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如你的這位張教師,本領如何我且不說。隻問擺這擂台,有什麼意義?你因一時高興,和善鬥雞的一樣,拿他打架尋開心,原沒有不可以的道理。若說幫助他向霍元甲報仇,及打翻霍元甲以後,出五百塊錢一個月,留在家裏當護院;以爭這一口閑氣,這事我不敢讚成。這番舉動不僅沒有意義,並且還招人物議。那日我就想說,因有那位張教師在旁邊,覺得有些不便。”
盛大笑道:“你把霍元甲看得太高,把張文達看得太低。會武藝的人擺擂台,本是一樁很好玩的事,不算稀奇。霍元甲若真個沒有借此出風頭的心思,既經與英國大力士訂約比賽,何必又擺什麼擂台?若說擺擂台是想招外國人來打,又何必在中國報紙上登廣告,更吹那麼大的牛皮?我是不會武藝,不能上台去打他,要我佩服他是不行的。聽說日本角力的相撲家,多是由富貴人家供養;每年春秋二次大比賽。誰勝誰敗,全國各處都有通電報告。報館裏因社會一般人,多急欲知道這勝敗的消息,都臨時發行號外,滿街奔走喊賣。其實這些舉動,又有什麼意義呢?說得好聽些,是提倡尚武的精神。實在那些富貴人供養相撲家,又何嚐不和養鬥雞一樣。你平日常說中國應提倡武術,擺擂台不也是有提倡武術的意義在內嗎?”
彭庶白道:“我的意思,以為擺擂台,固不必與霍元甲一樣,完全對付外國人才有意義;不過僅為對付霍元甲一個人擺這擂台,又似乎過於小題大做了。我與老九自從去年認識霍元甲以來,彼此過從甚密,意氣相投;今忽然出頭替張文達撐場麵,問心實有些對不起霍元甲。我的心思如此,推測老九大約差不多。你於今事在必行,我自不能勸你作罷,但求你原諒,我不能替張教師幫忙。”盛大點頭道:“這話倒在情理之中,你們既不肯幫忙,開台的那日,來看看熱鬧使得麼?”李九笑道:“那如何使不得?你說有人在上海擺擂,我與庶白兩人,還能忍住不去看熱鬧麼?你打算幾時開台,此刻已布置好了沒有?”
盛大當時叫屈師爺來問道:“擂台已布置好了沒有?”屈師爺道:“那擋台本來早就可以完工的,這幾日因少爺不曾過問,便沒上緊去催促。霍元甲當日的擂台,隻有五千個座位;開台的那日,簡直坐不下。這台是安排一萬個座位。監工的仰體少爺的意思,一切都很精致好看,因此時間也得多些。”彭、李二人因不滿意盛大少爺舉動,當即作辭走了。
於今再說霍元甲自那日送張文達走後,以為張文達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必不能獨自在上海擺成一個擂台,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約定與奧比音較量的時期已到,農勁蓀幾次走訪沃林,前兩次還見著沃林的門房西崽,一時說沃林回歐洲去了,一時說往南洋群島去了;後來連門房西崽都不見了!屋內器具已搬空,大門上懸掛一塊吉屋招租的木牌。經四處打聽,也無人知道沃林的蹤跡。至於作保的電燈公司,早已關閉;經理平福也不知去向,連作證的律師都回國去了。明知是因為在上海的英國人,恐怕他本國的大力士,比不過霍元甲,喪失他英國的體麵;凡與這事有關係的人,都商通逃走,隻是想不出對付的方法。因公共租界完全是英國人的勢力,中國人在租界上和外國人打官司,不問理由如何充足,也沒有不敗訴的。何況被告都已不知去向,又都沒有財產事業在上海,誰也能斷定這官司打不出結果來。
霍元甲見定約到期後,成了這種情形,不由得心裏越發難受。原打算即日回天津去,卻因上海有一部分教育界的名人,及想學武藝的學生,都來當麵要求霍元甲不回北方去,就在上海提倡武藝。霍元甲雖還不曾決定接受這要求,但覺學界一番盛意,也不便毅然拒絕。這日在報上看見張文達繼續擺擂的廣告,便笑向農勁蓀說道:“我以為教他擺擂台,這題目可以把他難住。世事真難逆料,他這擂台廣告已登出來,不過幾日大約就可以開台了。他這擂台是我教他擺的,我若不上台,顯得我畏懼他。我不等到和他打過之後,倒是回天津去不得。”
農勁蓀道:“張文達那樣的鄉老兒,居然能在上海地方,擺下一座擂台,這是使人不易相信的事。我有了這一次的經驗,深知是極麻煩的事;若沒有大力量的人,在背後主持,休說一個張文達,便十個張文達也辦不了。這暗中主持的人,很容易打聽出來。果然不久就聽得有人傳說張文達在張園遭遇盛顧兩個闊少爺,舉石頭顯本領的故事,並傳說隻須三天,便可開台打擂。”
霍元甲很詫異的問農勁蓀道:“姓顧的我們不認識,且不怪他。這姓盛的屢次和我們見麵,不是很說得來嗎?他自己雖不懂武藝,他公館裏請的把式很多,並想請我到他公館裏去當教師;為什麼忽然幫助張文達攏擂台,跟我作對呢?”農勁蓀道:“他們闊大少的行為,是沒有定準的。或者就因為請你不去,心裏便不高興。”霍元甲歎道:“為人處世真難,稍不經意就得罪了人。”
農勁蓀見霍元甲臉上滿布憂愁之色,料知他心裏很不痛快,便勸慰他道:“這種闊大少,一生隻歡喜人家承迎趨奉他。我們這類性格的人,就是遇事小心謹慎,也和他們結交不了。得罪了他,也沒有多大的關係。”霍元甲搖頭道:“不能說沒有多大的關係。倘若不是這姓盛的心裏惱我,張文達去哪裏找第二個這樣有力量的人幫忙?張文達既擺不成擂台,必不好意思回頭來見我;這番報仇的事,不就這麼陰消了嗎?”農勁蓀道:“張文達是個戇人!他既為他徒弟懷恨在心,不出這口氣,恨是不容易消除的。與其留這仇恨在他心中,以後隨時隨地都得提防他,倒不如和他拚個勝負。常言:人不到黃河心不死。他不在四爺手裏栽個觔鬥,報仇之心也是不會死的。”
霍元甲道:“與外國人動手,無論這外國人的氣力多大,聲望多高,我敢毫無顧慮的,要打便打。對本國人卻不能說這大話。二十來歲經我手打過的,雖還沒遇著比我強硬的人,但是我相信國內比我強硬的好手很多,誰也沒打盡全國無敵手的把握。”農勁蓀很驚訝的望著霍元甲說道:“四爺怎麼忽然說出這些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話來?張文達不過有幾斤蠻力,我敢斷定不是四爺的對手。”
霍元甲道:“人說藝高人膽大,我此刻覺得這話說反了。我這回在上海所見各省好手甚多,於我自己的功夫,有極大的長進;功夫越是有長進,膽量就跟著越發小了。到現在才知道二十年來沒有遇到對手,是出於僥幸;可以說對手沒有來,來的不是對手。張文達氣力雖大,不見得有驚人的武藝,我也是這般猜度。不過我擺擂台,不想和本國人打。一則因我本來沒有向本國人逞能的心思;二則因知道我國練武藝的人積習;一個人被打敗了,不以為是仇恨便罷,若認定是仇恨,那麼這人的師傅、師伯、叔、師兄弟,都得出來報仇。豈不是打一個人,惹了一輩子的麻煩嗎?我從前對這些事,全不顧慮,無端惹出多少麻煩,也絲毫不覺得可怕。近來把這種心思改變了,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願意跟人較量勝負。”
農勁蓀笑道:“聲望增高了,舉動就自然慎重了。我在幾年前,對於四爺輕易和人動手,早就有意勸四爺略為慎重。所以這次我曾主張若有人來找四爺較量,不妨教震聲先出手。如震聲打得過,自屬幸事;即遇著好手,非震聲所能敵,四爺在旁邊,看了彼此交手時的情形,親自動起手來,也比較的有把握多了。”霍元甲聽了,不覺喜笑道:“我倒把農爺這話忘了。張文達開台之後,我何不打發震聲先上台和他試試。”農勁蓀道:“張文達雖是為四爺擺擂台,但既是擺的擂台,又在報上登了廣告,便不能限製隻和四爺一個人打。打發震聲上台試打一番,可以說是題中應有之義。”
二人談話的時候,劉震聲坐在隔壁房中,都已聽得明白,至此忍不住走過來說道:“我正打算在張文達開台的時候,求老師莫急上台,且讓我上去打他一頓。因這擂台是張文達擺的,老師一上台把他打翻了,他就得滾蛋,分明使得我沒有架打。倘若張文達的本領不濟,連我也打不過,更可免得老師費力。”
霍元甲道:“張文達的身材高大,站起來和一座黑塔相似。那日我見了他,便料想他的氣力必很大。果然他在張園,能一手舉起八百多斤的石頭,並玩幾下掌花。與有這樣大氣力的人交手,是要格外小心的。講到練拳術的道理,本不在乎氣力大小。不過以我二十年來跟人動手的經驗看來,畢竟還是氣力大的占便宜;氣力太小了的人,身體盡管靈活,手腳盡管快迅,充其量也不過能保得住不被人打倒。要打倒氣力大的人,實比登天還難。震聲,你要知道越是氣力大的人,身上越能受人捶打;非打中要害,簡直可以不作理會。一個不留神被氣力大的揪住了,便休想能脫身。你上台與張文達交手的時候,最要牢記的是不可去頂撞他,與他鬥力。”
劉震聲道:“我在虎頭莊趙家練拳的時候,雙手能舉起三百二十斤的石頭,一隻腳落地跳三步。當時好幾個氣力大的師兄弟,都趕不上我。右一隻手舉起八百多斤的石頭,我想除老師而外,恐怕也少能趕得上張文達的了。”霍元甲道:“張文達舉石頭的力量比你大,打到人身上的力量,不見得比你大。你的身體活泛,功夫也得老練。隻須格外小心,縱然打不倒他,他是奈你不何的。你卻不可因聽了我的話,便存一個畏懼他的心。”劉震聲道:“我有老師在這裏,誰也不怕!隻怕不讓我打。”三人研究了一陣,一心等待擂台開幕,隻是連等了六七日,仍不見報上登出開台的廣告。
霍元甲因住在上海開銷過大,想起自己的環境,及家庭情形,又不免心中焦急起來。霍元甲此時的身體,表麵上絕對看不出起了何等變化,精神氣力也都全無改變;然心裏一經著急,胸膛內作痛的病,又不知不覺的發作起來。隻痛得額頭上的汗珠,一顆一顆的直冒。劉震聲道:“秋野醫生再三勸老師去他醫院裏,將這個病診治斷根;老師存客氣不肯前去。這病不趁在上海治好,將來回到天津發起來,豈不是更苦?我勸老師就乘車往秋野醫院去罷。”
霍元甲咬緊牙關搖頭,也不回答。農勁蓀道:“震聲的見解不錯,我也主張去醫院裏看看。在你覺得和秋野沒有交情,送他的診金不受,白受他的診治,似乎於心不安;其實你在他醫院診病,他所費有限。他既再三說了,你又何苦這麼固執?震聲,你叫茶房去雇車來,我陪四爺去一趟。這病不趕緊治好,張文達若在日內開台,不更加著急嗎?”霍元甲聽了也不阻攔。劉震聲叫茶房雇了馬車,農勁蓀陪同霍元甲到秋野醫院。
秋野一見麵,即很誠懇的說道:“一星期以來,我非常惦記霍先生的病,很想抽功夫到貴寓瞧瞧。無奈敝院所請的一個助手,近來請假回國去了;我的業務上便忙的了不得,簡直不能分身。霍先生的病,原不難治好。但是總得依我前次的話,得不間斷的服藥診治;認真靜養幾個星期,使病根去了,方不至隨時複發。”旋說旋替霍元甲診脈,複取聽肺器在胸部聽了一會說道:“霍先生不可見怪,你這病若再延誤下去,恐怕終身沒有完全治好的希望。”
霍元甲問道:“前日秋野先生給我吞服的那種白色圓片子藥,此刻還有沒有?可以再給我兩片麼?”秋野笑道:“有有。那藥僅能暫時止痛,對於你這病的根本,是全無關係的。”霍元甲問道:“那止痛的藥,是不是每次都有效驗呢?”秋野道:“止痛的藥,用著止痛,是確實有效的。”說時走到隔壁房裏,取了兩片藥,傾了半玻璃杯蒸餾水,遞給霍元甲服了。一會兒功夫,果然痛止了。霍元甲道:“我也知道我這病非趕緊靜養不可,無奈我現在辦不到。秋野先生這止痛的藥,能多給我一些兒麼?”秋野道:“好,止痛的藥多帶些兒回去。我再多配幾劑根本治療的藥給你,最好能隔幾天到這裏來診察一次。”
秋野將兩包藥交給霍元甲笑道:“最近我接了敝國講道館的同學來信,有好幾個人因仰慕霍先生的武藝,已準備動身到上海來奉訪。我上海的講道分館,也正在預備開會歡迎霍先生。等到預備好了,我便當代表來邀霍先生。”
霍元甲通謝了幾句,即和農勁蓀回到寓處說道:“我除了胸膛裏痛以外,並沒有旁的病。這白藥片既能止痛,便可治我這病,不痛了就是好人,何必還要服藥。”農勁蓀道:“你的胸膛裏不痛的時候,雖和尋常無病的人一樣;然近來連發了幾次,一發就忍受不了。可知病根伏在裏麵,服白藥片後痛便止了,隻是得時刻提防著複發。秋野所謂根本治療的藥,無疑的非吃不可。”
過了幾日,報上已登出張文達開擂的日期來,在廣告中並聲述了擺這擂台的原因。擺擂台的廣告,本沒有驚動人的大力量。張文達是個沒有高大聲望的人,所以登出廣告多日不開擂,社會上也無人注意。這回在開擂的廣告內,刊出張文達因打擂來遲,霍元甲擂台期滿,不得不重新登出擺擂的理由來。立時震動了上海全社會,紛紛爭著買入場券,預定座位。大家都要看張文達是何等三頭六臂的人物,怎樣將霍元甲打翻。一萬個座位的入場券,不到開台就賣光了。這日上午十點鍾開台,才到七八點鍾,便已擁擠得全場水泄不通。霍元甲和農劉二人按時走入會場,在場的看客,多有認識霍元甲的;一時大家鼓掌歡呼,聲震屋瓦。
要知這擂台怎生打法,且俟第八十四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