中往奉先殿去了。她匆匆地起床,在宮女的侍候下淨了臉,穿好了衣服,並吩咐宮女們為皇上準備了消夜的食物,便步行往乾清宮來。因為風雪很大,又來不及乘輦,隻好由宮女攙扶著。她的腳纏得小,路上的雪雖是幹的,地也很平,到底行走還是艱難。但是她一點也沒有考慮到風雪寒冷,隻是想著皇上的心情,想著國家的局勢,心中十分害怕和絕望。
崇禎剛回到乾清宮,皇後就帶著吳婉容等一群宮女來到乾清宮東暖閣。一個宮女捧著一個雕漆食盒,內有一碗銀耳燕窩湯。另一個宮女打開食盒,將銀耳燕窩湯擺在禦案上。還有一個宮女捧著一個食盒,內裏有一盤皇上平日喜歡吃的虎眼窩絲糖,也擺在禦案上。崇禎對皇後的突然來到,心中很不忍,歎口氣說:
“朕因為睡不著覺,到奉先殿向祖宗祈禱。雪夜天寒,你何必起來?”
“皇上因為國事不好,如此憂心,妾何能睡得安穩。”
“朕已經傳旨:明年元旦,命婦們都免去進宮朝賀。你母親也不能來了。”
皇後不覺落淚,說道:“國事如此不幸,皇上夜不成寐,還朝賀什麼正旦!”
崇禎低下頭去歎氣,心中刺痛,不覺落淚。往年他總是對皇後說,等到天下太平,要給你熱熱鬧鬧地做一次千秋節。或者說,倘若明年局勢見好,命婦們到正月入宮朝賀,你又可以見到你的母親了。可是現在一切好聽的話都不能再提了。誰知道明年正旦怎麼過法?正旦以後的日子是什麼樣子?北京的情形到底如何?
崇禎與周後相對落淚,魏清慧與吳婉容等也陪著落淚。過了一陣,皇後看著皇上吃下去銀耳燕窩湯,虎眼窩絲糖卻沒有動一動。她也沒有勸皇上吃糖,隻是勸他回養德齋躺下去再休息一陣。
崇禎說:“你也回坤寧宮休息去吧。”
周後知道崇禎因國事揪心,很久沒有到坤寧宮住宿了,沒有“臨幸”袁妃和別的妃嬪宮中,也沒有任何女子奉召前來養德齋中。她想著做一名皇帝,真是夠苦。她望望皇上的淚眼,想著她十六歲選為信王妃,結發夫妻十八年恩愛,又想著幾十萬“流賊”已經過了黃河往北京而來,她在心中動念:誰知道夫妻間還能夠廝守幾日?她很想陪皇上到養德齋去,今夜不回坤寧宮了。可是轉念一想,她是皇後身份,從來沒有在養德齋中陪宿的道理,不僅她沒有,連田妃、袁妃也沒有到養德齋中陪宿過。這樣辦法,隻對那些名號低的或還沒有名號的女子才能使用。所以對於她自己想留在這裏陪伴丈夫,也隻是動了下念頭就不去想了。她站起身來告辭,回頭看看魏清慧說:
“魏清慧,宮中雖有不少值夜的太監和都人,可是我無法信任。魏清慧啊,你是皇上身邊最得力的都人,一向做事又細心又謹慎,所以才命你做乾清宮的管家婆。今夜皇上的心情很不好,你要格外小心服侍,有什麼事兒你明日一早親自去坤寧宮向我稟奏。”
皇後離開不久,崇禎也回養德齋了。他在魏清慧和另一個宮女的服侍下,脫掉外邊衣服,重新睡下,也叫宮女們都去休息,不必侍候。魏清慧知道宮女們都很困倦,叫她們都退下去,自己留下值夜。這是皇後娘娘的吩咐,她必須遵從。另外也隻有她自己能夠更好地體察皇上的心情,侍候皇上睡覺,所以她就留下了。
崇禎的心思很亂,沒法入睡。往日像這樣不眠之夜,他會命值夜的宮女去將乾清宮禦案上的許多文書取來,靠在枕上借省閱文書打發掉不眠之夜。可是今夜他無心再看那一封封令他焦急絕望和心驚膽戰的緊急文書。他認為看也無用,今夜索性拋下不管了。
他閉上眼睛很久很久,仍然睡不著,於是重新睜開眼睛,望望魏清慧,看見她用皇後賞賜的那件紅緞貉絨被裹著全身,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著柱子睡熟了。他不想驚動魏清慧,自己從被窩中探出身來,從茶幾上取了一本《資治通鑒》,隨意翻看,恰好翻到第二百一十八卷,而且恰好無意中看到唐玄宗出延秋門離開長安的一段。他連著看了幾頁,心中一煩,將書拋下,閉起眼睛胡思亂想一陣。忽然想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否也可以離開北京。想到這裏,仿佛心中一亮,隨即又想到南京是當年太祖爺建都的地方,號稱“龍蟠虎踞”,且有長江之險;到了成祖爺遷都北京,將南京改稱陪都,仍保留著中央各衙門、國子監、錦衣衛等。如此這般安排,必有深意,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想到,雖然中原和北方糜爛不堪,可是江南仍然安定,物阜民殷。趕快到江南去,豈不是一條國家中興之路麼……
他反複想了很久,越想越認為此計可行,隻可惜大臣們還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一步好棋。他想著到南京去的困難確實很多,不由地心中冷了半截。過了一陣,又想到非去不可,如今差不多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留在北京隻是死棋。倘若遷往南京,一著棋走對,全盤棋都活了。他又想著自從登極以來,十七年中總是一方麵要應付滿洲人的侵犯,一方麵要應付各地“流賊”,內外作戰,窮於應付,才有今日這種局麵。倘若到了南京,再也不會兩麵作戰了。如今兩淮地區,仍然為朝廷固守;中原和北方的許多地方也仍然是大明的土地。他到了南京,利用江南的財富和兵源,整軍經武,不用多久,派一重臣,譬如像史可法這樣的人,督師北上,勢必平定中原和北方,撲滅大小“流賊”。十年之後,再派兵北伐遼東,根除滿洲的禍患,恢複二祖經營的天下,這並不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他又想起來去年冬天,當李自成進入西安不久,有一個名叫梁以樟的人,原是商丘知縣,從刑部獄中上了一封密疏,請求速派太子撫軍南京,以維係天下人心,同時將二王(永王、定王)分封浙、閩。當時因輔臣們都不同意,這件事就不再提了。可是過了沒多久,大臣中禮部尚書倪元璐也上了一封密疏,作了大體相同的建議。崇禎將密疏留在宮中,沒有發出去。後來在單獨召對倪元璐時,他囑咐說,要秘密,不可泄露一字。倪元璐也明白此議關係很大,不敢再提,回家後隨即將疏稿燒了。如今崇禎想道,那時候把太子派往南京也許太早,可是而今若再因循下去,事情就遲了。想著想著,他眼前仿佛出現滾滾東流的長江天塹、“龍蟠虎踞”的南京城、太祖孝陵所在的巍峨鍾山、十分富裕的江南……他越想心情越激動,不由地叫出聲來:
“江南!江南!”
魏清慧猛然抬起頭來,睜開睡眼,從矮椅上跳起來,走到禦榻旁邊,驚慌地叫道:
“皇爺!皇爺!你醒一醒,醒一醒!”
崇禎回答:“朕在醒著。”
“不,皇爺,你在做夢,在夢中大叫兩聲。”
“是叫了兩聲,難道是做夢麼?”
“是,皇爺,你確實在做夢。我聽見你在夢中叫道:‘江南!江南!’皇爺,近處的事,你還操不完的聖心,天天寢食不安,兩頰都清瘦多了,請不要再操心江南的事吧。皇爺,你且安心地睡一陣吧。”
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宮寒夜,燭光熒熒,爐中香煙嫋嫋,銅火盆中偶爾發出來木炭炸裂的微聲。崇禎聽著魏清慧十分溫柔的低聲勸解,又看見她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含著淚水,不由地受了感動。他對她點點頭,伸出一隻手,看著她的眼睛,又似乎在端詳著她的臉孔。魏清慧以為崇禎想坐起身子,要她拉他一把,便伸出右手,讓皇上抓住。可是崇禎並沒有坐起來的意思,將她的手緊緊握著,輕輕往自己的身邊拉去,仍然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眼睛。魏清慧被看得不好意思,隻好探身向前,心想:莫非皇上有體己話告我知道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