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作為行宮的巡撫衙門,李自成因為有許多事需要處理,便隻將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過和李岩留下,其餘的文武官員們都叩頭退出了。雖然太原城中的事情,他進城前已經不斷地得到飛騎稟報,但是仍然先向劉宗敏問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搶劫、殺人、強奸的事情麼?”
劉宗敏回答說:“城破之後,各處都有騎兵巡邏,執法很嚴,城中秩序很好。該抓起來的那些官紳,就在天明以後,由補之派人將他們抓起來了。”
李自成向李過問:“有沒有逃走的?”
李過回答:“有幾個躲起來的。可是不管他們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們的奴仆引路,有的是百姓稟告。”
李自成點點頭,吩咐將自縊而死的巡撫蔡茂德及其副總兵應時盛都用棺木裝殮,停放在三立書院中。然後轉向李岩問道:
“放賑的事,有沒有困難?”
李岩回答:“晉王府的倉中,存糧並不很多,遠不如福王府;其餘鄉宦大戶的糧食大多藏在山中,運進太原的沒有多少,所以隻能對饑民小作賑濟。另外,我大軍北上,路途遙遠,沿途又均非產糧之地。以臣愚見,放賑雖然要緊,但軍需更為要緊,所以,不僅不能大放賑濟,還應該在太原及附近州、縣火速征集糧食,帶往北京,方為萬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仿佛在心頭澆了一瓢冷水,轉頭望望軍師。宋獻策趕緊欠身說道:
“林泉所慮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糧不多,放賑的事可以從緩。”
李自成繼續沉默。多年來,他每到一地,總是打擊貪官汙吏和地方上的不法鄉宦、豪強,開倉放賑,因而被黎民百姓們稱做救星。如今他剛剛建立了大順朝,破了太原,卻不向黎民百姓賑濟,心中說不過去。可是李岩和軍師的意見值得重視。尤其是李岩,一向擔任賑濟饑民的事,他的話更要斟酌。在他猶豫不決的片刻,忽然想起來崇禎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當時軍糧十分困難,可以說計日而食,他曾毅然決定,分出一半糧食賑濟饑民。難道今日情況不是好得不能相比麼?他正要決定放賑,可是又轉念一想,如今大軍東征,與當年少數人潛藏在商洛山中的情況根本不同,今天要說今天的話。於是他輕輕地對李岩說了一句:
“明日再商議吧。”
這時,吳汝義匆匆進來,遞上一封緊急文書。李自成一看,原來是田見秀從長安來的稟報。田見秀報告說,張獻忠已經率領全部人馬,離開湖南,到了宜昌一帶,聲言要進入四川,在四川建立大西國。田見秀還稟報了河南、湖廣的情況。說已經探明,登封的李際遇確實暗中接受了明朝的“總兵”銜,隻是還不敢明著與大順為敵;又說在遂平和西平一帶的劉洪起,被左良玉授予“總兵”銜,正在招兵買馬,占領了附近數縣地方。汝寧府的情況很亂,委派的地方官吏被當地豪紳趕出了城,無處立腳;還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圍攻穀城,聲言要進軍襄陽,氣焰十分囂張……
李自成將田見秀的緊急文書交給大家傳閱,然後問道:
“你們各位有何主張?”
牛金星、宋獻策和劉宗敏都認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輕易改變。隻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後才能回過頭來,一麵進兵江南,一麵收拾河南、湖廣的亂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雖然太原已經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鎮守,例如平陽府、太原府、潞州府、澤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馬,特別要保證太原與長安的道路暢通無阻。千萬不可以像河南那樣,留下後患。如果山西不穩,在大軍到了北京以後,就有後顧之憂。李自成很同意這個意見,決定大軍在太原不多停留,一兩天內就派出一部分人馬,由穀英作先鋒,從忻州、代州出雁門關,向大同進軍。白廣恩趕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總兵。同時,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寧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說:
“山西省隻有一支兵力,就是駐在寧武關的周遇吉。這周遇吉雖然人馬不多,但在山西將領中舉足輕重,必須勸他速降。我們的大軍大部分從雁門關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馬,從陽方口出去。陽方口在寧武關的東北邊,不必走寧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從陽方口進去,圍攻寧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獻策說:“正應該如此,不能留下後顧之憂。”
商議罷,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宮中用了午飯,然後分頭辦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馬,原就沒有攻太原城的任務,所以五天以前就從清源縣分路,由李侔率領,開往太原縣城,駐紮在晉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隨時谘詢,所以帶領少數親兵,隨大軍來到太原府城下,同李過一起進入省城。他已經離開自己的部隊幾天,巴不得趕快奔到太原縣,看一看部隊情況。
既然放賑的事尚未決定,所以他午飯以後就叩辭出宮,準備趕赴晉祠。當他正要上馬的時候,被宋獻策差人喚住,說軍師同首總將軍再談幾句話,馬上就出來,有事相托,請他稍候片刻。李岩隻好等候,卻在心中奇怪地問道:
“軍師有何事相托?”
晉祠是晉水的一個發源地,在懸甕山的南麓,離太原縣城隻有五裏。太原縣城是上古時候唐堯建都的地方,後來周成王將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這裏。這地方從春秋戰國到隋唐時候,一直稱為晉陽。李岩雖然是大順朝的製將軍,但畢竟是文人出身,麵對一些名勝古跡最能引發詩興,喚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趕快到太原縣,最好能夠趁著日頭未落,逛逛晉祠。宋獻策囑托他尋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晉祠能找到,更為所願。
太原縣距太原府城大約四十裏,道路比較好走。李岩一行數十騎,揚鞭奔馳,申末時候就趕到了太原縣城,被李侔迎進老營。稍作休息,聽李侔稟報了到太原縣以後安民和征集糧食、騾馬的情況。李岩告訴李侔,皇上因為太原府存糧不多,對於是否放賑的事,尚未決定。隨後又把宋軍師囑他去找一位朋友,並勸說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說了。李侔聽罷,笑著說:
“獻策半生江湖,結交草野豪傑,不料他在這晉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李岩說:“宋獻策之所以是宋獻策,就是在江湖上交遊甚廣,非你我所能及。他讓找的人姓劉,名同塵,字和光,自號晉陽山人。此人熟讀兵書,精通六壬遁甲,兼明醫道,平生淡於名利,不事帖括。因見天下大亂,更不願與官紳往來,隱居晉祠,徜徉於山水之間……”
李侔接著說:“此人正在城內。”
“現在城內?你見過他?”
“他本來隱居晉祠附近一處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親、他的一個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內。城內宅子是他的祖業。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來到城內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沒有再回鄉下。我來到這裏以後,因為本地人都稱讚他很有學問,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訪過他,他也回拜過我。可是,哥,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同宋軍師是朋友呀,怎麼獻策說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著說:“這正是劉和光的高風啊!與那般汲汲於富貴的趨炎附勢之輩,有天壤之別。既然這位劉先生現在城內,我們趕快去找他一談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來再吃晚飯。”
劉和光住在一條僻巷之中,黑漆樓門,兩進院落。李岩兄弟二人來到此處,被主人讓進前院西屋坐下。書童獻茶以後,李岩說道:
“宋軍師與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囑咐弟代他向足下問候起居,並說足下高風亮節,令人欽慕。目前大順龍興,我主思賢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業。宋軍師因為今日初進省城,百事纏身,不能親自相請,囑弟先為致意,待一二日後必當親來相聚。”
劉和光說:“前幾年經朋友引薦,得識獻策先生。如今獻策先生為新朝開國軍師,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實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問:“目前大勢已定,先生尚有何顧慮?”
“弟非有所顧慮。且不說弟毫無實際本領,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兩鬢蒼蒼,還有兩項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體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馬勞累,故此隻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夠追隨驥尾,為新朝以盡綿力?請將軍回告獻策,弟無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優遊於晉陽山水之間,於願足矣。”
李侔說:“目前國家草創,急需人才,既然宋軍師誠意相邀,足下豈能堅不出山?”
劉和光說:“現有一位人才,學問、閱曆勝弟百倍,何不請他為大順做事?”
李岩問:“先生說的是什麼人?”
“此人是個和尚,法名不空,於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來到此地,掛單晉祠。聽說因近日天氣轉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離開。”
李侔問:“先生可同他相識?”
“弟與晉祠中幾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識不空和尚。幾次深談之後,對他十分敬佩,可以說五體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謂智謀之士,如肯為大順所聘,必有極大用處。”
李岩趕快問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門?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飽經憂患,有大哀於心乎?”
劉和光笑著點頭說:“將軍不愧是河南李公子,非一般武將所及。不過,古人雲:哀莫過於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於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脫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樣。他是憤而出家,常常感念時勢,拍案頓足,悲歌流涕。”
李岩說:“你越說越使我恨不得馬上同他相見。請問,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劉和光告訴他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著說出來此人如何半生戎馬,後來當了和尚的經過。李岩聽了以後,又問道:
“去年十二月間,我大順先頭部隊開始渡河入晉,全晉人心驚慌。太原府紳宦富豪之家,紛紛奔往山中避亂,他為何反在此時離開五台山清淨佛地?”
“所以我說他並不願超脫世外。”劉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著說道,“實話告你說,他雖然平易,一談到明朝的朝政腐敗,便扼腕歎息,認為明朝必亡,不可救藥。而且為此遁入空門。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見明朝如此迅速滅亡。他來太原是想設法向當道建議,使太原能固守兩三個月,阻止大順軍前進,以便北京城得到各地勤王之師。他到了太原以後,看到蔡茂德是一個迂腐無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與謀,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沒有露麵,便來到晉祠住下。將軍,你說他這個人怪也不怪?”
李岩點頭說:“像他這樣的情況我能夠懂得。仔細想一想,並不感到奇怪。”
劉和光又說:“將軍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將軍能夠說動他為大順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來,新朝中正缺乏像他這樣的人。”
一個十四五歲的、蓬頭敝衣的小丫頭進來,對劉和光說,老奶奶的藥已經煎好了,等他親自服侍老奶奶吃藥。李岩見劉和光有事,不便久留,趕緊站起來說:
“我明天一早便到晉祠拜訪不空和尚。至於先生出山之事,萬望不要峻拒。宋軍師一二日內會親來奉邀,勸足下出山,以展抱負,共襄大順朝開國宏業。弟等就此告辭了。”
劉和光為母親治病,每次更換藥劑,煎好以後,必要他自己先嚐一嚐,方才捧給母親吃下。這已是家中多年習慣,所以,他並不挽留李岩兄弟,將他們送出大門,拱手而別。
李岩兄弟回到營中,一麵吃晚飯,一麵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訪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吳汝義差一急使,飛馬來到,傳下皇上口諭:
“請李公子明日巳時以前趕到太原府中入宮議事。”
李岩大為詫異,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議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離開晉祠,回五台山去,當即決定今晚就往晉祠,決不耽誤。匆匆地吃過晚飯,李岩囑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帶著幾十名親兵馳往晉祠。
不空和尚因見大順軍紀律很好,買賣公平,確實像是得天下的氣派,略覺安慰。今天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勢如破竹。他原來心存的一線希望漸漸落空,所以不勝感慨。心中充滿憂愁,勉強在床上打坐,卻仍舊不能靜下心來。他索性下床,準備填一首詞,臨走前題在壁上。恰恰才想出兩句,李岩來了。
李岩在晉祠小鎮上駐紮著一千人馬,由李俊統領。李俊同晉祠當家的老道士已經熟了,知道有一位掛單的老和尚,是一位頗有學問的人。隻是他忙於向山中大戶征集糧食和騾馬,還沒有找過這位從五台山來的和尚談話。李俊陪著李岩來到一個僻靜的小院裏,在一間道房門上輕叩了幾下。門開處,不空和尚雙手合十,神態安詳地問道:
“是來找貧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