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爾哈朗對多爾袞指示洪承疇坐在左邊,雖不說話,但心中暗覺奇怪。他認為範文程在太祖艱難創業時就來投效,忠心不貳。到了太宗朝,更是倚為心腹,大小事由範章京一言而決。他根本不理解睿親王的用心。雖然洪承疇與範文程同樣是內院學士,但是在多爾袞眼中,洪承疇不僅是朝中大臣,而且在今後不久進兵中原的時候更要依靠洪承疇出謀獻策。另一方麵,洪承疇在投降前是明朝的薊遼總督,掛兵部尚書銜,二品大員,這一點優於在滿洲土生土長的範文程。多爾袞既然要銳意進取中原,不能不尊重漢族的這一習慣。然而他沒有將這種思想同濟爾哈朗談過,也不曾同範文程談過。倒是範文程心中明白,也知道洪承疇曾經決意不做引著清兵奪取崇禎皇帝江山的千古罪人。此時範文程在心中含笑想道:

“你洪九老已入睿王爺的彀中,很快就會引著八旗大軍前去攻破北京,想不做大清兵的帶路人,不可得矣!”

因為有睿王府的兩個包衣在暖閣中伺候午膳,所以多爾袞根本不提軍事問題,也不談清國朝政。鄭親王和範文程等都明白睿王府的規矩,所以都不提軍情消息。不過他們都急於想知道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好決定大清兵的南下方略。洪承疇雖然已經投降滿洲兩年,但是南朝畢竟是他的父母之邦,崇禎是他的故君,所以他也忘不下山西軍情,神色憂鬱地低頭不語。

自從濟爾哈朗退後一步,擁護多爾袞主持朝政以來,多爾袞就吩咐在西偏院中騰出來五間房屋,警衛嚴密,由內三院的學士們加上滿漢筆帖式數人,日夜輪流值班,以免誤了公事。多爾袞在王位上坐下以後,忽然想到給李自成下書子的事頗為緊急,立即命一包衣去西偏院叫一位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前來。滿族包衣答了聲“喳”,轉身退出。多爾袞向右邊的鄭親王拿起筷子略微示意,於是兩位輔政王與兩位內院學士開始用膳。過了片刻,在西偏院值班的內秘書院學士來到麵前,向兩位輔政屈膝請安。多爾袞將向李自成下書的事告訴了他,命他在午膳後趕快起個稿子送來,並把要寫的內容也告訴了他。值班的學士問道:

“請問王爺,聽說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僭了偽號,國號大順,年號永昌,這封書子是寫給李自成麼?”

“當然要給他。不給他給誰?”

“用什麼人的名義寫這封信?就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

鄭親王剛從暖鍋中夾起來一大塊白肉,還沒有夾穩,聽了這句話,筷子一動,那一塊肥厚的白肉落進暖鍋。他害怕日後萬一朝局有變,有誰追究他夥同多爾袞與流賊暗通聲氣,而足智多謀的多爾袞將罪責推到他一人身上。他暫停再動筷子,眼睛轉向左邊,望了多爾袞一眼,在心中稱讚恭候桌邊的值班學士:

“問得好,是要請示清楚!”

多爾袞對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胸有成竹,此時不假思索,滿可以隨口回答,但是他故意向範文程問道:

“從前,太宗爺主持朝政,有事就問範章京,聽範章京一言而定。範學士,你說,我大清國應該由誰具名為妥?”

範文程回答說:“此事在我國並無先例,恐怕隻得用兩位輔政王爺的名義了。”

多爾袞搖搖頭,向濟爾哈朗問道:“鄭親王,你有什麼主張?”

濟爾哈朗說:“我朝已有定製:雖然設有兩位輔政,但朝政以睿親王為主。睿親王雖無攝政之名,卻有攝政之實。這一封給李自成的書信十分重要,當然應該用我朝輔政睿親王的名義發出,收信的是大順國王。”

多爾袞麵帶微笑,在肚裏罵道:“狡猾!愚而詐!”隨即他不動聲色,向肅立恭候的值班學士說道:“李自成已經占有數省土地,在西安建立偽號,非一般土賊、流寇可比。為著使他對這封書信重視,對前去下書的使者以禮相待,以便查看李自成的實際兵力如何,也弄清楚他對我國有何看法,這封書信必須堂堂正正,用我國皇帝的名義致書於他。不可用我國輔政親王的名義。這是我大清國皇帝致書於大順國王!”

由於輔政睿親王的麵諭十分明確,口氣也很果決,這位值班學士沒有再問,趕快退出去了。

多爾袞等人繼續用膳。睿親王府的午膳隻有一個較大的什錦火鍋,另有四盤葷素菜肴。在午膳的時候,大家都不再談論國事,東暖閣中肅靜無聲。鄭親王濟爾哈朗一邊吃一邊心中嘀咕:以大清國皇帝名義致書李自成這樣的大事,多爾袞事前竟沒有商量,甚至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洪承疇對睿親王竟然用大清國皇帝的名義給流賊頭目李自成致送“國書”,合謀滅亡明朝,心中實不讚成。他不敢說出自己的意見,隻好低頭用膳。在這件事情上,他更加看出來多爾袞正在步步向獨專朝政的道路上走去,利用順治的幼小,正如古語所雲:“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更加明白多爾袞與皇太極的性格大不相同,今後倘若不謹慎觸怒了多爾袞,必將有殺身之禍。

很快地用完午膳,大家隨著睿親王回到西暖閣,漱過了口,重新圍著火盆坐下。王府的奴仆們悄悄地退了出去。多爾袞點著煙袋,吸了兩三口,向洪承疇問道:

“洪學士,常聽說李自成有百萬之眾,所向無敵,使明朝無力應付,才有今日亡國之危,你為什麼說李自成的人馬並不很多?是不是有點兒輕敵?”看見洪承疇要站起來,多爾袞用手勢阻止,又說道:“在一起議論賊情,可以坐下說話。你是不是因為原是明朝大臣,與流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慣於輕視流賊,所以不願說他的兵馬強盛?”

“不然。臣今日為輔政王謀,為大清國謀,惟求竭智盡忠,以利輔政王的千秋功業。今日李自成是明朝的死敵,人人清楚。然而一旦李自成破了北京,明朝亡了,他就是我大清國的勁敵。臣估計,李自成到達北京城下,大概在三月中旬……”

多爾袞感到吃驚,問道:“隻有兩個月左右……難道沿途沒有攔阻?”

“秦晉之間一條黃河,流賊踏冰渡河,竟未遇到阻攔,足見山西十分空虛、無兵防守。流賊過河之後,第一步是攻占平陽。平陽瓦解,太原必難堅守,破了太原之後,山西全省人心瓦解,流賊就可以長驅東進,所以臣估計大約三月中旬即可到北京城下。”

範文程說道:“太原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流賊如何能輕易攻破?”

洪承疇說:“山西全省空虛,太原雖是省會,卻無重兵防守。況巡撫蔡茂德是個文人,素不知兵,手無縛雞之力。臣敢斷言,太原必不能守;蔡茂德如欲為忠臣,惟有城破後自盡而已,別無善策。”

多爾袞又問:“你說李自成到北京的人馬隻有——”

“十萬,頂多二十萬。”

鄭親王插了一句:“老洪啊,南邊的事你最清楚。要是你把流賊到北京的兵力估計錯了,估計少了,我們在戰場上是會吃虧的!”

“臣估計,假若流賊以三十萬人渡河入晉,實際可戰之兵不會超過二十五萬。入晉以後,凡是重要地方,必須留兵駐守,彈壓變亂。例如平陽為晉中重鎮,綰轂南北,必須留兵駐守。上黨一帶背靠太行,東連河內,在全晉居高臨下,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失上黨則全晉動搖,且斷入豫之路,故李賊必將派重兵前去。太原為三晉省會,又是明朝晉王封地。太原及其周圍數縣,明朝鄉宦大戶,到處皆是。流賊攻占太原不難,難在治理,故必須留下大將與重兵駐守。太原至北京,按通常進兵道路,應該東出固關,沿真定大道北上,進入畿輔。從太原至北京共有一千二百裏,有些重要地方,必須留兵駐守。臣粗略估計,李賊到達北京城下兵力,隻有十幾萬人,甚至不足十萬之數。但李賊破太原後向北京進犯路途,目前尚不清楚。等到流賊破了太原之後,方能知道流賊進犯北京的路途,那時更好判斷流賊會有多少人馬到達北京城下。”

鄭親王問道:“從太原來犯北京,出固關,破真定往北,路途最近也最順。流賊不走這條路,難道能走別處?”

洪承疇說:“明朝在大同、寧武、宣府等處都有大將鎮守,且有重兵,都是所謂九邊重鎮。如留下這些地方不管,萬一這些地方的武將率領邊兵搗太原之虛,不惟全晉大亂,且使李自成隔斷了關中之路,在北京腹背受敵。由此看來,李賊攻破太原之後,稍事休息,不一定馬上就東出固關,進攻真定,直向北京。說不定逆賊會先從太原北犯,一支人馬由他親自率領,破忻州,出雁門,攻占大同,而另由一員大將率領偏師,從忻州趨寧武。大同與寧武如被攻陷,即清除了太原與三晉的後顧之憂。依臣看來,倘若李賊破太原後仍有二十萬之眾,他會自率十萬人東出固關,經真定進犯北京。倘若他親自率大軍自太原北出忻州,攻占大同、寧武,不敢自太原分兵,即證明他的人馬不多。”

“有道理!有道理!”多爾袞在心中稱讚洪承疇非同一般,隨即又問道:“李賊破了大同與寧武之後,仍然回師太原,出固關走真定北犯麼?”

“不會。那樣繞道很遠,且費時日。”

“李賊從大同如何進犯北京?繞出塞外,豈不路程很遠?”

“其實也遠不了多少。自太原向北,走忻州、代州,出雁門關,到大同,大約是七百裏路。自大同走塞外入居庸關到北京,約有九百裏路。從大同經宣府,直抵居庸關,並無險阻,也無重兵阻攔,可以利用騎兵長驅而進。”

濟爾哈朗說:“可是八達嶺與居庸關號稱天險,明軍不能不守。”

“若以常理而言,王爺所論極是。然而目前明朝亡在旦夕,變局事出非常。太原如陷賊手,必然舉國震動,人心離散,有險而不能固守。流賊攻下大同與宣府之後,居庸關可能聞風瓦解,不攻自破。縱然有兵將效忠明朝,死守關門,但自古作戰,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善用兵者可以乘暇搗隙,避實就虛,攻其所不備,趨其所不守,攻北京非僅有居庸關一途。明正統十四年秋天,英宗在土木堡兵潰,被也先所俘。十月間,也先乘北京空虛,朝野驚惶之際,長驅至北京城外,就避開居庸關,而是下太行,出紫荊關,循易州大道東來,如入無人之境。此是二百年前舊事,說明居庸關並不可恃。再看近十五年來,我大清兵幾次南下,威脅北京,馬踏畿輔,進入冀南,橫掃山東,破濟南、德州,大勝而還,都是避開山海關。所以依臣愚見,倘若逆賊走塞外東來,在此非常時期,明朝上下解體,士無鬥誌,居庸關的守將會開門迎降,流賊也可以繞道而過。說不定流賊尚在幾百裏外,而勸降的使者早已進入居庸關了。”

濟爾哈朗稱讚說:“老洪,你說得好,說得好,不怪先皇帝對你十分看重,說你是我大清兵進入中原時最好的一個帶路人!”

範文程對洪承疇的這一番談論軍事的話也很佩服,接著說道:“不日我大清兵進入中原,占領北京,掃除流賊,洪學士得展經略,建立大功,名垂青史,定不負先皇帝知遇之恩。”

聽了鄭親王和範文程的稱讚,洪承疇絲毫不感到高興,反而有一股辛酸滋味湧上心頭。他明白,從前的皇太極和目前的多爾袞都對他十分看重,但是兩年來他沒有一天忘記他的故國,也沒有忘記他的故君。這種心情他沒有對任何人流露過,隻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最近他知道李自成已經在西安建號改元,正在向北京進軍,心中暗暗憂愁。他十分清楚,自從楊嗣昌被排擠離開中樞,督師無功,在沙市自盡之後,崇禎周圍的大臣中已經沒有一個胸有韜略的人。後來的兵部尚書陳新甲,還算是小有聰明,勤於治事,可惜也被崇禎殺了。崇禎左右再無一個真正有用之人。勳臣皆紈袴之輩,大僚多昏庸之徒,縱有二三骨鯁老臣,也苦於門戶紛爭,主上多疑,眼見國勢有累卵之急,卻不能有所作為。想到這裏,他不禁在心中暗暗歎道:

“嗚呼蒼天!奈何奈何!”

近來洪承疇不但知道李自成已經率大軍自韓城附近渡河入晉,指向太原,聲稱將東征幽燕,攻破北京,而且知道大清朝廷上也在紛紛議論,有些人主張趁流賊到達幽燕之前,八旗兵應該迅速南下,搶先占領北京及其周圍要地,以逸待勞,準備好迎擊陝西流賊。看來清朝正在加緊準備,已經在征調人馬,加緊操練,同時也從各地征調糧草向盛京附近運送。近幾年大清國的八旗兵已經會使用火器,除從明軍手中奪取了許多火器之外,也學會自己製造火器,甚至連紅衣大炮也會造了。白天,洪承疇常常聽到盛京附近有炮聲傳來,有時隆隆的炮聲震耳,當然是操演紅衣大炮。他心中明白,這是為進攻做準備。每日黎明,當雞叫二遍時候,他便聽見盛京城內,遠近角聲、海螺聲、雞啼聲,成隊的馬蹄聲,接續不斷。他明白這是駐守盛京城內的上三旗開始出城操練,也斷定多爾袞必有率兵南下的重大決策。於是他趕快披衣起床,在孌童兼侍仆白如玉的照料下穿好衣服,戴好貂皮便帽,登上皮靴,來到嚴霜鋪地的小小庭院。天上有殘月疏星,東南方才露出熹微晨光,他開始舞劍。按說,他是科舉出身,二十三歲中進士,進入仕途,逐步晉升,直至掛兵部尚書銜,實任薊遼總督,為明朝功名烜赫的二品大員,但是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懷有“經邦濟世”之誌,所以讀書和學作八股文之外,也於閑暇時候練習騎射,又學劍術。往往在校場觀操時候,他身穿二品補服,腰係玉帶,斜掛寶劍,更顯得大帥威嚴和儒將風流。前年二月間在慌亂中出鬆山堡西門突圍時候,不意所騎的瘦馬沒有力氣,猛下陡坡,連人栽倒。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呐喊而出。洪承疇想拔劍自刎,措手不及,成了俘虜,寶劍也被清兵搶去。他在盛京投降後過了很久,皇太極下令將這把寶劍找到,歸還給他。

在庭院中舞劍以後,天色已經明了,身上也有點汗津津的。他在仆人們和白如玉的服侍下洗了臉,梳了頭,然後用餐。早餐時他還在想著目前北京的危急形勢,暗恨兩年前兵潰鬆山,如今對大明的亡國隻能夠袖手旁觀。他習慣上不能把鬆山兵潰的責任歸罪於崇禎皇帝,而心中深恨監軍禦史張若麒的不懂軍事,一味催戰,致遭慘敗。

此刻,濟爾哈朗、洪承疇和範文程三人又在多爾袞麵前議論李自成的兵力實情,這個問題對確定清兵下一步的作戰方略十分重要。洪承疇再沒插言,他所想的是北京的危急形勢和朝野的恐慌情況。他想著北京的兵力十分空虛,又無糧餉,並且朝廷上盡是些無用官僚,沒有一個有膽識的知兵大臣,緩急之際不能夠真正為皇帝分憂。但是他的心事絕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來,害怕英明過人的多爾袞會怪罪他不忘故君,對大清並無忠心。他想著南朝的朝野舊友,不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兩年來沒人不罵他是一個背叛朝廷、背叛祖宗、背叛君父的無恥漢奸,誰也不會想到他直到今日仍然每夜魂繞神京,心係“魏闕”!想到這裏,他的心中酸痛,幾乎要發出長歎,眼珠濕了。

多爾袞忽然叫道:“洪學士!”

洪承疇驀然一驚,沒有機會擦去眼淚,隻好抬起頭來,心中說:“糟了!”多爾袞看見了他的臉上的憂鬱神情和似乎濕潤的眼睛,覺得奇怪,馬上問道:

“流賊將要攻破北京,你是怎樣想法?”

洪承疇迅速回答:“自古國家興亡,既關人事,也在曆數。自從臣鬆山被俘,來到盛京,幸蒙先皇帝待以殊恩,使罪臣頑石感化,投降聖朝,明清興亡之理洞悉於胸。今日見流賊傾巢東犯,北京必將陷落,雖有故國將亡之悲,也隻是人之常情。臣心中十分明白,流賊決不能奪取天下,不過是天使流賊為我大清平定中原掃除道路耳。”

多爾袞含笑點頭,語氣溫和地說道:“剛才你忽然抬起頭來,我看見你麵帶愁容,雙眼含淚,還以為心念故君,所以才問你對流賊將要攻破北京有何想法。既然你明白我大清應運龍興,南朝曆數已盡,必將亡國,就不負先皇帝待你的厚恩了。我八旗兵不日南下,剿滅流賊,戡定中原,正是你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臣定當鞠躬盡瘁,以效犬馬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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