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二月以後,多爾袞經過與大臣們多次商議,已經確定了重要方略,即打消了搶先占領北京的建議,加緊安排由他率兵南下的各項準備工作。有的準備工作是公開進行,有的是極其秘密的暗中活動,隻有他的極少的最親信的黨羽知道。對於這件事,範文程以其同滿洲人的特殊關係,略有覺察,但不敢過多打聽,裝作毫無所知,隻等待在多爾袞出兵前這件事如何分曉。

這一天,盛京氣候溫和,陽光明媚,開始顯出大地回春的景色。早飯以後,多爾袞在大政殿接見了蒙古和朝鮮的進貢使者,又同戶、兵二部大臣商議了遼河一帶的春耕和練兵事務。退朝之後,他率領範文程、洪承疇和另外兩位內院學士到三官廟察看。

關於幼主福臨從今年春天起開始入學讀書的問題,在大清朝廷上成了一件大事。四位禦前老師已經選定,有三位是漢族文臣,一位是滿族文臣。皇宮內不能隨便進出,也沒有清靜院落和寬敞房屋,所以決定將三官廟的院落改造,重新粉刷,已經基本上修繕完畢。開學的吉日已經擇定,開學時的一些儀注也由禮部大臣們參考明朝製度詳細擬定,已在前幾天呈報兩位輔政親王批示遵行。多爾袞自認為在教育小皇帝讀書成人這樣的事情上,他比濟爾哈朗負有更大責任,所以他要趁今天上午有暇,親自去三官廟察看一遍,以便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麵稟報。一想到聖母皇太後,他的心頭上立刻蕩漾著一片春意。

洪承疇和範文程緊跟在兩位輔政親王的背後,以備垂詢。範文程雖然生在遼東,卻是世代書香宦門之後,自幼在私塾讀書,直到考中秀才。他看三官廟處處煥然一新,連院中的土地也換成了磚地,大門也重新改建,轎子可以一直抬進院中,大門外還有警衛的小亭和拴馬的石猴。他很滿意,在心中歎道:

“好,好,這才像幼主讀書的地方!輔政睿親王隻有一句口諭,工部衙門不到一個月就將三官廟修繕得這樣煥然一新,很不容易,這也是大清的興旺之象!”

範文程又想起兩年前他奉先皇之命來三官廟對洪承疇勸降的事,不覺心中一笑,偷眼向洪承疇看了一眼。

洪承疇這是第二次進三官廟,他不能不回憶自己的許多往事和難以告人的感慨,所以隻是跟隨在兩位輔政王的身後,一言不發。他和範文程的背後還跟著禮部和工部的兩個官員。有時多爾袞回頭向他詢問意見,他雖然馬上恭敬地回答,但實際上他在想著別的心事,不能不敷衍地表示同意或稱讚。他一進三官廟的大門,就想起兩年前的春天,他在鬆山被俘的時候,與他同守彈丸孤城的巡撫邱民仰被清兵殺了,總兵曹變蛟也被殺了,被俘的幾百名饑餓不堪的下級將校和士兵全被殺了,惟獨將他留下,用馬車押回沈陽。他雖然在鬆山堡中斷糧多日,勉強未死,但在被俘之後,也不進食,立誌絕食盡節。到三官廟門前,他已經十分無力,被押解他的清兵扶著走進大門,然後走進三官廟正殿西邊兩間坐北朝南的空屋,那就是給他準備的囚室。現在他隨著兩位輔政親王走進一看,才知道完全變樣了:牆壁變得雪白,新磚鋪地,下有地炕,溫暖如春,上邊紮了頂棚,再不會從梁上落下灰塵。窗欞漆成朱紅,窗欞外糊著新紗,窗子的上半可以開合。對窗子擺著一張紅漆描金矮長桌,上邊放著考究的文房四寶,長桌後是一張鋪有黃緞繡龍厚椅墊的椅子。磚地上鋪著紅氈。靠山牆有一個空書架。多爾袞頻頻點頭,向洪承疇含笑問道:

“洪學士,你可還記得這個地方?”

洪承疇的臉上一紅,趕快笑著回答:“兩年前此處是罪臣的囚室,而今是幼年皇上讀書之地。仍然是一個地方,情景卻大不相同了。慚愧,慚愧!”

多爾袞安慰他說:“鬆山之敗,為明朝滅亡關鍵,但是責不在你。先皇帝心中十分清楚,我大清朝重要的文武大臣也都清楚。所以在鬆山堡城破之前,先皇帝嚴令大清將士對你不準傷害,保護你平安來到盛京,勸你降順我朝,建立大功。崇禎事後也知道明軍十三萬在鬆山潰敗,責不在你,所以沒有殺你住在北京的老母和妻妾家人。比之他殺袁崇煥,殺其他許多重臣,對你寬厚多了。我知道,崇禎待你頗為有恩,非同一般。”

洪承疇雖然投降了清朝,深受優待,但他畢竟是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然後入仕,多年為朝廷所倚信,受欽命統兵作戰,在國家艱難的時候,身任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率八位總兵去解錦州之圍,不幸兵潰,被俘降清,貽辱祖宗,愧見師友和故國山河。每次想到此事,他就暗暗傷神。此刻聽輔政王多爾袞提到此事,特別是提到崇禎對他的“君恩”深厚,他猛然控製不住,滾出眼淚,但立刻遮掩說:

“因北京局勢危急,臣又想起老母來了。”

聰明過人的多爾袞淡然一笑,隨即向洪承疇問道:

“你看,幼主在此讀書寫字,還有什麼不足的地方?”

洪承疇恭敬地說:“似乎應該在牆角擺一個宮廷用的茶幾,上邊擺一香爐。”

多爾袞點點頭,向跟在後邊的一位官員望了一眼。在退出的時候,他向濟爾哈朗說道:

“這是我大清幼主讀書的地方,一切布置,不能稍有馬虎。你看如何?”

“我看很好。”鄭親王轉向跟在後邊的兩個官員們問道:“為禦前蒙師們安排的休息地方,為隨駕前來的宮女們安排的休息地方,供應茶水和點心的小膳房,都準備好了麼?”

一位官員回答:“請王爺放心,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多爾袞對鄭親王說:“要緊的是皇上讀書的這個地方,其餘的地方我們都不必看了。我今天下午就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麵奏明三官廟的修繕情況,也請皇太後親來看看,屆時應有禮部大臣在此恭迎。”

鄭親王說:“這樣好,這樣好。聽說清寧宮太後近日身體不適,就不必請清寧宮太後費心來了。”

出了三官廟以後,兩位輔政親王上馬,由各自王府侍衛前後護擁著回府。其他官員也都走了。

多爾袞走了一箭之地,勒轉馬頭,招手讓洪承疇和範文程前去。當洪、範二人到了他的麵前時,他揮退隨從的王府官員與包衣,用溫和的眼神望著洪承疇說道:

“剛才正說話間,你忽然心中難過,幾乎流出眼淚。不管你是為老母和妻妾一家人身居危城,還是不忘故主崇禎皇帝對你的舊恩,這都是人之常情。何況你自幼讀孔孟之書,進士出身,當然有忠孝之心。先皇帝隻望你降順我朝,並不急於向你問伐明之策。你是崇德七年二月來到盛京的。這年十一月我大清兵由密雲境內分道進入長城,縱橫數千裏,破府州縣數十座,俘虜男女人口將近四十萬,所得金銀財物無數,直到去年四月間才退出長城。這次清軍數路伐明,關係重大,可是太宗先皇帝因知道你對明朝有故國之情,從不向你問計。有一個文件,可以證明崇禎對你很有恩情。可是先皇帝得到密探從北京送來這一抄錄的密件之後,一則不願意擾亂你的心情,二則不願使盛京的大臣們傳些閑話,所以隻有我看了,範學士看了,存入密檔,不許泄露。”

洪承疇心中大驚,不知將來會有什麼大禍,懇求說:“王爺,臣已與明朝斬斷了君臣之誼,誓為大清效犬馬之勞。如此重要文件,可否讓臣一閱?”

多爾袞含笑說:“快了。到了時候,我會叫人拿出來給你看的。”

多爾袞將手一招,立馬在十丈外的隨從們都回到他的身邊,一陣風地去了。

洪、範今日既未騎馬,也沒帶仆人。洪承疇盡管在官場中混了多年,頗為聰明,但今天聽了輔政睿親王的話,卻依然摸不著頭腦。他向範文程問道:

“範大人,到底是什麼文件?”

範文程回答:“和碩睿親王既然說不到時候,我怎麼敢說出來呢?還是等一等吧!”

洪承疇同範文程拱手相別,各回自己公館。範文程猜到睿親王的用心,一定是等李自成攻破北京之後,才讓洪承疇看兩年前一個潛伏在北京城內的細作抄回的這份文件,更覺得睿親王真是智謀、聰明過人,不禁在心中綻開了一股微笑。

洪承疇回到公館,被男女奴仆接著,送進幹淨雅致的書房。仆人們知道他的最大特點是喜好男色,有空時不免要摟一摟如玉的腰身,捏一捏如玉的臉蛋,所以等老爺坐定以後,都趕快退出了。那個中年女仆臨退出時還回過頭來看著如玉撇嘴一笑。如玉倒了一杯熱茶,捧到他的麵前,放在桌上,故意嬌氣地斜靠桌邊,微微含笑,似乎有所等待。洪承疇輕輕揮手,讓他退出。玉兒一驚,又看了老爺一眼,嬌嬈地腰身一扭,不敢說一句話。退出書房,他走到窗外,有意暫不遠去,停住腳聽聽動靜,果然聽見老爺沉重地歎一口氣,心情煩悶地說:

“這真是丈二和尚,令人摸不著頭腦!”

在大清國中和碩睿親王是最忙碌的人,是大權獨攬的人,因而也是令人嫉妒,令人害怕,令人佩服的人。

到睿王府大門前下馬之後,他匆匆向裏走去,恰好他的福晉帶著幾個婦女送肅王的福晉走出二門,正下台階。肅王福晉看見睿親王,趕快避在路邊,恭敬而含笑地行屈膝禮,說道:

“向九叔王爺請安!”

“啊?你來了?”多爾袞略顯驚詫,望著肅王福晉又問,“留下用午膳嘛,怎麼要走了?”

“謝謝九叔王爺。我來了一大陣,該回去了。我來的時候,肅王囑咐我代他向九叔請安。”

“他在肅王府中做些什麼事呀?”

“不敢承輔政叔王垂問。自從他幾個月前受了九叔王爺和鄭親王的責備,每日在家中閉門思過,特別小心謹慎,不敢多與外邊來往。悶的時候也隻在王府後院中練習騎射。他隻等一旦輔政叔王率兵南伐,進攻北京,他隨時跟著前去,立功贖罪。”

多爾袞目不轉睛地在肅王福晉的麵上看了片刻,一邊猜想她的來意,一邊貪婪地欣賞她的美貌和裝束。她隻有二十四五歲年紀,膚色白皙,明眸大眼,戴著一頂貂皮圍邊、頂上繡花、綴著兩根下有銀鈴的繡花長飄帶的“坤秋”。多爾袞看著,心頭不覺跳了幾下,笑著說道:

“如今盛京臣民都知道流賊李自成率領數十萬人馬正在向北京進犯,已經到了山西境內。有不少大臣建議我率領大清兵要趕在流賊前邊,先去攻破北京,滅了明朝,再迎頭殺敗流賊。至於我大清兵何時從盛京出動,尚未決定。我同鄭親王一旦商定啟程的日期,自然要讓肅親王隨我出征,建功立業。我雖是叔父,又受群臣推戴,與鄭親王同任輔政,可是我的身上有病,不能過分操勞。肅親王是先皇帝的長子,又自幼隨先皇帝帶兵打仗,屢立戰功。一旦興兵南下,我是要倚靠肅親王的。你怎麼不在我的府中用膳?”

“謝謝叔王。我已經坐了很久,敝府中還有不少雜事,該回去了。”

肅王福晉又向多爾袞行了一個屈膝禮,隨即別了輔政睿親王和送她的睿王福晉等一群婦女,在她自己的仆婢們服侍下出睿王府了。

多爾袞從前也見過幾次豪格的福晉,但今天卻對她的美貌感到動心。他走進寢宮,在溫暖的鋪著貂皮褥子的炕上坐下去,命一個麵目清秀的、十六七歲的婢女跪在炕上替他捶腿。另一個女仆端來了一碗燕窩湯,放在炕桌上。他向自己的福晉問道:

“肅王的福晉來有什麼事?”

“她說新近得到了幾顆大的東珠,特意送來獻給輔政叔王鑲在帽子上用。我不肯要,說我們府中也不缺少這種東西,要她拿回去給肅親王用。她執意不肯拿回,我隻好留下了。”睿王福晉隨即取來一個錦盒,打開盒蓋,送到睿親王眼前,又說道:“你看,這一串東珠中有四顆果然不小!”

多爾袞隨便向錦盒中瞄了一眼,問道:“她都談了些什麼話?”

“她除談到肅親王每日閉門思過,悶時練習騎射的話以外,並沒談別的事兒。”

“她是不是來探聽國家大事的?”

福晉一驚,回答說:“噢!她果然是來打聽國家大事的!她對我說,朝野間都在談論我大清要出兵伐明,攻破北京,先滅了明朝,再消滅流賊。她問我,是不是輔政叔王親自率兵南下?是不是最近就要出兵?”

“你怎麼回答?”

“我對她說,我們睿王府有一個規矩,凡是國家機密大事,王爺自來不在後宮談論,也不許宮眷打聽。你問的這些事兒我一概不知。”

“你回答得好,好!”

多爾袞趕快命宮婢停止捶腿,虎地坐起,將剩下的半杯已經涼了的燕窩湯一口喝盡,匆匆地離開後宮。

他回到正殿的西暖閣,在火盆旁邊的圈椅中坐下,想著豪格如此急於打聽他率兵南下的消息,必是要趁他離開盛京期間有什麼陰謀詭計。然而又不像有什麼陰謀詭計,因為他不會將豪格留在盛京,豪格也不會有此想法。到底豪格命他的福晉來睿王府送東珠是不是為了探聽消息?……很難說,也許不是。忽然,肅親王福晉的影子出現在他的眼前。那發光的、秀美的一雙眼睛!那彎彎的細長蛾眉!那紅潤的小口!那說話時露出的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他有點動心,正如他近來常想到福臨的母親時一樣動心。不過對莊妃(如今的皇太後)他隻是懷著極其秘密的一點情欲,而想著肅親王的福晉,他卻忍不住在心中說道:

“豪格怎麼會有這麼好的老婆!”

在他的眼前,既出現了肅親王府中的福晉,也同時出現了年輕的聖母皇太後,兩個美貌婦女在眼前忽而輪流出現,忽而重疊,忽而他的愛欲略為冷靜,將兩人的美貌加以比較,再比較……啊,在心上比較了片刻之後,他更愛皇太後小博爾濟吉特氏!這位從前的永福宮莊妃,不僅貌美,而且是過人的聰慧,美貌中有雍容華貴和很有修養的氣派,為所有滿洲的貴夫人不能相比。她十四歲嫁給皇太極,皇太極見她異常聰明,鼓勵她識字讀書。她認識滿文和漢文,讀了不少漢字的書。所以透過她的眼神,她的言語,都流露出她是一位很不一般的女子。可惜,她是皇太後,好比是高懸在天上的一輪明月,不可能攬在懷中!

胡思亂想一陣,他的思想回到了小皇帝福臨春季上學的事上,離擇定的日子隻有幾天了。他命睿王府的一名官員去鳳凰門(後宮的大門)向專管宮中傳事的官員說明輔政睿親王要在午膳以後,未申之間進宮,當麵向聖母皇太後稟明皇上上學的各種事項。望著這名官員退出以後,他想著午膳後就要進宮去麵見美貌的年輕太後,心中不由地怦怦地跳了幾下。

睿親王打開一個鎖得很嚴的紅漆描金立櫃,裏邊分隔成許多檔子,擺放著各種機要文書。他先把吏部和兵部呈報的名冊取出,仔細地看了一遍。盡管他的記性很好,平素熟於朝政,對滿漢八旗人物、朝中文武臣僚,各人的情況,他都一清二楚。但是近來大清國正在興旺發達,家大業大,難免有記不清的。考慮到不日他就要率兵南下,應該將什麼人帶在身邊,將什麼人留在盛京,他必須心中有數,由他自己決定,不必同濟爾哈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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