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流賊攻破北京,明朝滅亡,崇禎與皇後不能逃走,身殉社稷,你一時難免傷心,也是人之常情。隻要你肯幫助大清平定中原,就是大清的功臣了。”
洪承疇聽出來多爾袞的話雖然表示寬厚,但實際對他並不放心。他雖然投降清國日淺,但讀書較多,閱世較深,知道努爾哈赤和皇太極都是不世的開國英雄,而皇太極的識見尤為寬廣,可惜死得太早,不能完成其胸中抱負。多爾袞也是滿洲少有的開國英雄,其聰明睿智過於皇太極,隻是容量不及,為眾人所畏,可以算作一代梟雄。其他諸王,隻是戰將之材,可以在多爾袞指揮下建功立業,均無過人之處。至於鄭親王濟爾哈朗,雖以因緣巧合,得居輔政高位,在洪承疇的眼中是屬於庸碌之輩。洪承疇對滿洲皇室諸王的這些評價,隻是他自己的“皮裏陽秋”,從不流露一字。因為他對多爾袞的性格認識較深,生怕多爾袞剛才看見了他的愁容和淚痕遲早會疑心他對即將亡國的崇禎皇帝仍懷有故君之情,於是他又對多爾袞說道:
“目前流賊已入晉境,大約三月間到北京城下,破北京並不困難。臣老母與臣之妻妾、仆婢等三十餘口都在北京居住。前年臣降順聖朝之後,崇禎一反常態,不曾殺戮臣的家人。剛才因北京難守,想到臣老母已經七十餘歲,遭此大故,生死難保,不禁心中難過……”
多爾袞安慰說:“我現在正在思慮,我是否可以趕快親率滿、蒙、漢八旗精兵進入長城,先破北京,然後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大破流賊。近來朝臣中許多人有此議論,範學士也有此建議。倘若如此,你的老母和一家人就可以平安無事。向北京進兵的時候,你當然同範學士都在我的身邊;一破北京,專派一隊騎兵去保護你家住宅,不會有亂兵騷擾,何必擔心!”
洪承疇的心中打個寒戰。他千百次地想過,由於他絕食不終,降了滿洲,必將留千古罵名,倘若由他跟隨多爾袞攻破北京,使崇禎帝後於城破時身殉社稷,他更要招萬世唾罵。他自幼讀孔孟之書,在母親懷抱中便認識“忠孝”二字,身為大明朝二品文臣,深知由他帶領清兵進入北京一事的可怕,不覺在心中歎道:“今生欲為王景略不可得矣!”然而此時此刻,以不使多爾袞懷疑他投降後對大清的忠心要緊。他帶著感恩的神情對多爾袞說:
“隻求破北京時得保家母無恙,臣縱然粉身碎骨,也要為大清效犬馬之勞,以報先皇與王爺隆恩!”
多爾袞笑著說:“你空有一肚子學問本事,在南朝沒有用上,今日在我大清做官,正是你建功立業,揚名後世的時運到了。”
範文程也對洪承疇說道:“睿王爺說的很是,九老,你空有滿腹韜略,在南朝好比是明珠投暗,太可惜了!古人雲:‘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睿王爺馬上要去攻破北京,奪取明朝天下,你不可失此立功良機。”
洪承疇正欲回答,恰好睿王府的一名親信包衣帶領在睿王府值班的一位內秘書院的章京進來。值班章京先向睿親王行屈膝禮,再向鄭親王行禮,然後將一個紅綾封皮的文書夾子用雙手呈給睿親王。多爾袞輕聲說:
“你下去休息吧,等我們看了以後叫你。”
值班的章京退出以後,多爾袞打開文書夾,取出用漢文小楷繕寫清楚的文書,就是以大清國順治皇帝的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信,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特別是對書信開頭推敲片刻,覺著似乎有什麼問題,但一時又說不出來,便將這書信轉遞給濟爾哈朗。鄭親王不像睿親王那樣天資穎悟,記憶力強,又讀過許多漢文書籍,但是近幾年在皇太極的督責之下,他也能看明白一般的漢字文書,能說一般漢語。他將給李自成的書信看完之後,明白全是按照睿親王在午膳時吩咐的意思寫的,看不出有什麼毛病,便遵照往日習慣,將繕寫的書信轉給範文程看。
範文程將書稿看了以後,在對李自成應該如何稱呼這個問題上產生猶豫。但是他話到口邊咽下去了,不敢貿然提出自己的意見。他記得睿親王在午膳時麵諭值班學士,這封書子是寫給大順國王李自成的,並且將書子的主要意思都麵諭明白。如果他現在反對這封書子的某些關鍵地方,不是給睿親王難堪麼?他的猶豫隻是刹那間的事,立刻將書信稿遞給洪承疇,態度謙遜地說道:
“九老,你最洞悉南朝的事,勝弟十倍。請你說,這封書子可以這樣寫麼?”
洪承疇對李自成的態度與清朝的王公大臣們完全不同。清朝的掌權人物同李自成、張獻忠等所謂“流賊”的關係多年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素無冤仇,隻是近日李自成要攻占北京,才與清政權發生利害衝突。洪承疇在幾十年中一直站在大明朝廷方麵,成為“流賊”的死敵,最有政治敏感。當洪承疇開始看這封書信稿子的第一行時就頻頻搖頭,引起了兩位輔政親王和內院大學士的注意,大家都注視著他的神情,等待他說出意見。
洪承疇看完稿子,對兩位親王說道:“請恕臣冒昧直言,李自成隻是一個亂世流賊,不應該稱他為大順國王。我國很快要進兵中原,遷都北京,戡定四海。這書信中將李自成稱為大順國王,我大清兵去剿滅流賊,就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士民將何以看待我朝皇帝?”
濟爾哈朗一半是不明白洪承疇的深意,一半帶有開玩笑的意思,故意說道:
“可是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難道他還是流賊麼?”
洪承疇回答說:“莫說他占領了西安,建號改元,他就不是一個亂世流賊。縱然他攻占了北京,在臣的眼中他也還是流賊。”
“那是何故?”
洪承疇說:“李自成自從攻破洛陽以後,不斷打仗,不肯設官理民,不肯愛養百姓,令士民大失所望,豈不是賊性不改?自古有這樣建國立業的麼?”
濟爾哈朗說:“可是聽說他在三四年前打了許多敗仗,幾乎被明朝官兵剿滅。從崇禎十三年秋天奔入河南,此後便一帆風順,大走紅運,直到前幾個月破了西安,在西安建立偽號,確非一般流賊可比。你說,這是何故?”
洪承疇說:“臣知道,流賊如今已經占領了河南全省,又占領了半個湖廣,整個陝西全省,西到西寧、甘肅,北到榆林,又派人進入山東境內,傳檄所至,紛紛歸順。在此形勢之下,人人都以為流賊的氣焰很盛,必得天下,然而依臣看來,此正是逆賊滅亡之道,其必敗之弱點已經顯露。目前議論中國大勢,不應該再是流賊與明朝之戰,而是我大清兵與流賊逐鹿中原。中國氣運不決於流賊氣焰高漲,狼奔豕突,一路勢如破竹,將會攻破北京,而在於我大清兵如何善用時機,善用中國民心,善用兵力。目今中國前途,以我大清為主,成敗決定在我,不在流賊。簡言之,即決定於我將如何在北京與流賊一戰。”
濟爾哈朗認為大清兵的人數不過十餘萬,連蒙、漢八旗兵一次能夠進入中原的不會超過二十萬,感到對戰勝消滅李自成沒有信心,正想說話,尚未開口,忽然睿王府的一個包衣進來,向多爾袞屈膝啟稟:
“啟稟王爺,皇太後差人前來,有事要問王爺,叫他進來麼?”
多爾袞問:“哪位皇太後?”
“是永福宮聖母皇太後。聽他說,是詢問皇上開春後讀書的事。”
“啊,這倒是一件大事!”多爾袞的心頭立刻浮現了一位年輕美貌的婦女麵影:兩眼熠熠生輝,充滿靈秀神色。他含笑說:
“你叫他回奏聖母皇太後:說皇上開春後讀書的事,我已經命禮部大臣加緊準備,請皇太後不必操心。一二日內,我親自率禮部尚書侍郎和秘書院大學士去皇上讀書的地方察看,然後進宮去向聖母皇太後當麵奏明。”
“喳!”
稟事的王府包衣退出以後,多爾袞將眼光轉到了洪承疇的臉上,濟爾哈朗和範文程也不約而同地注視著洪承疇。可是就在這片刻之間,多爾袞的思想變了。首先,他也不相信李自成的兵力有所傳的強大;其次,他認為不要多久,對李自成的兵力就會清楚;第三,他在率兵南征之前有幾樣大事要做,這些事目前正橫在他的心中。哪些事呢?他此時不肯說出,也不想跟濟爾哈朗一起討論。於是他慢吞吞地抽了兩口旱煙,向洪承疇說道:
“給李自成的那封書子,你有什麼意見?”
“以臣愚見……”
滿洲人對“流賊”與明朝的多年戰爭不惟一向漠不關心,反而常認為“流賊”的叛亂,使明朝窮於應付,正是給滿洲兵進入中原造成了大好機會。多爾袞在午膳時口授給李自成的書信以禮相稱,一則因為大清國對李自成並無宿怨,二則多爾袞不能不考慮到倘若李自成確實率領五十萬大軍北來,在北京建立了大順朝,必然與偏處遼東的大清國成為勁敵,過早地觸怒李自成對大清國沒有好處。此刻重新思索,開始覺得用大清皇帝的名義寫信稱流賊首領李自成為“大順國王”似乎不妥,但是到底為什麼不妥,他沒有來得及深思,看見洪承疇正在猶豫,多爾袞說道:
“南朝的事你最熟悉,對李自成應該怎樣稱呼呢?”
洪承疇在心中極不同意稱李自成為“大順國王”,對此簡直有點憤慨,但是他不敢直率地對多爾袞說出他的意見,稍一遲疑,向多爾袞恭敬地回答說:
“這書信是內院學士遵照王爺的麵諭草擬的,臣不敢妄言可否。”他轉向範文程問道:“範學士,南朝的情況你也清楚,你看目前對李自成應該如何稱呼為宜?”
範文程說:“目前明朝臣民視李自成為流賊,我朝皇帝在書信中過早地稱他為‘大順國王’,恐非所宜,會失去南朝臣民之心。”
“應該如何稱呼為妥?”多爾袞又問。
範文程說:“臣以為應稱‘李自成將軍’,不必予以‘國王’尊稱。”
多爾袞沉吟說:“那麼這書信的開頭就改為‘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安府李自成將軍’,是這樣麼?”
範文程不敢貿然回答,向洪承疇問道:“請你斟酌,書信用這樣開頭如何?”
洪承疇感到這封用大清國皇帝具名發出的極為重要的書信,對李自成不稱國王,隻稱將軍,僅使他稍覺滿意,但不是完全滿意。在這個稱呼上,他比一般人有更為深刻的用心,但是他不想馬上說出。為著尊重睿親王的時候不冷落另一位輔政親王濟爾哈朗,他轉望著濟爾哈朗問道:
“王爺,尊意如何?”
鄭親王笑著說:“操這樣的心是你們文臣的事,何必問我?”
多爾袞猜到洪承疇必有高明主意,對洪承疇說道:“有好意見你就說出來,趕快說吧!”
洪承疇說:“以臣愚昧之見,流賊中渠魁甚多,原是饑餓所迫,聚眾劫掠,本無忠義可言。一旦受挫,必將互相火並,自取滅亡。故今日我皇帝向流賊致書,不當以李自成為主,增其威望。書中措辭,應當隱含離間夥黨之意,以便日後除罪大惡極之元凶外,可以分別招降。又聽說逆賊已經在西安僭號,恢複長安舊名,定為偽京,故書信不必提到西安這個地方,以示我之蔑視。臣以待罪之身,效忠聖朝,才疏學淺,所言未必有當。請兩位輔政親王鈞裁。”
濟爾哈朗趕快說:“我同睿親王都是輔政親王,不能稱君。”
漢文化程度較高的多爾袞知道鄭親王聽不懂“鈞裁”二字,但是不暇糾正,趕快向範文程問道:
“你認為洪學士的意見如何?”
“洪學士所見極高,用意甚深,其韜略勝臣十倍,果然不負先皇帝知人之明。”
多爾袞向洪承疇含笑說道:“你就在這裏親自修改吧,修改好交值班的官員謄清。”
洪承疇立刻遵諭來到靠南窗的桌子旁邊,不敢坐在睿親王平日常坐的蒙著虎皮的朱漆雕花太師椅上,而是另外拉來一把有墊子的普通椅子,放在桌子的側邊。他坐下以後,打開北京出產的大銅墨盒,將筆在墨盒中膏一膏,然後迅速地修改了書信的稱謂,又修改了信中的幾個地方,自己再看一遍,然後回到原來在火盆旁邊的矮椅上,用帶有濃重福建土音的官話將改好的稿子讀了出來。在他讀過以後,多爾袞接了稿子,自己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點點頭,隨即轉給坐在右邊的鄭親王。鄭親王見多爾袞已經含笑點頭,不願再操心推敲,隨手轉給隔火盆坐在對麵矮椅上的範文程,笑著說:
“老範,睿親王已經點頭,你再看一看,如沒有大的毛病,就交下去謄抄幹淨,由兵部衙門另行繕寫,蓋上皇帝玉璽,趁李自成在進犯北京的路上,不要耽擱時間,馬上差使者送給李自成好啦。”等範文程剛看了第一句,鄭親王又接著說:“老範,你讀出聲,讓我聽聽。我認識的漢字不多,你念出來我一聽就更明白啦。”
範文程一則有一個看文件喜歡讀出聲來的習慣,二則他不願拂了鄭親王的心意,隨即一字一句地讀道:
大清國皇帝致書於西據明地之諸帥:朕與公等山河遠隔,但聞戰勝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稱號,故書中不及,幸毋以此而介意也。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望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
範文程將書信的正文念完以後,又念最後的單獨一行:
“順治元年正月二十六日。”
“完了?”鄭親王問道。
“完了,殿下。”
“你覺得怎樣?”
範文程既有豐富學識,也有多年的從政經驗;既是開國能臣,也是深懂世故的官僚。他很容易看出來這篇書稿漏洞很多,作為大清皇帝的國書,簡直不合情理,十分可笑。例如李自成率領數十萬“流賊”與明朝作戰多年,占有數省之地,並且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怎能說不知道他是眾多“流賊”之首?怎能說對於眾多“流賊”的渠魁不知名號?怎能說不知李自成早已經占領西安,改稱長安,定為京城,而籠統地說成是“西據明地之諸帥”呢?然而他一則知道洪承疇這樣修改有蔑視和離間“賊首”的深刻用心,二則睿親王已經點頭,所以他對於書信的一些矛盾之處撇開不談,略微沉吟片刻,采用“王顧左右而言他”的辦法對兩位輔政親王說道:
“這封書子由我朝皇帝出名,加蓋玉璽,雖無國書之名,實有國書之實。自然不能交密探攜帶前去,而應該堂堂正正地差遣官員前往齎送,務必在流賊東來的路上送到他手中。”
多爾袞也急於摸清楚李自成的人馬實力和對大清的真實態度,當即喚來一名包衣,命他將書稿送交在偏院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囑咐數語。
這件事辦完以後,又略談片刻,因多爾袞感到身體不適,今天的會議就結束了。
過了一天,用大清皇帝名義寫給李自成的書子用黃紙謄寫清楚,蓋好玉璽,由兵部衙門派遣使者星夜送出盛京。範文程一時沒事,來找洪承疇下棋閑談。剛剛擺好棋盤,提到給李自成的書子,範文程笑著說道:
“九老,春秋時有‘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足見晏嬰的智謀過人。你將昨日寫給李自成的書子改為給‘西據明地之諸帥’,也是智慮過人。據你看,睿王爺想試探與李自成等渠賊‘協謀同力,並取中原’,能做到麼?”
洪承疇十分明白,目前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而這封書子是寫給“西據明地之諸帥”的,對李自成極不尊重,李自成必然十分惱火,必無回書,更不會與滿洲人合力滅明。但是洪承疇不敢說出他的用心,隻是淡然一笑,說道:
“今日形勢,幹戈重於玉帛,他非愚弟所知。”
範文程沒再說話,回答一笑,開始下棋。
但這封“國書”最終還是被多爾袞壓下,沒有送出。他畢竟是個聰明人,過後冷靜想一想,也覺察到這封書子的不少漏洞,如果貿然發出,反而會弄巧成拙。他在心中對自己說:
“一動不如一靜,且看局勢如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