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時盛大已從裏麵出來說道:“這王國楨的舉動,委實使人難測。他既能預知有人與他過不去,是這般神出鬼沒的走了。偷了我家的東西,又何必退回來呢?他這一走,我們無人知道他去向何方,有誰能前去?”龍在田笑道:“這倒不然!他王國楨不是一個無能之輩,他既知道有人與他過不去,便知道與他過不去的本領必不在他之下,所以用得著避開。如果是平常人,他也不看在眼裏了。他此去你我不知道他的方向,難道與他同道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方向嗎?”
李九點頭道:“柳惕安是練奇門的人,王國楨如何能逃得他手掌心過。並且我看王國楨為人,行為自然是不正當;但是我和他同住了這多時候,看他的言談舉動,倒不是一個不講交情的人。他明知盛、李兩家有世誼,你我兩人又有多年的交情;那日你還當麵要求拜在他門下,何以夜間到府上來偷東西呢?這話他雖沒有對我明說出來,不過據我推測他這番舉動,好像是有意和府上新聘的那位張教師尋開心的。
“我何以知道呢?那日你見他的時候,不是帶了那位張教師同上樓的嗎?他在房中,張教師雖沒開口說話,隻是張教師不像一個老走江湖,對人圓融活絡的人。那時張教師心裏,或者還有些瞧不起王國楨的念頭。我當時一心聽你兩人談話,沒閑心注意到張教師的臉色。王國楨是何等機靈的人,真是眼觀四麵,耳聽八方。張教師心裏怎樣轉一個念頭,早已瞞不過王國楨的兩眼。你帶著張教師走後,他便問我張某是怎樣一個人物。我原來也不認識張教師,那日經你介紹,我才知道。就將你說給我聽的一番話,述了一遍。
“王國楨聽了笑道:‘盛公館請了這位張教師,就和在大門外懸掛一塊請強盜上門的招牌一樣。強盜根本不打算來照顧的,因請了這樣一位大身價的護院,也不由得要來照顧了。’我說:‘這張教師既能到上海來擺擂台,可見不是尋常的本領,普通強盜也休想在他手裏討便宜。盛大少爺其所以願出大價錢,聘請有大聲名的人當護院,便是想借這種聲威,嚇退強盜。’王國楨隻管搖頭道:‘將來的結果,必適得其反。姓張的那目空一切的神氣,也不是吃這碗飯的人。’我當時雖聽了他那番不滿意的話,以為不過是背後閑談,說過了便沒擱在心上。此刻回想起來,他來偷府上的東西,十九是為張教師來的。”
盛大道:“我無非是一時高興;實在並不是看中了張文達,真有了不得的本領,值得花五百塊洋錢一個月,請他當護院。租界上有幾百萬幾千萬財產的人家,不是很多嗎?不請護院,何筲被強盜搶劫了呢?老九是知道我脾氣的,我是為托庶白兄去請霍元甲來家當教師,兼當護院。霍元甲不但不肯,反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我不服這口氣,卻又無法可出。湊巧那日在張園遇著張文達,知道他是為打霍元甲來的,不由得一時高興起來。所以願意幫他擺擂台,等他打翻了霍元甲之後,我送五百塊洋錢一個月給他;是有意這麼幹給霍元甲看,使他嘔氣的。這幾天若不是因出了這被盜的事,使我不開心,張園的擂台早已開台了。”
李九笑道:“原來為爭這一口閑氣,此時可以不擺了麼?”
盛大道:“怎麼不擺?廣告已登出去了,擂台執照也領了,無論如何非打不可。我且問你,你這樣殷勤款待王國楨,一晌閉門不接見賓客,為的是想學他的道法,究竟他也傳授你什麼東西沒有?”
李九搖著雙手笑道:“快不要提這話了,提起來又好笑煞人,又好氣煞人。我到此刻還不知道是他不肯教呢?還是我真不能學?險些兒把我的性命都送掉了。我迎接他到我家來的第二日,夜間大家都睡了,隻我和他兩個人,在三層樓上吸鴉片煙。我便向他要求道:‘我生平歡喜結交三教九流的朋友,就是想學點兒驚人的本領,無奈二十多年中,並沒遇著真有驚人本領的人物,慕名延請來的,盡是些名不副實的人。像老師這種本領的人,這番才是第一次遇著。無論怎樣要求老師可憐我這番苦心,傳授幾種道術給我。我敢當天發極嚴厲的誓願,將來絕不利用所學的道術去作惡。’他聽了我這話,低頭似乎思索什麼,半晌不回答。
“我忍不住問道:‘我的資質太壞了不能學嗎?’他這才點了點頭道:‘資質倒不壞!不過一則年紀稍老了些;二則是你是富貴人,終日應酬交際都忙個不了。不僅沒有閑心,也沒有閑功夫可以學習道法。’我說:‘年紀老了,不過精神差一點兒。我拚著吃苦,不怕學不好。至於應酬交際,主權在我。從明天起,就吩咐門房,一切的客都不見麵。總而言之,我這回下大決心;除非是老師不肯收我這徒弟,便沒有辦法。請老師不客氣,肯收我或不肯收我,盡管明說,免得我胡思亂想。’他見我說的這麼認真,當時也沒有怎麼說。次日我真個吩咐門房,不論什麼客都不接見;又繼續向王國楨要求,問他究竟教也不教。
“他說:‘你既這般誠懇,我絕無不教之理。隻是我老實對你說,我們一脈相傳的規矩,收徒弟是很難的。你的資質即算能做我的徒弟,無奈我現在還沒有做你老師的資格。這不關乎本領,也不關乎年齡;我們的規矩限製如此,不敢胡亂更改。若是旁人要從我學習,我憑這理由就可推脫。你有這番誠懇的心思,又承你從捕房保我出來;我們盡可不拘師徒的名分,隻要你能學,我是願安排傳授給你的。但是我僅能傳授你一種道術,這是我這派一脈相傳的規矩;不是師徒而傳授了兩種或數種道術,是又極重懲罰的。你於今打算學何種道術,最好打定主意再說;說過之後,便不能改移。’
“我聽了這些話,心裏又是歡喜,又覺為難。心想他所會的道術,共有多少種,是些什麼道術?我平日連說也不曾聽人說過,這主意教我如何打定呢?隻得問道:‘老師有些什麼道術,請說出幾種名目來,我好選擇。’他說:‘你不用問我有些什麼道術,你僅能學一種,揀你心裏所想學的說出來便了。’我說:‘我心裏想學的,難道隨便什麼都可以嗎?’他說:‘話不能這麼說,假如你想學上天,我當然沒有上天的道術傳給你。你此刻雖不知道我會些什麼道術,然你平常總應該聽得人說,一般會法術的人,都是些什麼法術;不見得你說出來的,我都能傳授。倘若有我不會的,或是我會而不能傳授的,自然可以更改。’
“我思索了一會說道:‘我於今想學一種法術,這法術學成之後,心裏想到什麼地方,就真個到了什麼地方;那怕數千裏遠近,隻須一眨眼的功夫便到,高山大河都不能阻隔。有不有這種法術?’他點頭道:‘有的。’我問我可不可以學得?他說:‘學得,這是神行法。雖不能說數千裏遠近,眨眼之間便到,然你若練成了神行法,一日之間,確能行走一千多裏。你既想學這法,我就傳授你這法。不過有一個關係最重要的訣竅,凡學法術的都不能含糊。世間會法術的,雖也有不少借法術作惡的人,然而在學法的時候,心術卻不能不正。最要緊的是為什麼我要學這種法術?這心思非光明正大不可。如果起了一點邪念,不僅這法術練不成,於你本身都有很大的危險;甚至因此得了神經病,一輩子無藥可醫。’我說:‘我生平待人接物,雖不敢說光明磊落,隻是自問不敢存邪念。我可發誓,學了這神行法,專做救人的事,不為自己個人謀利。’他答應了。
“用通書擇了個日期,替我設了一個壇,傳給我修煉的咒詞。每日子、午、卯、酉四次功課,逢庚、申日須二十四小時不睡,名叫‘守庚申’。他傳給了練法之後說道:‘練神行法的有幾種必有的現象經過。你是一個初學法的人,若不預先說給你聽,猝然遇著,必心生畏懼。第一七中,不至有什麼現象;在做功課的時候,隻身上有些出汗。第二七身體震動,不由自主,甚至懸空或倒豎。第三七中,有時滿眼所見的都是紅光,仿佛失了火的情景。以後下去,日子越深,所見紅光的時間越多。直到七七完了,紅光變成了兩盞紅燈;有童男女各一出現,一人擎一盞紅燈,立在你前麵,這便是你神行法練成了的現象。此時心想去什麼地方,童男女自會擎燈前行。你無須管東西南北,隻顧跟著紅燈行走,到了自然停止。這童男女和紅燈隻你能見,旁人什麼也看不出。以上這些現象,是極平常,凡練神行法都不能免的。’我說這些現象,也沒有什麼可驚可怕,就從這日開始練習起來。
“練了頭七,身上並不曾見有出汗的事,簡直與平常一樣。我認定是因在初春天氣,身上還穿皮袍,不出汗是當然的,所以也沒對王國禎說。第二七才過了兩三天,我自己覺著有點兒不對了!一念咒做功課,就不因不由的糊塗起來;仿佛昏昏思睡,有時似夢似醒。暗想我這現象,何以與他所說的特別不同?他所說必須經過的現象,何以我一點也沒有呢?我不能不把我這特別的經過,說給他聽;或者我的功課做錯了,若不從速改正,豈不白費精神。
“我把我所經過的情形,說給他聽。他也似乎詫異,沉思了一會笑道:‘我知道你這特別情形的理由了。原來你是一個吸大煙的人,大煙收斂的力量最凶。你每次在做功課之前,必盡量吸一陣大煙。普通吸大煙的人,盛夏都不出汗;你吸足了大煙去做功課,又在很冷的初春天氣,不出汗是有理由的。至於昏昏思睡,理由倒很平常。因你從來心思少有團聚的時候,偶一團聚,就不知不覺的要睡了。’我問要睡沒有妨礙麼?他說:‘昏昏要睡,是最忌的大毛病。平常人練這法術,七七可望成功;你因吸大煙的緣故,恐怕得兩個七七。隻要你心堅,絕無練不成功之理。’這夜他又傳了我一種收心習靜的訣竅,按照他新傳的訣竅靜坐,是覺順利多了。”
李九說到這裏,望著盛大道:“就是你那日帶著張教師到我家來的夜間,我獨自在房中做功課,正感覺經過的情形,比平日好些。忽見眼前紅光一閃,接著就見兩個穿紅衣的女子,年齡大概都在二十歲以內。麵貌儀態之美,不但我眼中生平不曾見過,就是我所見過的美女圖畫,也沒有能仿佛其萬一的。我後來追想怪不得一般人形容生得美麗的女子,稱為天仙化人。我這時所見的那兩女子,確實便是天仙!我為人縱不敢自詡為坐懷不亂的魯男子,然自懂人事,即知道好漢子應該潔身自愛。三十以後,因境遇的關係,不免在堂子裏有些沾染,也不過是逢場作戲。可以說是目中有妓,心中無妓!至於偶然遇著人家閨秀,及時髦女學生,不論怎樣生得豔麗,我簡直見了和不見一樣,從來沒有動過不正當的念頭。這夜發見了那兩個天女,我這一顆心,頓時不屬我所有了,完全不由我自己作主。我隻覺得在胸膛內和小鹿兒碰腦袋一般,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得出。
“正在這荒謬絕倫的時候,耳裏分明聽得靠近我身邊的一個開口向我問道:‘你這人生來席豐履厚,平日深居簡出,為什麼要修煉這神行法?’王國楨曾對我說過,最要注意這種理由。我心中原已早有準備,若在平時有人這般問我,當然能作極簡明而切要的回答。此時卻不然了,糊裏糊塗的不知應怎生回答才好。剛一遲疑,站在較遠的那個天女,已沉下臉來,厲聲斥道:‘你心裏亂想些什來?’一麵罵一麵奔向前來,張開雙手來捏我的咽喉,這個也同時幫著動手。這一來嚇得我魂都散了,高聲喊救命。不料竟與夢魘一樣,初喊時喊不出聲,喊過了幾聲後,似乎驚醒轉來;再看房中什麼也不見了。
“睡在四層樓上的王國楨,睡在二層樓上的差役,都被我亂喊得醒了。我將經過情形告知王國楨,問他是怎麼一回事。王國楨道:‘我早知道你不是能修煉法術的人,無奈你不肯相信,以為是我不情願傳授。這類不好的現象,終是免不了要發生的。我還沒料到發生得這麼快,這現象還不算是惡劣的。’我說照這情形看來,神行法不是沒有練成功的希望了嗎?他搖頭說:‘總以不練的為好。’我受了這一番驚嚇,也實在沒有再練的勇氣了。”
盛大笑道:“你雖受了這大的驚嚇,然曾見了人生所不能見到的玉天仙,享了這種眼福,倒也值得!”彭庶白笑道:“該打該打!老九就為一時胡思亂想,險些被天仙捏了咽喉、送了性命,你還敢如此亂說。”盛大道:“我不練神行法,怕什麼!據我看還是那王國楨搗鬼,他實心不甘願傳授你,被你糾纏不過,隻好表麵上敷衍你。以為經過一兩星期,你是吸大煙的人,吃不了這辛苦,自願作罷。不料你竟不怕辛苦,他便不得不搗鬼恐嚇你了。”
李九道:“這話也無法可以證實,我倒也不這麼懷疑他。”盛大道:“我初見柳惕安的時候,因知道他是個奇人,特別的去親近他。也曾幾次背著人向他要求,收我做徒弟。他回答的話,簡直與王國楨回答你的一般無二。我看見他們這一類奇人,大家都早已安排了這一套把敷,對付一般糾纏他的人。幸虧我因見柳惕安存心和我疏遠,便打斷念頭不去糾纏他。若也和你一樣,勉強把他迎接來家,抵死要拜他為師,怕不也是這麼下場嗎?”
龍在田哈哈笑道:“你方才正羨慕老九享眼福,能得這樣下場,豈不也很值得。”盛大忽然哦了一聲道:“溜子剛才不是說,約了柳惕安,並還有幾個朋友,在老九家附近守候王國楨的嗎?此刻王國楨已經逃之夭夭了,我們豈可不去知會他,使他們在那裏白白的守候呢。”老九道:“柳惕安的本領在王國楨之上。王國楨逃跑了他還不知道?”龍在田即起身說道:“不管他知道不知道,我總應該趕緊去知會他才是。”說著匆匆作辭走了。
李九、彭庶白也待興辭,盛大留住說道:“我還有話和兩位商量。那日我帶著張文達拜訪老九,用意就為擺擂台的事,想和老九商量;並要請老九出頭,替張文達撐一撐場麵。不湊巧,那時你正忙著練神行法,似也不願意多談。第二日我家也偏遭失竊的事,隻得把這事擱起來。此刻你我心裏都沒有事了,我知道你是一個素來喜歡幹這些玩意兒的人;前月幫霍元甲張羅奔走,賠錢費力,大概於今對張文達,總不好意思不幫忙。庶白兄也是對此道極為熱心的人,我且把張文達叫來,介紹給庶白兄見見。”
彭庶白還沒回答,李九已搖著手說道:“且莫忙著介紹見麵,我對你這番舉動,有點兒意見。且由我說出來,請你和庶白兄斟酌斟酌。霍元甲是天津人,生長在北方,與我並沒有交情,去年經人介紹才見麵。我賠錢費力替他幫忙,全不是因情麵的關係;也不是因我自己生性歡喜幹這些玩意,完全為欽仰霍元甲是一個愛國的好漢。他到上海來是要替中國人爭氣,找英國大力士比賽。在張園擺擂台,也是這種用意。一不是好勇鬥狠的人,二不是存了借此出風頭的心。胸襟氣概,何等光明正大!所以他在擺擂台之先,有無數素昧平生的人,自願出錢或出力來幫助他。擂台擺成了之後,盡管在各種報紙上登著誇大的廣告,然一個月當中,除卻那個不識相的東海趙,上台勉強較量了一次之外,始終沒有第二個人去找他動手。我相信能成這樣一個局麵,斷不是因霍元甲的武藝,在中國沒有敵手;更不是中國所有會武藝的,都被霍元甲誇大的廣告,嚇得不敢出頭。隻因一般人都明了霍元甲擺擂台的用意,與尋常顯本領出風頭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