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甘聯珠回身說道:"你們知道那些賊禿將卜巡撫藏在甚麼地方麼?"柳遲道:"我正著急不知藏在甚麼地方。偌大一個紅蓮寺,又有地洞和機關暗室,尋找起來很不容易。"甘聯珠笑道:"知道了便極容易,一不在地洞裏,二不在機關暗室裏,就在那左側廊簷底下的銅鍾裏麵。"陸小青聽了,笑道:"原來就在那裏麵罩著嗎?我昨夜還在鍾的左右徘徊了許久,因見殿上有鬼魂出現才走開的呢。"甘聯珠說明了這話,自帶著陳繼誌走了。
且說柳遲同陸小青遵著甘聯珠的話,在路旁等不多時,便見趙振武統率一大隊兵馬,風馳電掣一般的來了。一同殺奔紅蓮寺,看時,果然滿寺的僧人,早走得不見一個蹤影了。扛起那口銅鍾救出卜巡撫來,已被悶得奄奄一息了,灌救了一會才醒來,說已三日不沾水米。
原來八月十三這日,卜巡撫又私地走出衙門,在大街上閑行訪問民間疾苦。這種舉動。在平常為官作宰的人,不必做到督撫,隻要是一個上了流品的官兒,便不肯單獨步行,恐怕失了體統,惟有這卜巡撫,在湖南巡撫任上,每月至少也有二三次青衣小帽的閑步出來遊覽。在巡撫部院裏聽差供職的人,習久也都見慣了,不以為異。八月間郊外田禾正熟,一望如黃金世界,卜巡撫久想去城外看看秋收豐歉。走出南門城,不覺信步向田畝中走去,遇著年老的農夫,便立刻閑談片刻。是這般且行且止的,不知不覺的離城五六裏了,口中有些發渴,見前麵大路旁邊,有一所小小的茶鋪,茅棚中安放了許多坐椅,原是給行路人息肩解渴的,已有幾個小販模樣的人,很疲乏的坐在棚裏休息。卜巡撫遂也緩步進去,就一處當風的所在坐下來。茶鋪主人見卜巡撫的服裝,比尋常小販齊整,氣概也與尋常小販不同,料知茶錢是可望多得幾文的,很殷勤的招待,巡撫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他是在四鄉遊得慣了的,每次總得帶些零錢在身邊,準備做渡錢。茶錢。這時取出些零錢來,給了茶鋪主人,正待起身走回衙去。
隻見有兩個少年男子,從省城裏這條路上走來。都是身穿長衫,腳著緞鞋白襪,很像個文人的裝束。隻是二人頭上,各戴一頂青布緣邊的草帽,步履很慢的走入茶棚,在前的就近拖一把椅子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揩臉上的汗珠。在後的剛待取椅就坐,好像突然想起了甚麼事的樣子,回身對那已坐下的說道:"時候不早了,快點兒走罷!"茶鋪主人正滿麵春風的托了兩杯茶出來,這兩人已舉步朝棚外走了,卜巡撫回頭望著兩少年的背影,見走出棚外有數十步了,那在前的忽回頭朝棚裏探望一眼,隨即掉頭走去,那人不回頭探望倒沒事,這一回頭,卻使卜巡撫生出疑心來了。因為卜巡撫看得清晰,見在後的才和在前麵的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話,在前的便回頭來探望。而在後的神氣之間,又似乎在那裏禁止他不許回頭探望,所以一回頭就急忙掉過去了。
卜巡撫不在得暗自思量道:"這兩個東西的舉動很蹊蹺!這種青布緣邊的白細草帽,雖是有錢人戴的,然十九是因騎馬不便撐傘,才戴這種草帽遮陰。上流人步行,何妨打傘,並且這們炎熱的天氣,草帽戴在頭上不透風,豈不更熱?即算這兩個東西嫌兩手難擎,不願意打傘,隻是已進了茶棚,何以還將草帽戴在頭上,不取下來涼涼呢?我看那個在前麵的,氣概不像是男子,步履又遲緩不似少年男子的活潑,已經坐下來,更顯得其中有情弊。天色尚早,我何不跟上去探個究竟?若是傷風敗俗的行徑,也是我應該整頓的。"想罷,便不遲疑,立起身就跟蹤前去。
眼見兩人仍在前麵緩緩的行走。但是恐怕跟的太緊,兩人生疑,一分頭逃跑,便不容易查出他們的根底了。因自己有地位與力量的關係,即看出了破綻,也不便就這們動手逮捕人,隻能查出一個下落來,回衙著落府縣官去究辦。幸喜跟在背後行走,兩人全不覺得。這時路上的行人稀少,在後的少年,用右手挽住在前的左手,仿佛扶持著行走的模樣。那種腰肢軟弱,體態輕盈的形象,更完全透漏出來了。兩條辮子垂在背後,都是又小又短,並不光澤。那時少年男子的辮發,一般的甚是講究,從來不見有像這樣兩人的。卜巡撫仔細留神,越看越能斷定:在前的必是小尼姑改裝的,在後的必是小和尚改裝。勤政愛民的好官府,見了這種行徑的人,自忍不住心頭氣憤。當下卜巡撫旋走旋猜度這一對狗男女,住處必不遙遠,所以一同步行。隻要知道了他們的巢穴所在,就不愁他能逃出法網了。一時為一股剛正之氣所鼓動,絲毫不覺得可怕。也不覺得離城太遠了,不容易回去。
約莫跟了三四裏,那兩人忽轉向一條小路上走。卜巡撫心裏歡喜道:"轉上小路必是離住處不遠了。"看那小路前頭,多是山嶺,卜巡撫恐怕在山嶺樹林中容易走失,不敢相離遠,和兩人相差不到兩丈。山中寂靜,聽得在前的說道:"我兩腳實在走不動了,好哥哥讓我在這樹林裏歇歇罷。你自己疑心生暗鬼,害得我一身都走痛了。"在後的答道:"你也太不行了,這一點兒路都走不動,定要歇歇,就歇歇罷!"兩人說著,同時就一塊草地坐下來。卜巡撫聽在的說話聲音,嬌脆非常,無論甚麼人聽了,都能辨出是個女子。兩人才坐下,那在前的又說道:"你瞧我額上的汗和水一般的淌下。這山林裏沒人來,取下這撈什子涼涼好麼?"一麵嬌滴滴的說,一麵已伸手將草帽取下,露出一個又光又白的禿頂,不是少尼姑是甚麼呢?卜巡撫看得分明。心想:這一對狗男女,此時雖是都臉朝那邊,不曾見有我在這裏跟著。然萬一他們回過頭來望望,我一時不是無處躲藏嗎?低頭一看,就在身邊有一塊大粗石,有兩尺多高,石後足夠藏身。
剛要移步向石後蹲下,但是已來不及了,小尼姑說要取下草帽涼涼的時候,這小和尚也脫下草帽現出禿頂來。先朝左右看了一看,隨即回轉頭,一眼便看見了卜巡撫。卜巡撫不禁嚇了一跳,以為兩個狗男女忽見看有人來了,必大驚失色。誰知小和尚倒顯得毫不在意的樣子,對卜巡撫點了點頭,笑道:"既跟上來了,又藏躲做甚麼呢?請過來談談罷。"卜巡撫見已為人識破,當然不能再向石後躲,隻得大搖大擺的走過去,笑道:"我光明正大的行路,又不犯法,無端的要躲藏做甚麼?你們兩位是佛門弟子呢?還是在俗的呢?"小和尚也笑道:"那卻隨便。要說我是僧,便是僧。要說我在俗,便在俗。這們大熱的天氣,你也跟著走的太辛苦了,請坐下來歇息歇息,再跟我們走罷!"卜巡撫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說道:"你們也是行路,我也是行路的怎麼是跟你?難道這條路隻許你一兩人行走嗎?"小和尚剛要回答,小尼姑伸手拉了小和尚一把,說道:"他行路也好,跟我們也好,管他做甚麼。"小和尚做出十分親昵的神氣,說道:"哎喲,小妹妹,你那裏知道啊!你以為他是尋常行路的人嗎?他貴人多忘事,隻怕不認得我,我倒還認識他呢。此刻在湖南一省當中,要算他一個人最大,他跟我們走到這地方來,簡直不懷好意。"
卜巡撫聽了這幾句話,險些兒驚得呆了。暗想:這賊禿既認識我是此刻湖南一省最大的人,居然還敢拿這般傲慢的神氣待我,可見他已是目無王法了,倒得留神一點對付他才好,不要吃了他的眼前虧。心裏是這們想著,口裏便說道:"你說的是甚麼話?我到貴省來探親訪友,今日才是第三天。你在甚麼地方曾認識我?你真不要疑心生暗鬼,以為我是跟著你們走,不懷好意。其實我是外省人,甚麼事也不與我相幹,我就不懷好意,於我又有何好處?我改換一條路走罷,不要害得你們疑疑惑惑的不自在。"說罷,回身提步想走出樹林,早離開這是非之場。
無奈這小和尚自知行藏已為人瞧破,不是一件當耍的事,仰麵打了個哈哈,托地跳起身來,喝道:"待跑到哪裏去?"這去字才脫口,卜巡撫已覺得胳膊被人捉住了,掙了幾下,哪裏掙得脫,仿佛被夾在鐵鉗裏麵,越掙紮越鉗夾得緊,隻覺得鉗處痛澈心肝。轉臉看時,原來小和尚用兩個指頭捏住胳膊,輕輕的搖動了幾下,笑道:"你好好的在督撫衙門裏安享,何等自在,何等快樂。偏是生成的賤相,這們炎熱的天氣,要獨自跑出來討苦吃。或是在衙門裏悶得慌,要獨自一個人出來走走,瞧瞧風景也就罷了,偏要多管閑事,死死的盯住我們不放,若真個被你盯上了,那還了得。你開口就說你沒有犯法,用不著藏躲。不錯,我是犯了你的法,落在你手裏,是斷不肯輕輕放過的。隻是你不盯我。我不犯法,既是盯我到了這裏,便範了我的法了。於今落到了我手裏,我也斷不肯輕輕放你過去,隨我來罷。"和牽小孩子一般的,將卜巡撫牽到樹林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