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來亨。”
“是呀,還有來亨……隻要進宮來都得賞賜。這般小將們如今見的多了,眼眶大了,賞賜的東西寒酸了,能夠行麼?都不能寒酸,這是咱大順朝第一個元旦佳節呀。”
“母後,健婦營怎麼賞賜?”
“你斟酌辦吧。不過,你紅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樣的賞賜。”
皇後望著慧英走出後宮,忽然又命一宮女將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後宮內師鄧太妙隨著元旦賞賜之外,還要在節前送去幾色禮物,以表示尊師之禮。她命慧英,給鄧夫人送禮的事,即刻就辦。然後再辦其他諸事。慧英問道:
“鄧夫人雖是後宮內師,畢竟還是臣下,皇後賞賜她東西,能夠算是送禮麼?”
高桂英對慧英望了一眼,忽然笑著點點頭,心裏稱讚慧英明白事理,不愧是她的好幫手。隨即說道:
“你可以請呂二嬸速速進宮,命呂二嬸隨內臣一同前去,由呂二嬸傳話……”她又想了想,問道:“慧英,你呂二嬸如何說話合乎體統,你教教她。我不操這個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隨即說道:“呂二嬸應該說,‘皇後懿旨,念鄧夫人在後宮講書辛苦,欣逢元旦佳節,特賜彩緞、古玩、字畫、文房四寶等物,略表尊師重道之意,務必入宮謝恩。’母後,這樣傳娘娘懿旨行麼?”
皇後笑著說:“唉,你這姑娘果然習練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這樣讓呂二嬸傳諭去吧。”
慧英下去不過片刻工夫,慧瓊進來了。她向皇後磕了頭,跪在地上問道:“奉娘娘呼喚進宮,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滿臉堆笑,說道:“你起來吧,慧瓊。不要跪在地上。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慧瓊又磕了頭,站起來走到皇後的身邊。皇後拉著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說:“你出嫁了,完了終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樁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著你出嫁才兩天,這兩日裏,張鼐忙著出征的事,又加上賀客盈門,日日酒宴忙亂,你們一對小夫妻,自然不能親親熱熱廝守洞房。也隻有兩夜相待,今天天不明張鼐就上路往韓城去了,你難免不心中難過。你們雖然是燕爾新婚,恩愛難舍,可是你也明白,國事為重。張鼐王命在身,你們小夫妻有什麼法兒守在一起?我怕你孤單單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將你喚進宮來散心。慧英像往日一樣在西偏院辦公,你快去她那裏玩吧。”
慧瓊被皇後說得低下頭去,滿麵通紅,噙著淚珠不敢滾出。她的心情複雜,既感激皇後對她的慈愛和關懷,又感到皇後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可是,她的苦情是沒法對皇後說的。
高桂英望了望慧瓊的眼睛,又笑著說:“到底是新婚夫妻,一提到離別的事就眼淚絲絲的。好了,好了,不要傷心了。我叫你進宮來,沒有別的事,快到慧英那裏散散心吧。”
慧瓊又跪下磕了一個頭,趕快走了。
過了一陣,慧英帶著兩個宮女捧著賜給後宮內師鄧太妙的禮物進來,請皇後親自過目。皇後看過後,點點頭,將下巴一擺,兩個宮女退下,然後向慧英問道:
“慧瓊到你那裏去了?”
“是的,已經去了。”
“你看見她噙著眼淚麼?勸她幾句,不要難過。新婚夫妻,乍一離開,難免不有點傷心,以後離別日子多了就習慣了。”
慧英回到自己辦公的西偏院,將前去給鄧太妙送禮的宮女和呂二嬸打發走,然後,拉著慧瓊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著說:“慧瓊,聽說一提到你同小張侯的暫時離開,你當著皇後的麵就眼淚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舍不得麼?是軍國大事要緊,還是你和小張侯恩恩愛愛地廝守在一起要緊?”
“英姐,你一點也不知道我心裏的痛苦。”
“啊?”
“你和雙喜哥相親相愛,怎知道我的苦處哇?”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聲說道:“難道他不愛你麼?論容貌你同慧梅也差不多。”
“不,英姐,你不明白。”
“難道他不愛你麼?”
“他至今心裏還念著慧梅姐,並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經一年多了。因為慧梅姐死得太慘,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慧英低下頭去,也不覺眼圈兒一紅。過了一會兒,她重新抬起頭來,對慧瓊說:“皇後盼望你同小張侯成親後和睦恩愛,這些話你可不要在皇後麵前說出來。你長得還算俊,又聰明細心,所以皇上和皇後才將你許配張鼐。過些時候,小張侯一定會很愛你的。”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經注定了。這話你可不要對皇後說。今後不管他愛不愛我,我已經嫁給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後在兩軍陣上他有危難的事,讓他明白我這個做妻子的……”慧瓊沒有說下去,鼻尖紅了,眼淚不由地流落下來。
“大年下,快別說不吉利的話吧。以後天下太平,你也不會再上陣了。快擦幹你的眼淚,讓別人看見怎麼說呢?為著過年的事,我忙得要命。從今天起,慧瓊,你每日進宮來幫我做事,好不好?”
慧瓊哽咽說:“我巴不得每日進宮來幫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裏難過。”
“好,這樣我就有個好幫手了。快,擦擦眼淚,別讓別人看見。咱們快商量宮裏的事吧……”
因為甲申年的元旦是大順朝開國的第一個元旦,所以長安士民都為著新朝隆興,太平有望,對過年的事比往年更加重視。除夕前一天,滿城家家戶戶、廟宇、庵觀,都貼滿了春聯。從除夕後半日起,就開始燃放鞭炮,十分熱鬧。
這一天四更剛到,大順朝的宮中就燃起了鞭炮。這鞭炮聲同全城的鞭炮聲混合在一起。李自成在乾清宮院中拜了上天,又在臨時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後匆匆地轉入後宮,在坤寧宮的正殿同皇後一起坐下,接受內宮的朝賀。在細樂聲中,首先是公主蘭芝,然後是幾位妃嬪,跟著是慧英等多年隨侍皇後的姑娘(慧英是奉特諭從她的府中進宮來的),最後是新入宮的宮女、仆婦、留用的秦府宮女、宦官,分班向皇帝、皇後行禮。
天色快明的時候,李自成又匆匆地轉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賀。皇上走後,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開始從西華門分批、分班進入禎祥門內。禎祥門內一時花團錦簇,香風滿院,環佩叮咚,鼓樂陣陣。
今日向皇後朝賀正旦,按著高桂英的吩咐,不用禮政府的儀注,也不叫朝賀正旦,還是叫做拜年。這樣就使禮法的拘束放寬了很多。皇後同劉宗敏、高一功、郝搖旗等大將的夫人們相見,仍然帶著多年妯娌或姊妹的舊情,熱熱鬧鬧,又說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還禮,也不說話”的做法,全忘到腦後了。而這些大將的夫人們之間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說說笑笑,一點兒也不受朝廷禮法拘束。
但是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們和後宮內師鄧夫人行禮的時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們的丈夫都是明朝的進士出身,都在朝廷做官,加上她們的娘家也多是官宦之家及書香門第,她們自己也多數讀過書,比較懂朝廷的禮節,又深深明白她們和高桂英之間是有君臣之分的,禮法必須講究。所以都懷著肅然敬畏的心情,認真地向皇後行了三跪九叩禮,惟恐有一點“失儀”。紅娘子隨著這一班夫人行禮,因為事前聽了李岩的指點,也是十分小心。
領班行禮的是那位有學問的、才貌雙全的鄧太妙,她還代表大家向皇後致了頌詞。按照禮政府半月前呈進宮中朝賀正旦的儀注,當命婦朝賀時,由領班夫人致了頌詞以後,皇後要回答說“曆端之慶,本宮與諸夫人共之”。這是一句照例的答詞。皇帝答文武百官和娘娘答眾位夫人,都是這麼一句話。隻是皇後自稱“本宮”,皇帝稱“朕”。這句話高桂英記得很熟,幾天前就背爛在胸中。她隻要板著麵孔說出來就成了。可是她臨時沒有管禮政府擬就的答詞,卻笑容滿麵地望著跪在麵前領班行禮的鄧夫人回答說:
“今日是新的一年開始,但願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家吉慶,我們大家吉慶。”
眾夫人平身以後,高夫人又笑著說道:
“各位下去隨便吃茶吧。”
鄧太妙感到愕然,望見皇後周圍侍立的宮女們也感到愕然。隨即她心中明白:原來儀注中沒有賜茶一項,皇後出於對大家的親切盛情,也是習慣了民間的風俗人情,忍不住說出了這一句話。聰明的鄧夫人趕快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明日親征幽燕,今日皇後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辭出宮。”
果然正如鄧夫人所說的,高桂英為著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離開長安東征,有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需要親自料理。入宮朝賀的夫人們叩頭退去以後,高桂英就吩咐慧英,帶著宮女們,將皇上需要隨身帶走的衣服、鞋襪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齊備,由她親自過目,然後分別包於不同的包袱。
剛剛把這事交代下去,李岩和雙喜進來了。李岩先在同泰殿,同文武百官們一起向皇帝朝賀了正旦,又隨著雙喜來坤寧宮向皇後朝賀正旦。按一般禮儀來說,他是不必來後宮朝賀的。但因為紅娘子是皇後的義女,所以他隨著雙喜進來。三跪九叩之後,皇後叫他坐下說話。他又叩頭謝恩,然後側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雙喜不敢坐,在一旁垂手侍立。皇後說道:
“林泉,明日你跟隨皇上出征,我盼望著早傳捷報,攻破北京,滅亡明朝。這幾年你在皇上左右,出了不少主意,幫助皇上決定大計,沒有辜負皇上的器重。據你看,攻破北京會有不曾料到的困難麼?”
李岩暗暗吃驚,覺得皇後畢竟不同一般。可是目前舉朝上下,都在想著會一切順利,不肯聽不同的話,他不敢將他的擔心說出口來。於是稍微遲疑一下,回答說:
“以皇上的聲威,沿路必定勢如破竹,望風迎降,一路上不會有多少困難。至於破了北京以後的事情,隻能到時看情形再說。”
高桂英不明白李岩內心想的是什麼,也沒有聽出來他口氣上含著擔心,就說道:
“好,你下去休息吧。如果你想到什麼話,盡管在路上向皇上隨時麵奏。皇上會盡量采納的。”
李岩叩頭辭去以後,高桂英望著雙喜,正要囑咐他幾句話,忽報尚炯和王長順來坤寧宮朝賀。她便不再說話,揮手讓雙喜退出,向身邊的宮女說道:
“傳他們進來。”
按照禮政府正在修訂的《大順儀注》,文武群臣隻可在外廷向皇上賀正旦,不能進後宮向皇後賀正旦。但是這禮製尚未頒布,尚炯和王長順又與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們在外邊參加賀正旦的大朝賀以後,請求來後宮向皇後朝賀。高桂英也很念舊,不管皇家規矩,滿臉堆笑,等候著他們進來。
坤寧宮階下,細樂吹奏起來。整個宮中都蕩漾著樂聲,香煙繚繞。宮女們穿戴十分好看,在階上和階下左右站了兩行。尚炯和王長順走上台階(應該叫做丹墀,不過這時人們還不習慣這麼叫法),進了坤寧宮正殿。王長順向後退了一步,讓尚炯先向皇後行禮。按官階尚炯比王長順高,所以他也不推辭,先向皇後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高桂英接受別人行禮還可以不站起來,但尚炯給她行禮,她很不習慣,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覺地從寶座上站起來,向尚炯斂衽複禮。可是尚炯沒有看見。尚炯叩拜完畢,仍然跪在地上,高桂英命他站起來,坐下說話。她沒有稱呼尚炯的名字,也沒有稱呼尚炯的表字,而仍然按照往日習慣說道:
“尚大哥,你趕快坐下,我們敘敘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側身坐在宮女們為他預備的一把椅子上。這時,王長順也開始叩拜。皇後沒有站起來,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長順一麵叩頭,皇後一邊對他說:
“長順,你的腿腳不便,多年有寒氣腿,腰部又受過傷,你行一跪三叩頭禮好了,不要行大禮了。”
王長順心中激動,一麵叩拜,一麵說道:“今日是元旦,這三跪九叩禮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高桂英也不再阻止,望著他把大禮行完,令他站起來說話。王長順站起來對皇後說道:
“這今年是頭一次朝賀正旦,我還能來到後宮,向娘娘拜年……”
高夫人笑著說:“是的呀!這是拜年,說起來比‘朝賀正旦’還順暢一些。”
王長順接著說:“等皇上在北京登了極,立完了規矩,以後宮禁森嚴,小臣王長順再想進宮來給娘娘拜年就不容易了。”
高桂英笑起來,心中也有點感傷,回答說:“長順,你別擔心,到了那個時候,我會麵懇皇上,特許你進宮見我。”
長順落下眼淚,說道:“謝娘娘天恩。”撲通又跪下去,磕了三個頭。皇後趕快說:
“起來吧,起來吧。坐下去,我同你們敘敘家常。”
王長順謝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轉臉望著尚炯說道:
“尚大哥,咱們這十多年來……”
尚炯立刻站起來,說道:“請皇後不要再稱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講君臣之禮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說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說子明呀,咱們十年來……”
尚炯趕快又接著說:“請皇後以後直呼我的名,千萬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綽號。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禮。”
皇後說:“什麼君臣之禮?我們可是生死患難,在一起轉戰了十來年,難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規矩了?”
尚炯說:“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禮節。西漢時期,帝王倒有時也向臣下稱呼表字。可是唐宋以來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製度了。明朝皇上隻對內閣輔臣和經宴講官稱‘先生’,這是特別尊師重道的禮節。我們都是擁戴皇上打天下,雖然有些功勞、苦勞,也是天經地義的,不能因此就呼我們的表字,也不能有其他稱呼。”
高夫人說:“唉,過去已經叫慣了,現在要改口,像你們這樣的老兄弟,又比我們年長,既不能稱你尚大哥,也不能稱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問你,子明,聽說你要留在長安,不隨皇上去北京?”
尚炯說道:“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皇上有時也稱呼文武大臣的表字,雖是舊情難忘,然而於禮不合。我聽說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勸過幾次,皇上還不肯改變老習慣。我想,在北京登極之後,這老習慣也得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