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張文祥忽於無人處對鄭時說道:"我們山遙水遠的來依靠大哥,到這裏也住了幾十月了。初到時遼見過幾次麵,近來簡直麵都見不著了。他口裏雖道竭力設法安插我們,心裏不見得有這一回事。我想久住在這裏也無味,我們原不是為官作宰的人,娶了個官家小姐做妻子,已經是不相匹配了。再加上久住在這種富貴的地方,使他們終日和一般驕奢淫逸的姨太太住在一塊兒廝混,把兩個眼眶兒看得比籃盤還大,將來一定有不把我們這些窮小子看在眼裏的時候。我想不如趁早離開山東,去另尋事業。不知二哥的意思以為如何?"
鄭時笑道:"三弟的性情,還是這們躁急。你不知道在官場中誤差候缺的人,每日得上衙門鑽營巴結,無所不至。常有候到幾十年,還候不著一點兒差事的。我們在此地才留了幾個月,也並不曾去巴結人,向人求差事,怎樣就著急要去另尋事業呢?我並不是貪戀這地方,且圖一時的快樂。我們既是在幾年前便動了這個想混進官場去的念頭,好容易才得了這條門路。你不要把這條路看輕了,尋常做官的人,花多少萬銀子,還趕不上我們這種際遇呢。"
張文祥見鄭時這們說,沒話回答,隻低下頭象思索甚麼。鄭時道:"我料著你說這番話的心事了。你必是因三弟媳近來終日和大哥的幾個姨太太在一處廝混,你覺得對你益發冷淡了,由這一點原因就動了率眷離開此地的心思。我料的是與不是?"張文祥麵上透著不耐煩的神氣,說道:"這倒用不著說了,我當日在四川的時候,看了那些督撫司道的排場,隻覺得做官的快樂。於今來這裏住了些時,才知道做到督撫司道的人,都已受過大半世鑽營巴結的苦了。我生性不慣巴結人,將來有不有給我快樂說不定,此時的苦我便已不能受了。並且我自知是個粗魯人,就有官給我做,也幹不了。二哥不妨在此多住些時,我打算動身去湖南走一趟。我已有多少時候不見我師傅了,心裏思念的很切。"鄭時問道:"你去湖南,來回大約須多少時日?"張文祥道:"好在此刻比當年了,此地沒有少不了我的事,來回的時日不必計算。"鄭時道:"這使不得,三弟不能就此撇下我,自去另尋生活。我也不是貪圖富貴的人,若此地實在不能混了,要走得大家同走。我勸三弟暫且安住些時。我明。後日上去見大哥問他一個實在,他沒有你我放在心上,言語神氣之間是可以看得出的,且待見後再作計較。"張文祥點頭道:"我等候二哥便了。"
次日,鄭時照例坐在西花廳裏看了一陣書,覺得心裏有事看不下去。他的書籍,原是安放在他自己臥室裏的,就捧了這本書回房,安放在原處。一看柳無非不在房中,料知又是被幾個姨太太邀到上房裏閑談去了,心裏登時轉念道:"我何不趁這時候去上房裏找大哥談論一回。三弟是個生成的急猴子性格,談論了一個著落,免得他在這裏等得焦急。"想罷,即反操著兩手,一步一步踱進上房的院落。平時這院子裏照例有幾個伺候上房的人坐著,聽候呼喚傳達,此時卻靜悄悄的,一個人影沒有,一點兒聲息也沒有。鄭時並不躊躇,仍是一步一步的踱上去。剛踱近上房的窗格跟前,耳裏便隱約傳進了一種氣喘的聲息,這聲息不待審辯,就能聽出是有人在房裏白晝宣淫。
這聲息若是傳進了張文祥的耳裏,必立時退出去,連呼晦氣。無奈鄭時也是生性好淫的人,聽了這聲息,心中就猜度這行淫的不是別人,必是馬心儀和最寵愛的六姨太。難得有機緣遇著,何不從窗格張望張望,畢竟是何情景?不張望倒沒事,這一張望,卻把一個足智多謀的鄭時氣得發昏。和馬心儀行泄的,那裏是甚麼六姨太,原來就是他自己最寵愛的柳無非。當時看了柳無非的醜態,不由得氣的舉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知道若被馬心儀看見了,必有性命之憂。不忍觀看,也不敢再看,連忙三步作兩步的退了出來。仍從臥室裏取了一本書,坐在西花廳裝做看書的樣子,咬牙切齒的心裏恨道:"我真瞎了眼,人麵獸心的馬心儀,我不曾看出來;水性楊花的柳無非,我也看不出,拿她生一個義烈女子。怪道他近來每夜說身體疲倦,上床就睡著不言不動。我還心裏著急,以為她身體虛弱,欲念淡薄,打算找一個名醫來,替她診治診治,誰知是這們一回事。"
鄭時獨自越想越氣,恨不得拖一把快刀,即時衝進上房去,將馬心儀和柳無非都一刀殺死,再回刀自殺。但是立時又轉念道:"我與柳無非原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婦,亦船上乘她之危,將她輕薄,因此勾的她上手,這樣配合的夫妻,原來是靠不住的,她若是一個三貞九烈的女子,便不應胡亂在船上許我親近,這事隻能怪我自己不好,所謂悖人者悖出,我不值得因此氣忿。為這種淫賤婦人,送了我的性命,更是不值得了。就這回的情形看起來,不待說兩姊妹都被這淫賊馬心儀奸占了。我真被鬼迷了眼睛,前日還竭力勸三弟親近那淫婦,為今之計,除了我和三弟偷逃,沒有別法,不過我和三弟忽然棄眷潛逃,在別在不知為的甚麼,那淫賊心裏是明白的,那淫賊既懷著鬼胎,又知道我和三弟的履曆,未必不想到放我們逃了,不啻留下了兩條禍根。那時為要免他自己的後患,即不能不借著四川的事,破臉緝拿我們,使我兩人到處荊棘。也是不好過活的。待借故帶著兩個淫婦走罷,姑無論沒地方可走,那淫賊也決不肯放。那淫賊是何等機警的人,一疑心被我識破了,便是危險。"鄭時如此翻來覆去的思量了好一會,一時委實想不出兩全的方法來。
正在悶悶的難過,忽見張文祥興匆匆的走了進來,笑道:"可惜今日二哥不曾跟我出去。我今日連遇著兩個異人,都是尋常不容易遇著的。"鄭時勉強陪著笑臉,問道:"兩個甚麼樣的異人,你如何遇著的?"張文祥吃驚似的在鄭時麵上打量了兩眼,湊近身坐下來,問道:"二哥身體不舒服嗎?麵上的氣色很不好?"鄭時搖頭道:"沒有甚麼不舒服,隻心裏覺得有些悶罷了。你說你所遇的異人罷。"
張文祥見鄭時說沒有不舒服,便又鼓起興致來,說道:"我今日出衙門去街上閑逛,信步走到一處,隻見前麵一個癆病鬼也似的人,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低頭曲背的向前走。那走路的形象,一歪一扭的,簡直是一口風來就得吹倒的樣子,左手提了一根尺多長的旱煙管,右手擎著一個酒葫蘆,邊走邊用嘴對正葫蘆,仰麵咕羅咕羅喝下酒去。喝了這口酒,又將旱煙管送到嘴邊呼呀呼的噓幾口煙。是這般怪模怪樣的走著,引得滿街的人都笑嘻嘻的看他,他仿佛全不覺得有人看了他好笑,隻管偏偏倒倒的一麵噓煙,一麵喝酒。許多過路的見了,多停步望著他,也有好事的,跟在他左右背後,和看甚麼新奇把戲一樣。我正是無事出來閑逛,見了這般怪物,不知不覺的也就跟在他後麵,看他究竟是個幹甚麼事的,跟過了一條街,隻見他轉身走進一條狹巷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