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ʘ��\u0013進入甲申年,多爾袞每天都在注視著關內的局勢變化。他獲得關內的各種消息,主要依靠派許多細作在北京打探。對探到特別重要消息的細作,不惜重賞。關於北京朝廷上的忙亂舉措和紛爭,以及“陝西流賊”的重要活動,幾乎是每天或每隔三兩天就有潛伏在北京的細作報到盛京,先密報到兵部衙門,隨即火速稟報到睿親王府。住在沈陽城內的多爾袞,天天都在考慮如何率大軍進入中原,而明朝當局卻因自顧不暇,沒有時間考慮滿洲敵人的動靜。至於李自成,一則被一年多來軍事上的不斷勝利衝昏了頭腦,二則目光短淺,不懂得他東征幽燕進入北京以後的強敵,並不是一籌莫展的崇禎皇帝和好比日落西山的大明朝廷,而是崛起於遼東的、對關內虎視眈眈的所謂“東虜”,所以對關外的情況知之甚少甚或全然不知。

大約在正月下旬,多爾袞連得探報,說那個名叫李自成的“流賊”首領已經在西安建立了大順朝,改元永昌,並且從去年十二月底到今年正月初,派遣了五十萬人馬分批從韓城附近渡過黃河,進入山西境內,所向無敵,正在向太原進兵,聲言要進犯北京,奪取明朝江山。這一消息不僅來自朝野驚慌的北京,也來自吳三桂駐守的寧遠城中。當時寧遠已經是明朝留在山海關外的一座孤城,但是由於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住在北京城中,而吳三桂與駐節永平的薊遼總督王永吉也常有密使往來,所以從寧遠城中也可以知道北京的重大消息。從北京、永平和寧遠城中探聽到的“流賊”正在向北京進犯的消息大致相同,使多爾袞不能不焦急了。

在愛新覺羅皇族中,最有雄才大略的年輕領袖莫過於多爾袞這位親王。他從十八歲就帶兵打仗,不僅勇敢,而且富於智謀,後來成了皇太極政權圈子中的重要親王。去年八月間,皇太極突然去世之後,皇族中有人願意擁戴他繼承皇位,他自己也有一部分可靠的兵力,然而他為著安定清國大局,避免皇室諸王為皇位繼承問題發生紛爭,削弱國力,他堅決不繼承皇位,也打退了別人覬覦皇位的野心,嚴厲懲罰了幾個人,同時他緊緊拉著比他年長的、且有一部分兵力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同心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登極,由他和鄭親王共同輔政,被稱為輔政親王。

他自幼就以他的聰明和勇敢,在諸王貝勒中表現非凡,受到父親努爾哈赤的寵愛,也受到同父異母的哥哥皇太極的特別看重。他自己雖然口中不說,然而環顧同輩,不能不自認為是愛新覺羅皇族中的不世英雄。由於他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就有進兵中原,滅亡明朝,遷都北京,以“大清”國號統治中國的抱負,所以在皇太極突然病逝之後,在舉朝震驚失措、陷於皇位紛爭,滿洲的興衰決於一旦之際,他能夠以其出眾的智謀和應變才能,使不懂事的小福臨登上皇位,為他以後實現統兵進入中原的大計準備了條件。然而,像多爾袞這樣具有巨大政治野心的人物,對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這件事並不甘心,他必須在統兵南下之前實現兩件大事:一是將大清國的朝政大權和軍權牢牢地拿到他一個人手中;二是再對心懷不滿的肅親王豪格搞一次懲罰,除掉日後的禍患。

多爾袞在與濟爾哈朗共同輔政之初,利用濟爾哈朗思想上的弱點,不失時機地建立他的專政體製。濟爾哈朗的父親名叫舒爾哈赤,是努爾哈赤的同母兄弟,協助努爾哈赤起兵,反抗明朝,吞並建州各部,戰功卓著,聲名不下於努爾哈赤。大概是由於疑忌心理,努爾哈赤忽然摘去了舒爾哈赤的兵權,將他禁錮起來,隨後又秘密殺掉,又殺了舒爾哈赤的兩個兒子。這一件努爾哈赤殺弟的慘案並沒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在努爾哈赤生前不允許隨便談論,他死後在皇室和群臣中也不許談論。當父兄們被殺害的時候,濟爾哈朗尚在幼年,由伯父努爾哈赤養大,也受皇太極的恩眷,初封為貝勒,後封為親王。這一件家庭悲劇在他長大後從來不敢打聽,更不敢對伯父努爾哈赤有懷恨之心,從小養成了一種謹慎畏禍的性格,隻希望保住親王的祿位,在功業上並無多的奢望。多爾袞平日看透了濟爾哈朗性格上這些弱點,所以拉住他共同輔政,為自己實現獨專國政的野心做一塊墊腳石,以後不需要的時候就一腳踢開。

大清國的武裝力量分為滿洲八旗、漢軍八旗、蒙古八旗。基本武裝是滿洲八旗。滿洲八旗分為上三旗和下五旗。原來上三旗是正黃旗、鑲黃旗和正藍旗。兩黃旗的旗主是皇太極,而正藍旗的旗主是努爾哈赤的第五子愛新覺羅·莽古爾泰,天命元年時被封為和碩貝勒,是滿族開國時的核心人物之一。這上三旗等於皇帝的親軍,平時也由上三旗拱衛盛京。天聰五年(公元1631年),莽古爾泰參加圍攻大淩河城的戰役,他因本旗人員傷亡較重,要求調回沈陽休息,同皇太極發生爭吵。莽古爾泰一時激動,不由地緊握刀柄,但剛剛將腰刀拔出一點,被皇太極身邊的戈什哈撲上前去,奪下腰刀。莽古爾泰因此犯了“禦前露刃”的罪,革掉大貝勒封號,奪去五牛錄,人員撥歸兩黃旗,又罰了一萬兩銀子。又過了一年多,莽古爾泰暴病而亡,他這一旗的力量便大大衰弱,內部也分化了。多爾袞擔任輔政之後,就同濟爾哈朗一商量,將正藍旗降入下五旗,而將他的同母弟多鐸所率領的正白旗升入上三旗。原來屬於皇帝親自率領的兩黃旗,如今就歸幼主福臨繼承。但福臨尚在幼年,兩旗的重大問題都由多爾袞代為決定。有時多爾袞也通過兩宮皇太後加以控製。這樣,上三旗的指揮權就完全落在他的手中。

滿洲政權的多年傳統是各部中央衙門分別由親王、貝勒管理,稱之為“十王議政”。多爾袞與濟爾哈朗一商量,於崇德八年十二月十五日召集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會議,當眾宣布停止這一傳統製度。大家聽了以後,小聲議論一陣,懾於多爾袞的威勢,不得不表示同意。自從努爾哈赤於明萬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建立後金政權,定年號為天命元年開始,由愛新覺羅皇族的貴族共同聽政,改為各職官分管朝政,聽命於皇帝。這一次的政治體製改革,是滿洲政權的一大改革,也是多爾袞走向個人獨裁的重要一步。

多爾袞在個人獨裁的道路上步步前進,而濟爾哈朗卻步步退讓。凡有重大決定,都是多爾袞自己決定之後,告訴鄭親王濟爾哈朗,由鄭親王向朝中大臣們宣布,命大家遵行不誤。鄭親王雖然對多爾袞的步步進逼很不甘心,但是事實上多爾袞在朝臣中的威望日隆,又掌握著拱衛盛京的上三旗兵力,許多朝中趨炎附勢的大臣都向睿親王靠攏,他在不很甘心的情況下被迫做著多爾袞手中的一個工具。他已經通過他自己的一些親信知道多爾袞與肅親王豪格勢不兩立,其間必將有一次嚴重的鬥爭。雖然豪格是先皇帝的長子,又是一旗之主,但是一則他的智謀和威望不如多爾袞,二則多爾袞身居輔政親王的崇高地位,又有順治皇帝的母親在宮中給他支持,濟爾哈朗看出來豪格必然會大禍臨頭。他是皇室鬥爭中的驚弓之鳥,密囑他手下的親信官員們千萬不要同肅王府的人員有任何來往,隻可暗中探聽消息,不可在人前露出風聲。同時他知道睿親王身有暗疾,經常服藥,而且在朝臣中招來不少人的暗中忌恨。他預料到將來遲早會有一天,睿親王也會有倒運的時候,所以他在表麵上忍氣吞聲,而在心中恨恨地說:

“有些話,到那時再說!”

甲申正月的一天,濟爾哈朗按照多爾袞的意思,召集內三院、六部、都察院、理藩院全部堂官,用下命令的口氣說道:

“我今日召見各位大臣,不為別事,隻是要麵諭各位記住:嗣後各衙門辦理事務,或有需要稟白我們兩位輔政親王的,都要先啟稟睿親王;檔子書名,也應該先書睿親王的名字,將本王的名字寫在後邊。坐立朝班和行禮的時候,都是睿親王在我的上邊,不可亂了。你們都聽清了麼?”

眾大臣都明白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而是預示今後的朝政會有大的變化。大家在心中凜凜畏懼,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一齊躬身回答:

“喳!”

經過這件事情以後,多爾袞在大清國獨裁專政的體製上又向前跨進一步,原來議定的他與鄭親王共同輔政的體製變了,鄭親王的地位突然下降,成了他的助手。多爾袞瞞著濟爾哈朗,從一開始就將實現他的專政野心同親自率清兵南下占領北京這一擴張野心聯係在一起考慮。如今他向獨專朝政的目標日益接近,隻有兩件事等待實現:一是給肅親王豪格一次致命的打擊,拔掉他在愛新覺羅皇族中的心腹之患;二是在出兵之前將他的稱號改稱攝政王,而不是輔政王。其時,在大清國的文武大臣中,有漢文化修養的人較少,所以有時不能將攝政與輔政的真正性質分清,在稱謂上常常混亂。多爾袞遇事留心,勤於思考,又常同像範文程這樣較有學問的漢大臣談論,長了知識,所以他明白攝政雖然也是輔政,但真正含義絕不同於輔政。他也知道當皇帝尚在幼小年紀,不能治理國家時,有一位親族大臣代皇帝全權處理朝政,沒有皇帝之名,而有皇帝之實,這就叫做攝政,如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在擁立福臨登極之初,他已經有此野心,但當時他如果提出來這一想法,必會招致激烈反對。他考慮再三,不敢提出這個意見,而是暗中授意他的一派人物擁護他與鄭親王共同輔政。經過幾個月的醞釀,條件愈來愈對他有利,鄭親王對他步步退讓,甘居下風。到了這時,他要做攝政王,獨攬朝綱的各種條件差不多都接近成熟。一旦他親自率領大軍向中原進兵,將大清國的滿、蒙、漢三股人馬和征伐之權掌握到手中,就理所當然地高居攝政王之位了。

滿洲君臣經過清太宗皇太極的國喪,內部一度為繼承皇位的鬥爭發生較大風波,但因多爾袞處置得當,沒有使國家損傷元氣。事平之後,這割據中國東北一隅的新興王國依然是朝氣蓬勃,對長城內虎視眈眈,準備著隨時趁明朝危亡之機進入中原,占領北京,恢複四百年前金朝的盛世局麵。由於出重賞收買探報,有關李自成向北京進軍以至明朝束手無策的各種消息,紛紛而來。到了甲申年的正月下旬,多爾袞口諭盛京的文武大臣討論向中原進兵之策。許多人平素知道多爾袞的開國雄心,紛紛建議趁“流賊”尚在北來途中,先去攻破北京,以逸待勞,迎擊“流賊”。

多爾袞雖然遇到這開國機運,感到心情振奮,然而他平日考慮事情比別人冷靜,不肯匆忙就決定南下進兵大計。到了正月下旬,李自成率領的大軍已經破了平陽,一路無阻,直奔太原,並且知道李自成另有一支人馬也準備渡過黃河,作為一支偏師,走上黨,破懷慶,再破衛輝,北上彰德,橫掃豫北三府,然後北進,占領保定,從南路逼近北京。眼看明朝亡在旦夕,多爾袞連日親自主持在睿王府召開秘密會議,討論決策。

卻說洪承疇投降以後,生活上備受優待,但沒正式官職,直到此時,多爾袞才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任用他為內院學士,使他與範文程同樣為他的帷幄之臣,時時參與對南朝的用兵密議。

今天在睿王府舉行的是一次高層次重要密議,除多爾袞本人外,隻有鄭親王濟爾哈朗、範文程和洪承疇。他們討論的最重要問題是要判斷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從北京來的探報是說李自成率領五十萬大軍從韓城渡河入晉,尚有百萬大軍在後。如果李自成確有這麼多的人馬北上,清國滿、蒙、漢全部人馬不會超過二十萬,就決不能貿然南下,以免敗於人數眾多而士氣方盛的“流賊”。考慮著李自成兵力的強大,多爾袞不能不心中躊躇。

在多爾袞親自主持的前兩次密議中,洪承疇的看法都是與眾不同,使多爾袞不能不刮目相看。洪承疇認為李自成入晉東犯的全部人馬絕不會有五十萬人。他認為,自古“兵不厭詐”,兵強可以示弱,借以欺騙和麻痹敵人,孫臏對龐涓進行的馬陵道之戰是“以多示寡”的用兵範例。至於曹操的赤壁之戰,苻堅的淝水之戰,則是以弱示強,大大誇大了自己人馬的數量。洪承疇用十分自信的口氣說道:

“以臣愚見,李賊自稱有五十萬人馬渡河入晉,東犯幽燕,也是虛誇之詞,實際兵力決無此數。兵將人數大概在二十萬至三十萬之間,不會更多。姑且以三十萬計,到北京城下能夠作戰的兵力將不會超過二十萬。”

多爾袞問道:“你為何估計得這樣少?”

範文程插言說:“洪大人,我估計李自成來到北京的人馬大概在三十萬以上。”

鄭親王接著說:“我們的八旗兵還沒有同流賊交過手,千萬不能輕敵。寧可將敵人的兵力估計強一點,不可失之大意。”

洪承疇思索片刻,含笑說道:“兩位輔政王爺和範學士從用兵方麵慎重考慮,願意將東犯的流賊兵力看得強大一些,以便事先調集更多人馬,一戰全殲流賊,這自然不錯。但是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此古今不易之理。臣在南朝,與流賊作戰多年,對賊中實情,略有所知。賊慣用虛聲恫嚇,且利用朝廷與各省官軍弱點,才能迅速壯大,不斷勝利而有今日。近幾年賊勢最盛,號稱有百萬之眾,然而以臣看來,最盛時不超過五十萬人。鄖陽、均州均為王光恩兄弟所據,為襄陽肘腋之患,李自成竟不能攻破鄖、均。汝南府多麼重要,李自成竟無重兵駐守,任地方紳士與土匪竊據。所以臣說李自成雖有大約五十萬人,還得分兵駐守各處,有許多重要之處竟無力駐守。這樣看來,流賊渡河入晉,東犯幽燕的兵員實數絕不會超過三十萬人。何況此次流賊東犯,與往日行軍大不相同。李自成本是流賊,長於流動。如今在西安建立偽號,又渡河東犯,妄圖在北京正位稱帝,所以他必將文武百官等許多重要的人物帶在身邊,每一官僚必有一群奴仆相從,還得有兵馬保護。試想這三十萬眾,數千裏遠征,談何容易!單說糧秣輜重的運送,也得一兩萬人。如此看來,李賊如以三十萬眾渡河東來,沿途留兵駐守,到北京城下時不會有二十萬人。”

範文程認為洪承疇說出的這個見解有道理,但仍然不敢完全相信,怕犯了輕敵的錯誤。他望望睿親王臉上疑惑不定的神色,隨即向洪承疇問道:

“洪大人熟於南朝情況,果然見解不凡。但是文程尚不解者是,你說李賊的兵力不多,多依恃虛聲恫嚇,但是他近三年馳騁中原,所向無敵,席卷湖廣,長驅入陝,輕易占領西安,橫掃西北各地,使明朝窮於應付,已臨亡國危局。這情況你如何解釋?”

濟爾哈朗先向範文程笑著點頭,然後向洪承疇逼問一句:

“對,近三年來李自成所向無敵,難道都是假的?”

多爾袞不等洪承疇說話,已經猜到洪承疇如何回答,在鐵火盆的邊上磕去煙灰,哈哈大笑,說道:

“有趣!有趣!現在不必談了。我已經命王府廚房預備了午膳,走吧,我們去午膳桌上,邊吃邊談!”剛從火盆邊站起來,多爾袞又說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要同你們商量一下,看是否可行。如果可行,當然是越快越好,要在李自成尚在半路上就見到他,得到他的回書才好。”

“王爺有何妙棋?”範文程站著問道。

多爾袞胸有成竹地含笑回答:“我想派人帶著我大清國的一封書子,在山西境內的路上迎見李自成,一則探聽他對我大清國是敵是友,二則親去看看流賊的實力如何。你們覺得此計如何?”

範文程平日細心,接著問道:“用何人名義給流賊頭目寫信?用輔政王你的名義?”

多爾袞頗有深意地一笑,隨即輕輕地將右手一揮,說道:

“走,邊用膳邊商量大事!”

睿王府正殿的建築規模不大,雖然也是明三暗五,五脊六獸,五層台階,但如果放在關內,不過像富家地主的廳堂。午膳的紅漆描金八仙桌擺在正殿的東暖閣,房間中溫暖如春,陳設簡單。多爾袞同濟爾哈朗並坐在八仙桌北邊的鋪有紅氈的兩把太師椅上,麵向正南,多爾袞在左,濟爾哈朗在右。八仙桌的左邊是洪承疇的座位,右邊是範文程的座位。這是睿親王指定的位置,不允許洪承疇謙讓。範文程知道睿親王在進兵滅亡明朝的大事上要重用洪承疇,對洪拱拱手,欣然在八仙桌右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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