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叉手說:“正是來拜見法師。我名李俊,是本處駐軍首領。這位是本營主將,大順國製將軍……”

和尚笑著說:“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請進來坐下談話。”

李岩向和尚合十行禮,問道:“法師何以知道我是李岩?”

和尚說:“貴部將士已經來到晉祠三日,貧僧豈能不聞?門外風寒,請進裏邊說話。”

李岩對李俊說:“你去辦你的事吧。我一個人同法師談談話,隻留下打燈籠的親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親兵走後,和尚將李岩讓進道房坐下,笑著問道:

“將軍來訪貧僧何事?莫非將軍與佛法有緣,一向所關心乎?”

李岩笑道:“實話相告,岩與佛法緣分很淺,雖無功名富貴之念,卻有濟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後,岩既不入佛,亦不歸道,但求解甲釋兵,隱居山林,長與白雲麋鹿為友,與農夫樵子為伍,於願足矣。”

“將軍胸懷高朗,令人欽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預料,誰知何時太平?將軍既然已經出山,欲脫身怕不容易。今晚將軍下訪,究竟有何見教?”

李岩暗自琢磨著和尚的話,決定暫不說明來意,不妨先問問他對當今大局有何看法。於是說道:

“以法師看來,大順軍此去北京,是否能馬到功成?”

不空和尚說道:“貧僧是方外之人,誦經禮佛之外,不知其他。軍國大事何必向我垂問?”

李岩笑著說:“請法師不必瞞我,師父豈非當年洪承疇軍中的讚畫劉子政先生乎?”

“將軍何以知道?”

“請法師不必問我何以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法師原是劉子政先生,胸富韜略,故來求教。”

“啊!”

“法師以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閉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岩的詢問。其實,他是在思索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如何使大順軍緩到北京一步,使崇禎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師。停了片刻,他抬起頭來,說道:

“崇禎並非亡國之君,隻是從萬曆、天啟以來病入膏肓,加上朝中無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順軍前去北京,看來一路上不會有大的阻礙。隻是到北京城下之後,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預料;縱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為難說。以李王所率的東征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戰成功。”

李岩說:“北京兵力空虛,所謂三大營名存實亡,不堪一擊,各地縱有勤王之師,但遠水不解近渴。眼下我大順朝有五十萬大軍東征,還怕不能一戰成功麼?”

和尚笑而不語。李岩又忍不住問道:

“法師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頭來說道:“倘若果然大順朝兵力雄厚,有五十萬大軍東征,自然無須為成敗掛心。但恐兵力患少,萬一有意外之變,倉促之間,何以應付?請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為勝利已在手中,又自以為兵力強大,無敵於天下。其實,可以說殷憂者正在此處。他人因不斷勝利,如醉如狂,將軍是遠見卓識之人,難道亦同眾人一樣麼?”

李岩暗暗吃驚。幾個月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看見和尚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覺將椅子向前移動,低聲說道:

“請法師不必顧慮,一切話但說無妨。”

和尚點點頭,接著說道:“用兵之道,虛虛實實。我看劉宗敏將軍的檄文,講他率大軍五十萬渡河,李王親提百萬之眾於後;剛才將軍也說大順軍有五十萬大軍東征,這都是虛,實的並非這樣。所以,我笑而不言。以貧僧看來,如今渡河兵力,不會有三十萬人,分兵兩路,一路從晉南入豫北,一路來到太原,將來到北京城下的,不過十餘萬人,戰兵大約不足十萬。李王連年征戰,占地雖廣,卻沒有站穩腳跟,如同吃東西一般,隻知道狼吞虎咽,全無消化,此是最大可憂之事。你們進兵北京,實際是孤軍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惟不能爭勝於疆場,固守北京,而且退無可守之地。彼時將見畿輔、河北、山西、山東,以及中原各地,無處不紛紛與大順為敵。何以言之?蓋大順對各地既無理事之深仁厚澤,又無強兵之守。秦滅六國,其勢勝今日李王十倍百倍,一旦陳涉發難,六國豪傑並起,立至不可收拾。今日李王左右文武,隻求趕快破了北京。以為破了北京,李王登極,便可定了大局,江南可傳檄而定,從此可高枕無憂。但恐怕天下事未必如此容易。將軍可曾深思乎?”

不空和尚的直言,使李岩更加動心,探身問道:“全晉一如掌握,北京遙遙在望,斷無不破北京之理。然則以法師高見,如何才是上策?”

不空和尚又一陣沉默,暗想如何救崇禎不亡國,也許還有一線希望。於是說道:

“若是既能奪取北京,又能不受意外挫折,才算是上策。請將軍再一次恕我冒昧直言:今日你們所行者不過是中策啊,實非上策。”

李岩問道:“何以就是中策?”

不空和尚說:“大順兵兩千裏迢迢遠征,懸軍深入民情生疏之地,可以攻破北京,但不能應付意外挫折,這是你們出師之前,廟算不周。廟堂之上隻想著幾日能到北京,何日登極,其他則都非思慮所及。新朝君臣人人都認為這是一著好棋,以我所看,這卻是一著險棋,或禍或福尚難預料。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安知攻破北京就是勝利?”

李岩又猛然一驚,問道:“法師的意思,莫非是東虜會向北京進攻麼?”

和尚說:“難道新朝君臣都沒有想到此事?”

李岩輕輕歎了口氣,說道:“不是沒人想到,不過不甚重視罷了。”

和尚說:“滿洲人早已虎視眈眈,伺機南犯。你們新朝中袞袞諸公,為什麼不甚重視?”

李岩聽出來和尚的口氣含著譏諷,甚至教訓的意味。但是他的心中隻覺佩服,毫不生氣。他態度謙遜地微微一笑,老實地解釋說:

“不瞞法師說,大家都想著如何順利成功,倒不曾想到會遇到意外挫折。我與牛丞相、宋軍師在私下閑談時候,也談到過東虜之事,但是都不及法師謀慮深遠。”

“此話怎講?”

“牛丞相和許多文武大臣,都認為滿洲人隻敢侵犯明朝,未必敢與我大順為敵。”

“你們可是沒有知己知彼呀……還有什麼想法?”

“我們聽說,虜酋皇太極於去秋突然病故,多爾袞擁立幼主登極,自居攝政,諸王多有不服。東虜正是國有新喪,朝政不穩,決不會出兵南犯。”

和尚冷笑一下,說道:“你們的判斷差矣!”

李岩問:“如何判斷錯了?”

和尚說:“多爾袞這個人,在滿洲諸王之中,年歲最輕,卻頗有雄才大略。皇太極死後,按說應該由皇太極的長子豪格繼承皇位。當時也有一些親王、郡王擁護豪格。在差不多勢均力敵的情況下,豪格最終還是被多爾袞鬥敗了。就憑這一點,對多爾袞就確實不能輕視。如今雖然滿洲國有新喪,朝廷有皇位之爭,可是大局已經粗定,多爾袞無疑想懾服諸王貝勒,所以他就必須對內統一一切,使別人沒有反抗的機會;對外要替滿洲建立大功,使別人不能不服他。如今大順要進攻北京,不管是大順軍屯兵於北京城下,鷸蚌相持,或者是攻破了北京,立腳尚未鞏固,都是多爾袞進兵南犯的大好機會。他豈能夠坐守?所以我看,十之七八虜騎要南下,這是大順軍真正的勁敵,其力量遠非明朝可比。”

李岩問道:“有何辦法能防備東虜進犯?”

不空和尚暗中認為,他拖延大順軍東征的計策,該說出來了。但又想著是說,還是不說,因為他明白,李岩並不是當權的人。如果說出來以後,李岩上奏了李自成,李自成認為這是阻撓大計,追問起來,豈不要將它破壞?或者李自成還有一個辦法,改變了路線,不再走大同這條路,而是迅速地出固關,由真定向北,路途好走,也比較近,先破了北京,以逸待勞。到那時候,崇禎也亡國了,滿洲兵進來也未必就能將李自成打敗。到最後,兵連禍結,人民更加遭殃。他在反複思考。因為李岩一直用眼睛望著他,等著他說出辦法來,於是他終於回答說:

“以貧僧之見,大順兵不必急於北上,應該停在山區,再調集二十萬精兵,然後去攻北京,方是萬全之策。但這話無人敢說,請將軍也隻放在心中,不要出口。”

李岩覺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要調集二十萬人馬,還要籌集糧草,非有半年以上的準備不可,恐怕李自成不會同意。和尚讓他不要說出來,也有道理。於是他說道:

“目前滿朝上下,都在等待我主到北京登極,這樣的建議他不會采納。我也確實不敢作此建議。不知法師可另有良策?”

和尚搖頭說:“並無良策。如今以這樣的人馬到北京,滿洲人不來則已,倘若前來,是抵擋不住的。而且北京不能久駐,糧食如何辦?沒有糧食,大軍不戰自散。所以隻有請將軍將這個意思悄悄地告訴宋軍師,也許還能夠有辦法。”

李岩搖搖頭,心裏說:這豈不是阻撓我主的登極大計麼?但他沒有說出口,又向和尚問道:

“萬一虜兵入塞,我大順憑城池與彼作戰,能夠打勝麼?”

和尚搖搖頭:“用兵之事,千變萬化,貧僧何敢妄加預料。不過有一點可以明白,今日大順銳氣方盛,正是一鼓作氣的時候。如果一時攻不開北京,屯兵堅城之下,這一股銳氣也就完了;幸而攻進北京,女子玉帛,取之不盡,住不了多久,銳氣也會變了。到那時候,大順軍的銳氣變成暮氣,變成惰氣,而滿洲兵卻是一股銳氣。以滿洲兵之銳氣擊大順軍之惰氣,我看,大順兵很難取勝。”

李岩的心中不得不佩服和尚的論斷,就勸和尚出山,為大順朝建立功業。而且說李王謙恭下士,必能以禮相待,言聽議從。和尚正色說道:

“將軍是讀書之人,難道不知道我是不再入世的?自從遼陽失敗以後,我全家都死了。本來我無意用事,隻求閉戶讀書,將《孫子兵法》詳細注釋。不意三年前洪總督奉旨出關,率八總兵之兵力去救錦州,一定要貧僧讚畫軍務,結果你是清楚的。朝廷一意孤行,催促作戰,八總兵之師潰於鬆山。幸而貧僧事前離開,不曾戰死或者被俘。從此以後,忿而出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萬念俱灰,豈能重作馮婦?何況我雖對大明朝政腐敗十分憤恨,但我畢竟曾為大明之臣,豈能身事二主?功名利祿,我已無所求;脫掉袈裟,非我素願。請將軍再不要說這話了。因為我知道將軍原是讀書之人,所以才不揣冒昧,談論時勢,毫無隱諱。如果將軍要我隨李王做官,建立功名,就誤解了貧僧的素來為人。”

李岩又說:“明日我回到太原,介紹法師與我主一談如何?”

和尚冷笑說:“此事萬萬不能!請你不要說出世上有我這個人好了。我們今晚的談話,到此為止。倘若有緣,後會有期。”

李岩看見和尚神色轉為冷淡,知道不好再說別的話,便起身告辭。

李岩回到太原縣城,不敢將不空和尚的全部談話告訴李侔。怕的是萬一李侔不小心,給李俊等人露出幾句,流傳開來,會招惹大禍。所以,他隻泛泛地談了一點和尚的意見,便倒頭睡下。這一夜,李岩輾轉反側,寢席不安。第二天四更時候,他起身喚起從人,匆匆上路。天色剛剛明亮,他就到了宋獻策住的地方。他屏退左右,將經過悄悄向宋獻策稟明,特別是報告了不空和尚的話。宋獻策臉色嚴峻,對他說:

“這話,你我也曾想到,隻是還沒有和尚說得透徹。今日朝中,上下一片歡樂勝利之情,皇上也急於到北京登極,文臣們更是盼望著這一天趕快來到。不空和尚的話,你千萬不要對人說出。你知道我知道就算了。一旦傳出,你我必然有不測之禍。”

李岩問道:“獻策,你是不是同和尚見見麵,親自談一談?”

宋獻策搖搖頭,說道:“今日情況非往年可比。我身為當朝軍師,行動必有許多護從,而且也不能不讓皇上知道。皇上知道我去晉祠見一個五台山的和尚,必將問我何事。我說出實話沒有好事,不說實話對皇上不忠,所以我不必見他了。何況……林泉,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不空和尚會留在晉祠,等待我們再去找他麼?”

李岩問道:“為何他不會等我們再談一次?”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這個和尚之智謀,也許非你我所能及。他同你談這一番話,既為著向我們大順朝進忠言,也為著他對崇禎尚有君臣之義,不忍見崇禎迅速亡國。”

李岩問:“何以見得?”

宋獻策說:“他希望我們在太原停留幾個月,準備更多的人馬。這看起來對我們是很有利的呀,既可以鞏固三晉,也可以抽調更多的人馬前往北京,使我們立於不敗之地。從這一點看,是對我們進了忠言。可是他也明白,如果有幾個月我們不進兵,南方的史可法、左良玉的兵可以北上勤王。還有,我們已經得到密探稟報,崇禎準備調吳三桂的兵進關。隻要北京有十萬或者五萬軍隊守城,我們攻破北京就困難了。所以他既是為我們打算,也是為崇禎打算。”

李岩感到吃驚:“哎呀,不空和尚用心至深哪!”

宋獻策接著說:“所以我斷定,今天五更,他必然離開晉祠,回五台山去,決不會繼續在晉祠逗留。”

李岩說:“如果皇上要用他,可以派人追趕他回來。”

宋獻策說:“你畢竟是書生之見。好,這一點你不要再操心了。如今倒是要吃了早飯,一同進宮議事。”

李岩問道:“不知皇上要我們商議什麼?”

宋獻策說:“昨天下午,我們又得到從北京來的密探稟報,說朝廷之上,有人主張崇禎皇帝往南京逃,也有人反對。從正月間到現在,議論不決。還有調吳三桂的兵來北京守城之事,也是議而不決。所以我同皇上,還有汝侯劉爺、牛丞相,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決定兩三天內就趕快向大同進兵。今日就是要商量進兵之事。皇上可以晚走一步,以汝侯為首統帥前敵人馬,你我跟隨前去,你的人馬也要派去。還有補之的人馬,比較精銳,都先動身。至於如何動身,大同投降的消息還沒有回來,寧武關投降不投降也不知道,可能要準備一戰。今日皇上召集進宮會議,就是商議此事。”

隨即宋獻策吩咐開飯。吃過飯以後,稍事休息,他們就進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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