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看了文武官員的名冊以後,他將要帶走什麼官員和留守盛京什麼官員,大體都考慮好了。總之他有一個想法,盛京不但是大清國的龍興之地,也是統馭滿洲、蒙古和朝鮮的根本重地,因此在他統兵南下之後,需要一批對他忠誠可靠的文武官員在盛京治理國事,鞏固根本。
午膳以後,多爾袞在暖炕上休息一陣,坐起來批閱了一陣文件,便由宮女們服侍他換好衣帽,帶著護衛們騎馬往永福宮去。
聖母皇太後小博爾濟吉特氏尚在為丈夫服孝期間,知道多爾袞將在未末申初的時候進宮來見,便早早地由成群的宮女們侍候,重新梳洗打扮,樸素的衣服用上等香料熏過,頭上沒有多的金銀珠寶首飾,除幾顆較大的東珠外,隻插著朝鮮進貢的絹製白玫瑰花。盡管她在服孝期間屏除脂粉,但白裏透紅的細嫩皮膚依然呈現著出眾的青春之美,而一雙大眼睛並沒有一般年輕寡婦常有的哀傷神情,倒是在高貴、端莊的眼神中閃耀著聰慧的靈光。
等多爾袞行了簡單的朝見禮以後,小博爾濟吉特氏命他在對麵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首先問道:
“輔政親王,有什麼重要國事?”
多爾袞權傾朝野,此時對著寡嫂,心情莫名其妙地竟有點慌亂。他望了小博爾濟吉特氏一眼,趕快回避開使他動心的目光,說道:
“臣有要事奏明太後,請左右暫時回避。”
小博爾濟吉特氏流露出一絲不安的眼神,向左右輕輕一揮手。站在她身邊服侍的四個體態輕盈的宮女不敢遲誤,立刻從屋中退出。
聖母皇太後原來知道多爾袞進宮隻是為著幼主福臨開始上學的事,沒想到多爾袞要她屏退左右,以為必有重要軍國大事,不宜使宮女聞知,不由地暗暗吃驚,心中問道:“難道就要出兵了麼?”等身邊沒有別人,皇太後頓覺心中不安。她同多爾袞既是君臣關係,又是叔嫂關係,而且最使她感到不安的是她同多爾袞年歲一樣,隻差數月。二人近在咫尺,相對而坐,更使她的心中很不自在。她聽說朝臣中有許多人都害怕多爾袞的炯炯目光,她也害怕。她不是害怕他的權勢,而是害怕同多爾袞四目相對。每當她見多爾袞在看她時,她禁不住趕快回避了他的目光,臉頰微紅,心頭突突直跳。不等多爾袞說話,她首先打破這難耐的沉默場麵,用銀鈴一般的聲音問道:
“九王爺,要出兵伐明麼?聽說朝廷上多主張我大清兵先破北京,再一戰殺敗流賊。可是這樣決定了?”
多爾袞在片刻間沒有說話。他原來打算先奏明幼主福臨如何開始上學的事,到最後提幾句眼前的軍國大計。他自從執掌朝政以來,既要利用小博爾濟吉特氏的聰明才幹和聖母皇太後的崇高地位,以及她和清寧宮皇太後在先皇帝留下的上三旗中所具有的別人不能代替的影響,幫助他鞏固權力,也要防止她插手國事,日後對他不利。他沒有想到,這位美貌的年輕皇太後竟然先問他南下伐明的大事,不覺在心中暗自說道:
“皇太後真了不起,絕非一般的女流之輩!”
他看見聖母皇太後麵含微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等待回答。他欠身答道:
“皇太後身居深宮,撫育幼主,會想到我國應該趁目前這個時機,派兵南下,進入中原,足見太後不忘先皇上的遺誌,肯為重大國事操心。不過臣今日進宮,不是為此事……”
“我知道你進宮來是為奏明幼主開春後上學讀書的事。隻是左右並無別人,所以我才問你。雖然朝廷一切軍國大事全托付九叔親王經營,另有鄭親王幫你辦理,可是自從我十四歲入宮,先皇帝平日沒甚病症,睡到夜間,好端端地歸天了,沒有看見進入中原的大功告成。在那大喪無主的幾天裏,要不是你九王爺有力量,有主張,誰曉得這江山落在誰手?還談什麼進入中原,滅亡明朝,剿滅流賊!”說到這裏,年輕的皇太後忽然忍不住歎了口氣,眼睛紅了。
多爾袞以為皇太後是因為想起了先皇帝,寡婦想起亡夫而傷心是人之常情。他勸慰道:
“幸而臣當時不想使我大清為繼承皇位事動了刀兵,傷了元氣,所以拉著鄭親王共同擁戴五歲的幼主登極,殺了幾個人,痛斥了幾個人,安定了大局,才能有今日的太平興盛局麵。要不然,縱然今日機會來到,要想統兵南下,平定中原,談何容易!”
皇太後回想到去年八月間爭奪皇位的事,又不覺深深地歎了一聲。她知道太祖爺的大妃納喇氏,十二歲就侍奉努爾哈赤,到十七八歲的時候,長得品貌出眾,又極聰明能幹,深得太祖歡心,封為大妃,生下了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個兒子。太祖死後,皇太極繼承皇位,說太祖臨死前留下遺言,要大妃納喇氏殉葬。納喇氏舍不得三個兒子,哭著不肯從命,拖延一天多,胳膊扭不過大腿,隻好自盡。在去年皇太極剛死的兩三天內,她隻怕豪格繼承皇位,詭稱奉有父皇密諭,要她殉葬。所以在爭奪皇位的宮廷鬥爭中,她不但在宮中為多爾袞祈禱,也暗中利用平日同自己的姑母,即中宮皇後的親密感情以及相同的利害,利用平時在皇太極身邊為兩黃旗將領們說好話結下的恩信,使這兩旗都願意擁戴幼主,這自然使多爾袞在鬥爭中得了大益。直到小福臨在大政殿登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朝拜,年輕的聖母皇太後才解脫了為先皇帝殉葬的恐懼。
然而她當時的害怕心情,不曾對任何人流露絲毫,更不願多爾袞知道。事後,當身邊的一位心腹宮女提到那一段艱難日子的時候,聖母皇太後十分坦然地含笑說:
“去年皇上雖然隻有五歲,我倒並不擔心。他能做大清國的皇帝,原是出自天意,就是大家常說的真命天子。你忘了麼?我生他的時候,忽然滿屋紅光,你曾看見,一條龍盤繞在我的身上,你怎麼忘了?”
“是,是。奴婢沒有忘記。”這位聰明的心腹宮女,不僅不敢否認曾有此事,而且有意將這編造的故事在宮中傳揚開了。
此刻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很不自然,不願意多爾袞在她的宮中逗留太久,打算趕快同多爾袞談談小福臨開春後讀書的事便讓他離開後宮,然而一種想知道軍國大事的強烈興趣迫使她不由地問道:
“聽說流賊正在向東來,聲言要攻占北京。九王爺何時出兵南下,搶在流賊前邊先滅明朝?”
多爾袞本來不想同聖母皇太後多談論軍國大計,防備她漸漸地幹預國政。但是一則皇太後所詢問的事正是他作為輔政王應該回答的,二則皇太後的年輕貌美使他暗中動心,三則他極欲在率兵出征前將他的輔政王的名義改稱攝政王,而今日正是試探聖母皇太後意見的時候。以上這三種心思混合成一種奇妙的力量,使他直視著皇太後的一雙眼睛,決定將他新近的決策告訴皇太後。正在這刹那之間,小博爾濟吉特氏裝作聽一聽室外是不是有人聲,稍稍地回避了他的眼睛。小博爾濟吉特氏的這一著若有意若無意地回避,使她的莊嚴、高貴的神態中含有嫵媚。多爾袞對她不敢有褻瀆之想,但同時不能不有點動情。他欠身說道:
“太後,自從正月間流賊渡過黃河,到了山西境內以後,我朝大臣紛紛議論,建議應該趕快出兵南下,當時臣也拿不定主意,一時不敢貿然決定。目前我朝大臣中最有深謀遠慮的莫過於範文程與洪承疇二人,最熟悉流賊情況的莫過於洪承疇……”
皇太後想起來她在兩年前往三官廟送人參湯的舊事,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
“洪承疇有何建議?”
“經過臣與洪承疇多次在睿王府秘商大計,臣看出來洪承疇胸有韜略,非一般文臣可比,勿怪先皇帝對他那麼重視!先皇帝當時想盡一切辦法使洪承疇投降,曾說我國要進入中原需要像洪承疇這樣一個引路人。臣近來才相信先皇帝說的很是,很是。”
聖母皇太後在心中說:“隻要他忠心降順,不枉我佯裝宮女,親去三官廟的囚室一趟!”但這話她沒有說出口來,隻是用輕輕的聲音問道:“洪承疇可讚成我大清兵趁流賊尚在遠處,先去攻破北京城麼?”
“他一開始就不讚成。”
“噢,我明白他的心思!”
“太後如何明白?”
“洪承疇雖然投降我朝,但是他與範文程畢竟不同。範文程雖是漢人,卻是世居遼東,土生土長的遼東人,也沒有吃過明朝俸祿。洪承疇是福建人,二十幾歲就中了進士,步入仕途,一步一步升遷,直到任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成為明朝的二品大臣。所以縱然他降順我朝,也不會幹幹淨淨地忘記故國,忘記故君,所以他不肯親自帶引大清兵攻破北京,滅亡明朝,一則他良心不忍,二則他也不願留下千古罵名。九王爺,你說是這個道理麼?”
多爾袞暗暗吃驚,沒有馬上回答,心中想道:“皇太後真是聰明過人呀!以後既不能將朝中大事一概瞞她,但也不能讓她幹預朝政!”
聖母皇太後見多爾袞沒有立刻回答她所關心的問題,也就不急於再往下問,另外找一個題目,含笑說道:
“我雖是女人,也略知中國故事。目前皇上幼小,不能親自治理朝政。九王爺今日地位,如同周公輔成王。在我們大清國中,輔政王與攝政王隻是稱呼不同,說到底,都是代皇上處理軍國大事,所以輔政也就是攝政。是這樣不是?”
多爾袞近來心中明白,中國曆史上所謂攝政與輔政大不相同。輔政同時有兩位或兩位以上;攝政隻有一位,有天子之權而不居天子名。多爾袞聽了聖母皇太後的這幾句話,很合自己心意,尤其將他的輔幼主比為“周公輔成王”,最使他滿意。在這之前,群臣中時常將輔政和攝政兩種稱號混叫,而且也沒有人提到“周公輔成王”這個典故。不料現在竟從聖母皇太後的口中說出!
如果換一個人,聽到皇太後說睿親王的輔政好比“周公輔成王”,他一定會忍不住趁機說出來自己改稱攝政王的意見。但多爾袞既是一個心懷智謀的非凡之輩,又習慣於深沉不露。他認為稱攝政的事在出兵前一定要辦妥,但目前還不到時候。他再一次望著年輕皇太後的眼睛,含笑說道:
“皇太後說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我朝,心中對崇禎仍存有故君之情,可算是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其實,先皇帝在世時,何嚐不明白洪承疇不忘故君的一些心思?”
“你如何知道先皇帝也明白洪承疇懷著不敢告人的心思?”
“自從洪承疇投降以後,先皇帝賜予各種賞賜,獨遲遲不給他正式官職,就因為知道他不忘舊主。直到先皇帝病故,臣與鄭親王輔政,才讓他任內院大學士之職。還有,前年冬天,我國派精兵伐明,占領薊州,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到去年春末夏初始班師回來。這一次出兵十分重要,可是先皇帝並不向洪承疇問計,為的是知道洪承疇尚有故國之情,不引起他心中難過。”
“我朝這樣處處體諒洪承疇,什麼時候才能使他的學問為我朝所用?”
多爾袞笑著說:“我朝使用洪承疇不是隻為眼前一時之計,是為長遠之計,為日後奪取中原之計。”
“可是我八旗精兵不趁此時南下,把北京城白白地讓給流賊攻占,豈不失計?”
“許多年來,先皇帝心心念念是占領中原,恢複金朝盛世局麵,不是僅僅占領北京。不占領中原數省之地,單有一座北京城也不能國基鞏固。臣經過反複思忖,同意了洪承疇的意見,將北京讓給流賊,然後再殺敗流賊,從流賊的手中奪得北京,進而平定中原數省之地,重建大金盛世的局麵。”
皇太後的心中仍不服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小聲說道:
“我世代都是蒙古科爾沁人,沒有去過北京。可是自幼聽說,北京是遼、金、元、明四朝建都的地方,單說明朝在北京建都也有兩百四五十年。全國的財富都集中在北京,一旦落入賊手,遭到洗劫,豈不可惜?”
多爾袞說道:“皇太後想得很是。但目前在臣的眼中,最大的事情是如何奪取江山,不是北京城的金銀財富。隻要江山到了我大清手中,北京成為我大清朝在關內的建都之地,何患各地的財貨不輸往北京。”
“啊,到底是看事情眼光不同!”
小博爾濟吉特氏的心中一亮,想著多爾袞果然不凡,但沒有說出口來。她又一次打量多爾袞的臉上神情,同多爾袞四目相對,不覺心中一動,趕快略微低頭,回避了對方的炯炯逼人的目光。她平日風聞多爾袞身有暗疾,甚至有人說他不是長壽之人,但是她從多爾袞的外表上看不出他有什麼病症,倒是體格魁梧,精力飽滿,雙目有神,使她不敢正視,遂把自己的眼光移向別處。
多爾袞因為年輕的皇太後回避了他的眼睛,也隻得將眼光移向別處,落到他同太後中間的黃銅火盆上,又移到太後的出風透花紫紅淺腰的小皮鞋上。他今日進宮本來是為著麵奏幼主福臨開春如何上學讀書的事,但是他無意將簡單的事情談完就離開後宮,不知有一種什麼力量吸引著他不能馬上辭去。他想從腰間取出來別著的旱煙袋抽一袋煙,但是他僅僅動了一下抽煙的念頭,隨後就打消了。盡管他目前權傾朝野,卻不能不在皇太後麵前保持君臣禮節,為文武百官作表率。永福宮中極其靜謐,隻偶爾從銅火盆中發出木炭的輕微爆裂聲。就在這靜謐之中,從年輕皇太後的繡花銀狐長袍上散發出的清雅香氣,越發使他不能取出煙袋,也使他不願告辭。
他知道皇太後此刻很關心北京城將會落入賊手的事。雖然他謹防皇太後幹預朝政,但是他想到,她既然是聖母皇太後,在一定限度內關心國家大事也是應該的,完全不使她知道反而會產生不好後果。等到不久他居於攝政王地位,權力更大、地位更加穩固以後,皇太後幹預大政的機會就不會有了。這樣在心中盤算以後,多爾袞抬起頭來向皇太後說道:
“臣原先也打算搶在流賊之前去攻破北京,可是隨後也改變了想法。先讓流賊攻占北京,然後去殺敗流賊,從流賊的手中奪得北京也好。”
“從流賊的手中……九王爺,這是為何?”
多爾袞回答:“太後,首先一條,流賊東犯的真正兵力,到今天尚不清楚。李自成自稱是親率五十萬精兵來攻北京,尚有大軍在後。據洪承疇判斷這是虛誇之詞,流賊的實際兵力不會很多,渡河入晉的最多不會超過三十萬。沿途有許多重要地方不能不分兵駐守,免除後顧之憂,又要與西安信使往還,血脈暢通,所以縱然有三十萬人馬,斷不能全部東來。假若有二十萬來到北京城外,這兵力也不可輕視。我大清在遼東建國,地曠人稀,與中原不能相比。從此往北,雖然遠至黑龍江流域,長白山一帶,直到那些靠漁獵為生,使犬使鹿的地方,都歸我國治理,但是越往北,人煙越稀。我大清的人口主要在遼河流域,兵源糧草都依靠這裏。近十多年我國幾次越過長城,威逼北京,馬踏畿輔,深入冀南,橫掃山東,如入無人之境,俘虜眾多人口,獲得糧食財物,全師而歸。其實,我國每次出兵,人馬都不很多。我們的長處是以騎兵為主,官兵自幼就練習騎射;不管是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各旗旗主,一旦奉命出征,必須勇猛向前,不許畏怯後退,軍紀很嚴。回來以後,凡是畏怯的人,一經別人舉發,都是從嚴處治。明朝不是這樣,上下暮氣沉沉,軍紀敗壞,士兵從來不練,見敵即潰,加上文武不和,各自一心,既不能戰,也不能守。如有一二城池,官民同心固守,我軍為避免死傷,也就舍而不攻。這是我大清十幾年來的用兵經驗。因為今日東犯流賊,情勢非明朝官軍可比,所以臣反複思忖,也不打算搶在流賊之前攻占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