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遙想帝國當年,泱泱大明遠邁漢唐(3 / 3)

但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朱棣種下了太監這一顆毒瘤,總有一天會化膿,侵蝕帝國的身心。明朝的廠衛製度貫穿一朝,且東廠及以後的西廠都由當權的太監統領,例如為人們所熟知的劉瑾、魏忠賢等,權傾一時,禍害朝野,使得多少忠臣義士們含冤而死,而大明朝就在這些跳梁小醜的伴隨下,磕磕絆絆地向懸崖邊走去……

辟海上陽光大道,引萬國來朝

“今遣鄭和賚敕普諭朕意,爾等隻順天道,恪守朕言,順理安分,勿得違越,不可欺寡,不可淩弱,庶幾共享太平之福。若有虔誠來朝,鹹錫皆賞。”帶著明成祖的詔命,三保太監鄭和開始了七下西洋這“宣教化於海外諸番國”、“示中國富強”的壯舉,從而展中華大氣象,引萬邦來朝。但是,萬邦來朝的帝國式浪漫政治,畢竟代價太大了。“殊方殊域之邦、鳥言侏禽之民,聞風向化,浮海來朝,宗主華夏”的盛況,永遠隻是帝王的一個政治理想,但鄭和下西洋仍值得永世銘記。

一個“篡”字與一次壯舉

靖難之役塵埃落定之後,朱棣穩穩地坐在了他夢寐以求的皇位上。這一天,他正在龍椅上閉目養神,皇帝要操心天下事,即使休息也要想想事情的,於是他想想前朝往事,又想想未來,突然一個名字在他的腦子裏閃現——劉璟。這位曾經的酒友加棋友怎麼像在人間蒸發了,自己已成九五之尊,他卻不來祝賀,太狂妄了吧。

成祖朱棣

於是下令宣劉璟,這劉璟也是一把硬骨頭,竟然推脫有病。朱棣一聽急了,便派人去抓,劉璟沒辦法,隻好來了。誰曾想,劉璟來了之後便語不驚人死不休,他說道:“建文帝死了,天下哪還有皇帝?”朱棣火了:“難道你敢說朕不是皇帝?”“殿下自稱皇帝,可是百世以後,也逃不了一個‘篡’字!”劉璟真是不要命了,就這樣走進了監獄,其實他心裏清楚,即使像父親劉基那樣退隱,落到朱氏父子手裏也不會有好結果,還不如“隻留清氣滿乾坤”呢,於是不等皇帝動手,便上吊身亡了。

但是他終究留給朱棣一個寢食難安的字:“篡”,確實朱棣的心裏也虛,即使他篡改曆史,將自己的地位合法化,殺盡前朝忠臣,也難以抹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與其在心中的陰影。想來想去,實無其他良方,那好吧,就擴大自己的業績,讓國威大震,萬國來朝,用功績說話,看別人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於是出使西洋的念頭就不可抗拒地產生了。

當然每一個大事件都有曆史的因由,其導火索也許隻是皇帝個人的一念之差,但如果縱觀曆史與現實,就會看出其曆史的偶然性中孕育的必然性。

著名明史研究專家劉重日老先生認為,15世紀西方各國也正在開展航海的探索活動,鄭和下西洋實際上應該是那個大曆史時代所具有的特征。這一觀點雖隻是一家之言,但也並不是沒有道理。要不然何以解釋在鄭和出使西洋八十七年之後,西方的大航海時代的來臨?大概是因為人類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都有向外探索的好奇心,同時經濟力量也允許了,也有了政治力量的支持,於是一個個海上英雄們便脫穎而出。

永樂青花雞心碗

當然,這隻是從全球來看,毛佩琦先生則從小處進行分析,他認為鄭和下西洋是基於明成祖朱棣整體的政治目的。下西洋並非是孤立的事件,七下西洋是明成祖對治理明帝國政治理想的體現,這是一種國家力量的顯示。

北窮沙漠,南極溟海,日出日沒之間,舟車可到之處,在天子的野心與胸懷中,都是帝國天下。讓他們知道與讓他們臣服一樣重要,朱棣有這樣的胸懷和野心,也有這樣的實力。當然,也許還有一點隱秘不便直言。建文帝下落不明,這是朱棣的心病。“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蹤跡之……命和及其儕王景弘等通使西洋。”

同時,明朝實行海禁,“片板不得出海”,致使“商旅阻遏,諸國之竟不通”。東南沿海的私商貿易受阻,不僅使百姓的市場上沒有洋貨,帝國府庫也空虛。派遣帝國船隊出海,采買奇貨珍寶,不僅可以充盈府庫,還可以以正規的官商貿易取代私商貿易,將民間的自由貿易納入朝貢齎賜的政治體係中,經濟貿易與帝國的政治目的就這樣結合在了一起。

當然,永樂皇帝是一位有世界帝國野心同時也感到自己有建立世界帝國實力的皇帝,五次親征漠北,派20萬大軍討伐安南,完全有理由派遣一支船隊出使西洋。在中國的世界觀念中,帝國處於世界的中心。四方來朝是一件自然而又榮耀的事情,也是每一個具有雄才偉略帝王心中的向往。

因此,諸種原因,出使西洋已成定局,就待皇帝找來一合適人選,完成這項偉大的使命。

曆史的選擇

距今六百多年前,有一天,素有“天下第一港”之稱的江蘇太倉劉家港碼頭沸騰了。港口四麵桅檣如林,人頭攢動,鑼鼓震天,一改往日的靜謐。在一艘昂首翹尾、漆成棕黑色的寶船上,一位器宇軒昂的壯年男子靜靜地凝視著那一片海。那裏將是他未來的旅途,是他必須麵對和打拚的地方,他的目光裏透著堅毅和豁達,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迷惘,是啊,海的那邊是什麼?是不是還是無邊的海?這個答案誰也不能告訴他,他隻能自己去尋找。

鄭和下西洋圖

這一天正是明朝永樂三年(1405年)的六月十五日,曆史銘記了這一天,同時也記住了這一天的第一主角——鄭和。因為,他要率領著世界上第一支由兩百餘艘艦船和兩萬七千八百多名官兵組成的龐大船隊向未知的海洋出發了,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遠洋航行。這支船隊將泛海南下到福建的長樂候風,等到冬天東北季風吹起,雲帆交掛時,他們就要起航。

眾所周知,這次出航的領袖是一位太監。在世人的印象中,太監在明朝就是以禍國殃民為能事,沒有其他作用。可是,鄭和卻作出了驚世之舉。其實命運就是這樣,它對每個人都很慷慨,它會給每個人機會,隻要能抓住並加以利用,就有可能流芳百世,同時命運也愛開玩笑,說不準就會讓人遺臭萬年。鄭和的運氣出奇的好,他被命運眷顧了,且是可以流芳百世的眷顧。

但是僅有命運的眷顧是不夠的,關鍵是自己能夠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並趁機改變自己的人生,甚至改變世界。曆史選擇了鄭和,鄭和也以自己的成績回報了曆史。柏楊先生說:“鄭和是中國第一位海上英雄。他下西洋,跟公元二世紀張騫出使西域一樣,都是為中國鑿開了一個過去很少人知道的混沌而廣大的天地。”

確實,所有的成功者都有類似的經驗,而所有的失敗者都有各自不同的借口。麵對曆史的選擇,像張騫一樣,鄭和,一個回民的兒子,已經準備好了。

鄭和,洪武四年(1371年)出生於雲南一個伊斯蘭教家庭,當過僮仆的他,是馬哈隻的兒子,隻有一個小名“三保”。現代學者根據《鄭和家譜首序》、《賽典赤家譜》考證,鄭和為元朝政治家、中亞布哈拉貴族賽典赤的六世孫,如果情況屬實,那麼可以說他的先祖是異常顯貴的。賽典赤在元朝聲名顯赫,是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的後裔,由阿拉伯遷徙到中亞的布哈拉,再由布哈拉遷徙到中國,昆陽馬氏即為賽典赤後裔中的一支。

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派大將傅友德、藍玉等率三十萬大軍征討雲南。在戰亂中,年僅十一歲的鄭和被明軍擄獲閹割,在軍中做“秀童”。在那個還不知道屈辱為何物的年齡,鄭和便遭受了如此屈辱,是壞事,亦是好事。雲南平定之後,鄭和隨軍調往北方,他因“豐軀偉貌,博辯機敏,有智略,習兵法”,被選送到北京燕王朱棣的府邸服役,深得燕王的喜愛。看來有可能出身於貴族的他,血液中真的遺傳了貴族精神,要不然何以輕易便修得文武全才呢?這其中天賦的東西是不容忽視的。

後來,在靖難之役中,鄭和跟隨燕王朱棣南征北戰,立下了不少戰功。朱棣登上皇位後對鄭和更加信任。永樂二年(1404年),朱棣為表彰鄭和的功績,親筆寫了一個“鄭”字,賜他為姓,從此更名鄭和,史稱“三寶太監”,雖然在現在看來,自己的姓氏生生被別人給改了,這是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在古代,由皇帝賜姓,這可是莫大的榮耀,也許這使得鄭和對朱棣的忠心比他的江山還要牢固,朱棣大概也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對他委以重任,派他出使西洋,揭開了鄭和七下西洋的序幕。不知他出發之日,君臣之間的情形如何,是否像電視劇《漢武大帝》中,武帝送張騫一樣,走下龍椅,君臣依依話別,最後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朕等你回來,”抑或“大明的航海事業就托付給鄭和你了”。

無論如何,鄭和是像英雄一般的出發了,因為他有做英雄的資本,首先是政治資本,朱棣這天下之王站在他這一邊,親友團的身份夠高;其次,他身後有一個世界最強大王朝的支持,經濟上沒有問題,不至於讓自己在海上漂泊著,還要受饑餓之苦;最後,鄭和天賦高,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又在皇帝身邊,什麼事情沒見過,經過千錘百煉之後,也是一位合格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統領幾萬人還是小菜一碟,這難不倒他,至於以後在海上的情況,也自能隨機應變。

於是,待東風吹拂,他便號令將雲帆張起,一個輝煌的中國航海時代拉開了帷幕。

馬六甲:輝煌的見證

鄭和這一走,便走到了馬六甲。

鄭和船隊之海船一種

在中國典籍中,“馬六甲”被寫成“滿剌加”。明朝時,“馬六甲”作為一個王國而存在,現在則屬於馬來西亞。這裏之所以聞名於世,是因為它擁有一條著名的海道——馬六甲海峽。

英國著名漢學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一書中這樣評價鄭和的這次壯舉:在15世紀上半葉,在地球的東方,從波濤萬頃的中國海麵,直到非洲東岸的遼闊海域,呈現出一幅中國人在海上稱雄的圖景。而馬六甲海峽是遠洋航行的必經之地。

今天,再去馬六甲,仍能看到鄭和當年下西洋的痕跡,那裏有鄭和當年寶船的複製品,有懸掛著無數中文招牌的店麵,有各種各樣的玉器、字畫和木雕工藝品在出售,還有長長的中國街,以及祠堂這在中國已經很難覓其蹤影的古老習俗。這些似乎都在昭示著曾經遠離家鄉、漂泊在外的遊子們對自己文化的守護與對家鄉的思念。

據說,這裏居住的正是當年鄭和下西洋時留下來的一些船員,他們在此開枝散葉,一代代的後人都沒有回過家鄉,卻能用純正的漢語說自己是中國人。

馬六甲就以這樣一種姿態,來懷念它曾經目睹的那場驚天動地的偉業。在航行的船隊一次次往返間,它心裏默默地數著、記著,七次,對,是七次,鄭和和他的船隊一共來了七次。

這七次航行,成為中國航海史上的奇跡。

從永樂三年(1405年)至宣德八年(1433年),鄭和率領著當時世界上最大、最先進的船隊七下西洋,訪問了印度洋、阿拉伯、東非各國,航程十萬餘裏,最南到爪哇,最北到麥加,最西到非洲東海岸。航行中“雲帆高張,晝夜星馳。涉彼狂瀾,若履通衢”,場麵十分壯觀。

鄭和帶著他的百艘戰艦以及萬名官兵,航行在茫茫的太平洋和印度洋上,來往於馬六甲海峽,此龐然大物,足可稱霸沿海各國,但是鄭和下西洋的宗旨卻是和平外交。有明成祖的昭示為證:“今遣鄭和賚敕普諭朕意,爾等隻順天道,恪守朕言,順理安分,勿得違越,不可欺寡,不可淩弱,庶幾共享太平之福。若有虜誠來朝,鹹錫皆賞。”皇上下旨,誰敢不從,更何況中國人天生愛好和平,怎可起恃強淩弱的壞心。因此,這七次航行被後人以和平的名義稱頌著。北大前副校長、史學家何芳川曾經評價:“自從有人類文明以來,文明之間就有交流、交彙。在整個文明的交流與交彙史上,唯有以鄭和為代表的中華民族對外交往最文明。因為,它最和平。”

確實,鄭和的航行一直謹遵皇上的旨意,要和平,不要侵略,不要戰爭。但是,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總有挨欺負的時候,鄭和也遇到了這樣的情況。第一次航行,到舊港(今蘇門答臘巨港)時,遭到了陳祖義為首的一夥海盜的攔截,這一夥人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結果被鄭和率兵擊潰,捉了他們的頭目。第三次航行,路過小國錫蘭,國王貪婪,欲搶鄭和的財物,於是讓王子纏住鄭和,並派兵五萬劫掠船隊,情況十分危急,鄭和卻藝高人膽大,僅以兩千人的力量攻占了王宮,活捉了錫蘭國王,送回中國,結果他並沒有被殺,反而被送回錫蘭,從此這個小國成了明朝的忠實擁躉。第四次出海,鄭和又率隊擊敗了蘇門答臘數萬人的襲擊。總之,這幾次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戰役。

記有鄭和出洋事跡的行香碑

當然鄭和下西洋不是隻和這些冒犯天國之威的人爭鬥,船隊所到之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讀賞賜”——宣讀大明皇帝的敕諭,是為“宣教化”,包括“頒中華正朔,宣敷文教”。老實說,大航海對外傳播了中華文明,輸出先進的科學技術,為世界文明的進步真的作出了巨大貢獻。同時鄭和遠航,“寶船”帶往各國的,都是華夏文明的瑰寶,無論絲綢、瓷器、藥材,還是工藝品、金屬器物等,都十分精良,堪稱極品。這些朝廷的齎賜品帶給沿途的國家,就換來了朝貢的繁榮,當時各國來明使臣絡繹不絕,以求得到明朝的庇護,同時還可以得到豐厚的賞賜。據統計,明成祖在位的22年中,與鄭和下西洋有關的亞非國家使節來華共318次,最多的一次有十幾個國家的朝貢使團同時來華,出現了“諸番臣充斥於廷”的盛況。

可以說,鄭和下西洋施行睦鄰友好、互利雙贏的和平交往政策,不僅推動了當時中國海外貿易和經濟發展,而且促成了馬六甲及東南亞長達一百年的興盛和繁榮。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時隔六百年後,在漸行漸遠的曆史中,馬六甲依然靜靜地注視著大海,懷念著曾經一去就不再複返的帆影,猜測著航海英雄們最後的結局。

帆影遠逝

鄭和還是把生命留在了海洋上。

在遠征返回的途中,朱棣去了。而鄭和第六次航行歸來,正在國內修整。聞此噩耗,他的心情可想而知,相信這於他無異於天崩地裂,無論對於他的身心還是對於他的事業。

朱棣去世,他的兒子朱高熾繼位,是為仁宗。他采納了大臣夏原吉的建議,“罷西洋寶船,迤西市馬及雲南、交阯采辦”,理由是鄭和下西洋對於國力的耗費太大。直到宣宗朱瞻基繼位,回想當年祖父時出使西洋的盛況,於是雄心再起,派鄭和第七次下西洋,此時年逾花甲的航海英雄終因積勞成疾,病逝於印度半島西南的古裏(今印度科澤科德),那一年是公元1433年。明朝無鄭和,一場航海盛事也隨之消逝。

隨船隊流入中國的阿拉伯文銅香

僅過了三四十年,到成化年間,明憲宗突然動了下西洋的念頭,卻發現一向保存在兵部的《鄭和出使水程》(記載鄭和七次出海的全部檔案)突然不見了。明人嚴從簡的《殊域周谘錄》中有比較詳細的記載:成化間,有人為迎合明憲宗,舉永樂年間下西洋的盛況。明憲宗即下詔索要《鄭和出使水程》,兵部尚書項忠急命吏入庫查找。郎中劉大夏便將書卷事先藏匿起來,吏遍尋不著。項忠鞭笞吏,令其再查,最終也未能找到。項忠怒斥吏:“庫中的案卷怎麼可能丟失?”劉大夏在一旁應對:“三寶下西洋,費銀糧數十萬,軍民死傷以萬計,即使得其寶而歸,對國家有何益?這是一大弊政,以往大臣屢屢上諫過。舊案雖有,也應當毀掉,以消除禍根,怎麼還追究有無呢?”項忠聽後,悚然,歎道:“君陰德不細,這個位不久非君莫屬呀!”劉大夏後來果然升任兵部尚書。被劉大夏藏匿的《鄭和出使水程》究竟下落何方,至此已經成為一個謎。這劉大夏雖然升了官,可是他的“陰德”的直接後果就是使中國的海上實力直線下降。直至清朝末年,中國在包括甲午海戰的幾次海戰中被洋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就是明證。

俗話說:“誰控製海洋,誰贏得世界;失去海洋的民族,最終也失去家鄉。”就在中國的海洋事業偃旗息鼓之時,西方國家馬上就開始了聞名世界的大航海時代,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一個個光輝的名字。他們的航行與地理大發現,使得西方進入了海外擴張的年代,這個時代由一個小國開啟,葡萄牙在權力真空的世界南方海域,開創了一種“炮艦秩序”。這種“炮艦秩序”,創造了葡萄牙海上帝國,它擴張的對象就包括中國的澳門,諷刺的是澳門的失去正是在明朝。隨後是西班牙日不落帝國、大不列顛日不落帝國,最後是美利堅帝國,六百年後,巡航在鄭和船隊去過的海域上的,是美國的太平洋艦隊。

怪不得在鄭和下西洋五百年後,梁啟超在《新民叢報》發表《祖國大航海家鄭和傳》追憶這位“偉大的航海家”時,有驕傲,也有悲憤:“西方現代化曆史的起點上,有哥倫布、達·伽馬、麥哲倫,而‘我泰東大帝國,與彼並時而興者,有一海上之巨人鄭和在。’這是驕傲,然而及觀鄭君,則全世界曆史上所號稱航海偉人,能與並肩者,何其寡也。鄭君之初航海,當哥倫布發現亞美利加以前六十餘年,當維哥達嘉馬發見印度新航路以前七十餘年。顧何以哥氏、維氏之績,能使全世界劃然開一新紀元。而鄭君之烈,隨鄭君之沒以俱逝。”個中滋味,實難道盡。

鄭和航海局部圖

後來,有人說過這樣的話:15世紀是全球曆史上非常關鍵的一個世紀,歐亞大陸兩端,一個龐大的陸上帝國正在收縮,一個邊遠的小王國正擴張成海上帝國。15世紀前半葉,大明帝國最偉大的遠航停止,而就在這個世紀後半葉,西方航海發現新大陸與印度航路。鄭和下西洋,在中國與整個東方曆史上,都標誌著一個偉大時代的結束。而西方大航海也開啟了世界曆史的一個新時代。從此,東西方的實力出現了一個逆轉。

“鄭和船隊在中國和世界曆史上,是一支舉世無雙的艦隊,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是沒有可以與之相匹敵的。”當代一位美國學者路易斯·麗瓦塞斯這樣說。假如當初鄭和和他的明王朝也學一學葡萄牙等國家,假如鄭和在某一次航行中,起了一點野心,是不是世界的曆史就要被改寫?可惜曆史不容假設。理智地分析一下,可以看出當初的明王朝也不可能走上西方國家的那條路,畢竟那需要太多的條件與因素。欷歔不已終究於事無補,中國還是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出自己的輝煌。

總之,15世紀的明朝,在它最強盛的時候,隨著大航海的戛然而止已經“有疾在腠理”了。正是最明亮時有迷惘,最繁華時現悲涼。在聲聲歎息中,這曆史的一頁尚未寫盡,硯上的筆墨卻早已凝幹……

守成之君奏響盛世強音

明有仁、宣,猶周有成、康,漢有文、景。

——穀應泰

治國父子兵

一切還得從解縉說起。

關於這位明初的才子,有太多的傳奇故事流傳於世,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這樣一個小故事:解縉家門對著一位鄉紳的竹林。除夕,他饒有情趣地在門上貼了一副春聯:門對千杆竹,家藏萬卷書。鄉紳看見這副對聯之後,叫人把竹子全部砍短。解縉深解其意,於上下聯各添一字:門對千杆竹短,家藏萬卷書長。鄉紳更加惱火,下令把竹子連根挖掉。解縉暗中發笑,在上下聯又添一字:門對千根竹短無,家藏萬卷書長有。鄉紳再無竹子可以折騰,隻能暗自瞠目。

可以想見,這解縉確實有才,他也算是成祖朱棣的長子朱高熾的貴人。雖然在朱元璋在世時,朱高熾就已經是燕王的世子,但這位世子長得有些對不起他的父王,他長得太胖;性格也不合朱棣的意,過於儒雅,實在沒有乃父英姿颯爽,馬背上馳騁間天下盡收的霸氣。而他的次子朱高煦隨他征戰沙場,屢立戰功,深得他的歡心。因此,朱棣在登上皇位後,對太子之位究竟給誰,一直拿不定主意,畢竟朱高熾是長子,他實在沒有理由舍長立次。

就在朱棣猶豫不決時,解縉適時發揮了他的作用。據說朱棣曾經私下裏問解縉,該立誰為皇太子。解縉說:“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他是支持朱高熾的,待他說完再看朱棣,發現這位皇帝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解縉接著說道:“好聖孫。”朱棣聽此言後,連連點頭,由是主意乃定。於是在永樂二年(1404)四月,正式冊立朱高熾為皇太子,同時冊封朱高煦為漢王,第三子朱高燧為趙王。

解縉像

為什麼一句“好聖孫”就讓朱棣改了主意呢?這位好聖孫乃朱高熾的長子朱瞻基,他自幼聰穎機敏,為成祖所鍾愛,後來成祖親征蒙古時,特意帶上他,有曆練之意,為日後做皇帝積累經驗。看來朱高熾竟是父憑子貴了,這也是一大奇事。

這成全了朱高熾,卻害苦了解縉。他終因一句“好聖孫”而掉了腦袋,受朱棣寵愛的朱高煦聽他如此維護自己的親大哥、現在的太子,怎能不怒火中燒,於是幾年後終於找了個借口向自己的父親說解縉的壞話。解縉入獄,吃了5年牢飯。在永樂十三年(1415),錦衣衛指揮紀綱進呈在獄的囚犯冊籍,成祖看到解縉姓名,很詫異,說了句:“縉猶在耶?”紀綱立即明白了朱棣話裏的意思,回去後將解縉灌醉,埋在積雪中,不一會兒就凍死了,一代才子死時年僅47歲。解縉對明代的文化多有貢獻,主持纂修《太祖實錄》和《永樂大典》。他本來深受成祖重用,卻無端地成了政治犧牲品。

不過也幸虧了解縉的這句話,才使大明迎來的第二位比較仁慈的君主(第一位是朱允炆),正如研究明史的青年學者許文繼、陳時龍在他們的《正說明朝十六帝》中所說:經曆了長達20年的並不平靜的太子生涯,朱高熾即位後在政治上勵精圖治,想要有所作為。他承繼大明開國60年以來的成就,精心經營,繼續采取重農、用賢、懲貪的一係列政策,加之仁宗本人仁厚,政治環境寬鬆,由太祖、成祖時期的嚴急趨向於平穩,大明王朝在平穩中呈現出上升的勢頭,開創了“仁宣之治”局麵,進入了明朝的鼎盛時期。

確實,朱高熾即位後,任用賢良,友愛二弟,輕刑薄役,核查冤獄。“在位一載,用人行政,善不勝書”,確實是明朝曆史上罕見的仁德皇帝。可惜天不假年,明仁宗當了一年皇帝就病死了,時年48歲。

終於,朱棣的“好聖孫”朱瞻基繼承大統,改年號宣德,是為宣宗。朱棣曾預言他是“太平天子”,其實這話著實不錯,在他在位的十餘年間,“以自己德政和治道而載入史冊,將明朝推向了‘仁宣之治’的黃金時期”。(許文繼、陳時龍語)

但是在他繼位之初,曆史又和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重演當年叔爭侄位的那一出戲。這次主角是朱棣的兒子和他欽點為皇帝的孫子。

自古以來,皇位之爭永遠是中國曆史上少不了的變奏曲,對權力的渴望似乎浸淫著每一個人,特別是那些離皇位很近的人,於是陰謀、陽謀,流血、殺戮,悲劇、喜劇、鬧劇輪番上演,這出戲卻不願意落幕。

朱棣在世時,朱高熾在太子位上忍辱負重,默默承受著來自受寵的二弟和三弟的威脅,直到登上皇位。他死得早,要不然也許就是弟爭兄位了。於是在朱瞻基繼位之初,看這侄子心軟好欺負,於暗中謀劃造反,他謀反的旗號更有乃父之風,先是指斥明宣宗違背洪武、永樂舊製,與文臣誥敕封贈以及南巡諸事,公然宣揚朝廷罪過。同時,他又斥責夏原吉等幾個大臣擅權為奸,要求皇上交出幾個人給自己殺掉,這就是“靖難”。

朱高熾像

可惜,他遇到的不是建文帝,明宣宗雖年紀輕輕,卻屬少年老成,英明果決之主。宣德元年(1426)秋八月,經過周密布置,祭過天地宗廟社稷山川百神之後,他親率大營五軍將士出征。一路聲勢浩大,直逼朱高煦所在地樂安城,結果兵不血刃,就以氣勢壓倒敵人,這位叔父出城投降。試想如果當年建文帝有此膽識與見地,也就不會落得個生死不明的下場了,看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真的很大。

宣宗倒是仁厚,雖然囚禁其叔,倒也好吃好喝再加妻妾地伺候,可朱高煦卻犯了糊塗,大大地得罪了這位皇帝,結果被蓋在銅缸裏,變成了烤鴨。

曆史就是這樣相似,可惜朱高煦拔個末籌。虎父犬子,十分不肖。但這對大明朝來說也許是個幸事,從此,朱瞻基開始他的執政生涯,這兩位治國的父子兵,終於開創大明前期的風華時代——仁宣之治。

風華絕代

在中國的江西省有一個因瓷器而聞名於世的地方,翻開這裏的曆史,我們會發現在明代這裏曾燒出了風華絕代的陶瓷製品,成為千金難求的傳世佳品,這裏就是景德鎮。在景德鎮燒製的瓷器中有一個名字,也許會讓人怦然心動,那就是:宣德爐。

宣德爐,正是因宣德這個年號而得名,在位的皇帝就是宣宗朱瞻基。宣德、成化兩朝的瓷器一向被公認為明瓷的精品,其風格崇尚淡薄、雅致,紋飾由宮廷畫家遣畫,畫意也具中國工筆畫的特色。畫麵大多是“周茂叔愛蓮”,“陶淵明對菊花”之類的內容,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明朝封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同時,也說明了明朝前期的藝術風格,清新、明朗,有開國之初的青春氣息。

而青春就象征了活力,這也符合事物發展的規律,從萌芽到發展,總會有一個高潮,步入頂峰,之後就會是漸漸的衰落了,朱瞻基生的時代好,他站在了這個頂峰。當然,這個盛世強音也要靠自己來鳴奏,朱瞻基沒有辜負祖父與父親的厚望。他初登皇位,就向世界昭告了自己是一個明君。

皇都積勝圖

諸葛孔明先生在很久以前,說出了一句領導人可奉為經典的話:親賢臣,遠小人!朱瞻基做到了。他繼續任用父親曾經重用的正直大臣:楊士奇、楊榮、楊溥、夏原吉、蹇義,其中前三人合稱“三楊”。僅此一舉就讓明朝以後的大部分君主黯然失色。

要知道這幾位大臣絕非泛泛之輩。有前人的說法為證,“蹇義簡重善謀,楊榮明達有為,楊士奇博古守正,而(夏)原吉含弘善斷。事涉人才,則多從(蹇)義;事涉軍旅,則多從(楊)榮;事涉禮儀製度,則多從(楊)士奇;事涉民社,則多出(夏)原吉”。還有楊溥是個特殊的人物,性格內向,但操守很好,為眾大臣歎服。

可見,朱瞻基懂得唯才所宜,知人善任,“當是時,帝勵精圖治,(楊)士奇等同心輔佐,海內號為治平。帝乃仿古君臣豫遊事,每歲首,賜百官旬休。車駕亦時幸西苑萬歲山,諸學士皆從。賦詩賡和,從容問民間疾苦。有所論奏,帝皆虛懷聽納”。五位重臣也沒有辜負皇帝的信任,在宣德朝的重大事件中,他們都能夠提出合理的建議,而朱瞻基也能從諫如流,其中就包括撤兵交阯(安南)的重要決定。

在前麵,提到過安南這個中國南部的小國,在成祖時,成為明朝的一個省,但到宣德年間,這塊地方卻成了燙手山芋,因為那裏反抗明朝的戰爭時有發生,每次明朝都要派兵去鎮壓,結果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在與楊士奇和楊榮等大臣商量完,朱瞻基在一場對安南的大勝之後,冊封了安南的國王。安南再次獨立,脫離了明朝的直接統治,但仍然是明朝的附屬國。從此時到明朝末年,明朝和安南再也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放棄安南,免除了連年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痛苦,也為明朝節省了大量的開支,除去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不能不是說朱瞻基的一大政績,符合當初的客觀現實。

明朝武將圖

當時邊境安定,蒙古雖有擾邊的行動,但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朱瞻基實行安撫的政策,力主和議,保持了和平共處的局麵。同時,在宣德年間,鄭和也開始了他最後一次的航行,英雄在海上“誕生”,最後也把生命留給了大海,成為名副其實的海洋之子,隨著鄭和的死,大明朝的帆影從此遠逝。

朱瞻基的英明還表現在對國民經濟發展的貢獻上,他愛惜民力,與民休息,重視農業,力勸農桑,鼓勵墾荒,農民得以安居樂業,社會財富迅速積累起來。時稱“宇內富庶,賦入盈羨”,是明王朝財力最雄厚的時期。同時,各行各業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商品生產程度提高,手工業得到發展,商路增辟,國內外貿易有所發展。農民生產生活得到保障,農民起義也很少。所有這些一方麵是開國幾代君主積極治理的結果,另一方麵,也與朱瞻基任人得當,吏治較為清明息息相關。

朱高熾和朱瞻基父子開辟了明朝建國以來最和平也是最繁榮的時期,難怪穀應泰會對他們父子倆大加讚揚:“明有仁、宣,猶周有成、康,漢有文、景。”

隻是,盛世之下,有一股暗流湧動!

天子的感歎:就是那一隻蟋蟀

《促織》是蒲鬆齡《聊齋誌異》裏的一個故事,為很多人所熟悉。其實它是根據一個真實的故事改編而成。故事發生在明朝,當朝皇帝有一個嗜好,鬥蟋蟀成癮,“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鬥蟋蟀在全國風行起來,蟋蟀的價格扶搖直上。後來皇帝覺得京城的蟋蟀不好,派太監四出采辦。其中,聽聞蘇州的蟋蟀特別好,皇帝為此特意敕令蘇州知府況鍾協助太監采辦1000隻蟋蟀。上命下達,攤派給了當地的百姓,結果弄得雞犬不寧,悲劇就這樣發生了。蘇州有一個糧長用一匹馬換取了一隻好蟋蟀,準備獻給皇帝。這個糧長的妻妾因為好奇看這隻蟋蟀時,它竟然狡猾地跑掉了。妻妾自知闖了大禍,遂自殺了,糧長一看這家破人亡的情景,也跟著上吊了。這就有了後來蒲鬆齡改編的《促織》一文。

明宣宗朱瞻基

若問這位如此“不務正業”的皇帝是誰,其實他就是這位宣宗皇帝朱瞻基,縱觀明朝的曆史,可以發現明朝的十幾個皇帝都特別有個性,而且有些人的嗜好也很古怪,這位皇帝就是其中一個,他喜歡鬥蟋蟀,被人稱為“促織天子”。

孟子有句千古名言: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是在告誡人們在最得意處千萬要頭腦清醒,不可因一時的繁盛而起了貪圖享樂之心,畢竟事情往往都在歌舞升平,醉生夢死中悄悄地發生著量變。朱瞻基遭遇的正是這一階段,“隨著社會穩定,經濟繁榮,君臣陶醉在表象的治平景象中,沒有意識到盛世下存在的隱患。‘臣僚宴樂,以奢相尚,歌妓滿前’,紀綱為之不振,這種情況宣宗當然脫不了幹係。”(許文繼、陳時龍《正說明朝十六帝》)他生在盛世,守護了盛世,卻也為盛世埋下了隱憂。

明代皇帝出行活動

首先,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的就是朱瞻基對中央機構的改革。太祖朱元璋時撤了宰相,收了兵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各司所事,同時六部尚書與都察院之都禦史合稱“七卿”,這“七卿”與通政司的通政史、大理寺的大理卿合稱“九卿”,分別理事,互相製約,對皇帝負責,權力都集中在皇帝手中。但是天下事何止千千萬,遇到朱元璋這樣精力充沛的皇帝,倒還能勉強應付。可是守成的君主們習慣了和平年代的歌舞升平,沒了祖宗的精力、雄心和體魄,一個人就應付不來了,因此就要想辦法。朱元璋在廢相之後,自己處理天下政務也很吃力,就設了大學士一職,官職不高,是皇上的侍從文臣,兼備谘詢。到成祖時,也沿用了這一製度,他精選翰林院文臣進入文淵閣,文淵閣乃皇帝與文臣研讀之所,因此就產生了“內閣”,內閣大學士原是皇帝的助手,相當於秘書。但是成祖幾次出征,根本無法親自處理朝政,因此內閣大學士們便有了第一次總攬政事的機會。

到宣宗時,他也實在應付不來全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想出了一個更完備的辦法來處理政事:全國大大小小的奏章,甚至老百姓給皇帝提出的建議,都由通政使司彙總,司禮監呈報皇帝過目,再交到內閣,內閣負責草擬處理意見,再由司禮監把意見呈報皇上批準,最後由六科校對下發。

內閣大臣的建議是寫在一張紙上,貼在奏章上麵,這叫做“票擬”。而皇帝用紅字做批示,稱為“批紅”。可是這樣批示還是很麻煩,於是皇帝就開始象征性地批寫幾本,大多數的“批紅”則由司禮監的太監按照皇帝的意思代筆。後人猜測明宣宗這一做法,其目的就是讓太監牽製內閣的權力。這就出現了明朝曆史上比較特殊、影響深遠且很奇怪的政治格局,從而也為太監的粉墨登場,開始幹預朝政埋下了隱患。

這時國家的土地兼並問題也逐步凸顯出來,大量土地流向皇室顯貴官僚地主手中。農民沒有了賴以生存的土地,流民問題已逐漸形成。宣德三年(1428),“山西饑民流往至南陽諸郡不下十萬餘口,有司軍衛及巡檢司各遣人捕逐,民愈窮困,死亡者多”。宣德五年(1430),北直隸易州有逃民1229戶,山東濰縣有逃民3407戶。流民的產生,直接後果就是農民起義的嚴重。

這些都成了宣宗朱瞻基統治下的一些汙點,特別是他在內府設置教習內官監的內書堂,教授宦官讀書一事,更是影響深遠。宣宗時期,宦官尚未形成專權的局麵,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了他兒子英宗朱祁鎮時,王振專權,以致朱祁鎮被蒙古俘虜,差點斷送了大明江山。

而他,執政十一年。最後,在促織聲中,走進了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