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陔在路上對龍在田說道:“張文達那飯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少爺床上去的,咬牙切齒的要我帶他來找你算賬。我和大少爺都斷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東西,不許他同來。於今你到公館裏去,免不了要與他會麵。他是一個盡料的戇頭,若證實了是你使他栽這麼一個觔鬥,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覺得你犯不著與他這戇頭作對,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認是你幹的,免得跟他麻煩。”
龍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煩,也不是這麼幹了。誰去理會他!我去與他沒有什麼話說,無所謂承認不承認。他是識相的不當麵問我,我自然不向他說;他不識相時,我自有方法對付他。”曾振卿笑道:“你到於今還不知道溜子的脾氣嗎?你就把刀擱在他頸上,教他說半句示弱的話,是不行的。”周蘭陔便不再往下說了。
不一會兒到了盛公館,隻見盛大少爺正陪著一個朋友在客廳裏談話。周蘭陔認識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總巡捕房當探目,已有七八年了,為人機警精幹,能說英國話,在他手裏破獲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國總巡極信任他。起初不過跟一個包探當小夥計,供奔走之役;因為很能辦案,七八年之間,漸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夥計,也有一百多人。他又會結交,凡住在租界內有錢有勢的人,無不和他來往。每逢年節所收各富貴人家送他的節錢,總數在五萬元以上。至於辦案的酬勞,及種種陋規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塊錢。然而表麵上他還有正派不要錢的美名,與他資格同等的人,收入確實在他之上。他與盛大已認識了三四年,過年過節及盛公館做壽辦喜事,他必來道賀,並派遣巡捕來照料。
這日周蘭陔動身會龍在田去了之後,盛大到老太太房裏;見老太太因丟了念珠,心中悶悶不樂,盛大更覺著急。暗想報捕房無益,反惹麻煩;不如打個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托他去暗中探訪,或者能得著一點兒線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親自搖了個電話給林惠秋,林惠秋立時來了。盛大將早晨發覺被盜的情形說了,並帶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廳裏坐下說道:“這是一樁最棘手的案子!不瞞你大少爺說,最近一個禮拜之內,像這樣的大盜案,經我知道親去勘查過的,連府上已有十七處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辦活,不僅妨礙地方治安,並關係捕房威信;暫時隻好極端秘密,現在全體探員晝夜不停的查訪。”
盛大驚訝道:“這強盜如此大膽嗎?那十六樁盜案都曾報告捕房嗎?”林惠秋搖頭道:“沒有一家向捕房報告,都是自家不願張揚出來。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員,或有聲望的老頭子,明查暗訪。我為這強盜猖獗得太厲害,就是總巡沒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罷,知道就不能不親去勘查一番。看這十七家的情形,毫無疑慮是一個強盜幹出來的。”話才說到這裏,周蘭陔引著曾龍二人進來。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龍在田不認識,隨便說出與張文達玩笑的話來,給林惠秋聽了誤認做嫌犯;遂首先給曾龍二人介紹,將林惠秋的履曆說出來。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見有生客到來,即作辭走了。
盛大送到門口轉來,龍在田問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麼不在這裏多商量一番。”盛大道:“他說近來一禮拜之內,和我家一般的這種盜案,共有十七處了。你看這強盜不是膽大包天嗎?”
龍在田對盛大作了一個揖道:“對不起!我昨夜湊巧和府上的張教師尋開心,將他的衣服被褥,一股腦兒送到你床上,那時正是半夜一點鍾的時分,我一分鍾也沒停留,就回到吳興裏睡了。方才蘭陔兄到我們那裏,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後,偷去很貴重的東西。我此刻到這裏來,一則必須對你把話說明白,以免老太太惱恨我龍溜子無人格;外麵和人做朋友來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卻來偷盜。二則我和振卿對於這案子,情願竭力踩緝,務必將案子辦穿。”
盛大也連連作揖道:“兩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於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龍大哥,是萬無此理的。龍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們豈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那怕值錢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無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愛不釋手的。自從發覺失竊以後,今天簡直不見他老人笑容,因此我才用電話把林惠秋找來。據林惠秋說近來已出了十七樁這種盜案,可見舍間這番被盜,與龍大哥昨夜的事毫無關係。不過這個強盜,非尋常強盜可比。林惠秋在總巡捕房,雖是一個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還沒有破獲這強盜的能力。兩位大哥肯出力幫忙,是再好沒有的了。”
龍在田道:“辦這種離奇的案子,全看機會怎樣,倒不在乎辦案的人本領如何。機會湊巧時,破獲也非難事。”曾龍二人當時細問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樣,並在老太太房間四周及房頂細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點兒痕跡來。龍在田便對盛大說道:“這案子竟使我毫無頭緒,隻得去找幾個本領大、交遊廣的朋友商量,有了頭緒再來給你回信。”
說畢和曾振卿作辭出來。盛大送出門外,恰好張文達從外麵回來。一見龍在田從裏麵走出,仇人見麵,不由得圓睜兩眼望著龍在田,滿心想上前去質問一番;因在馬路旁邊,覺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張文達心裏尚不敢斷定是龍在田幹的,不得不勉強按納住火性,橫眉怒目的見龍在田大搖大擺著走了。才走進公館趕著盛大少爺問道:“溜子對少爺如何說?他抵賴不是他幹的麼?”盛大此時對張文達,已不似前幾日那般欽佩了。當即鼻孔裏笑了一聲答道:“好漢做事好漢當!龍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他做的事怎麼抵賴。”張文達問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沒有呢?”盛大道:“那東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來。”
張文達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麼?少爺的見識真了不得,虧了周把式阻攔我,不教我同去,不然就鬧出笑話來。”盛大笑道:“去了也沒有什麼笑話。東西雖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卻是他和你尋開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張文達臉上陡然氣變了顏色說道:“他曾親口對少爺說是他幹的麼?”盛大道:“他覺得對不起我,向我道歉。”張文達不待說完,氣得掉頭往外就跑。
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趕龍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馬路上打起來;雙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裏去,兩下的麵子都不好看,連忙高聲呼喚張教師轉來。張文達隻顧向前追趕,兩耳已仿佛失了知覺。盛大這一高聲呼喚,張文達雖沒聽得,卻驚動了這些把式,一齊奔上前來問什麼來?盛大道:“張教師追趕龍在田去了。你們快追上去將他拉回來,明白說給他聽,上海馬路上不能打架。”這些把式聽了那敢怠慢,一窩蜂也似的往前追趕。
追不到半裏遠近,隻見張文達滿頭是汗的走回頭來,見了眾把式唉聲歎氣的說道:“那可惡的忘八蛋,不知逃往那條路上去了,不見他的蹤影。馬路上過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著。更可惡的是前麵有一個巡捕,將我攔住,問我為什麼這麼亂跑?我見追趕不上,隻得暫時饒了那忘八蛋。”眾把式道:“幸虧你沒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馬路上不許人打架的麼?你若追上了龍溜子,不是有一場架打嗎?那時對不起,請你進巡捕房裏去,不坐西牢就得罰錢。”
張文達道:“難道巡捕房的外國人不講理嗎?我沒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罰我的錢?姓龍的半夜偷進我的臥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罰錢嗎?”
眾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規矩,不許有人在馬路上打架,打架兩邊都得拿進捕房,一樣的受罰。大少爺就怕你上當,特地叫我們追上來。”
張文達沒得話說,隻得懷著一肚皮的怒氣同回公館。
盛大從這日起,因心裏不快活,每日去外麵尋開心,也不帶張文達同去。盛公館的人,見大少爺終日不在家;對於擺設擂台的事,雖還不曾擱下,但都不甚踴躍。
張文達看了這情形,心裏越發難過;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問,隻能問屈師爺和周蘭陔,擂台還是擺也不擺?
屈周二人一樣的答道:“公館裏出了這種大盜案,還沒辦出一點兒線索來;老太太悶得什麼似的,大少爺每日為辦這案子,奔走不停,哪裏更有閑心來擺擂薔?不過報上的廣告登出去了,捕房裏也辦好了交涉,擺是總要擺的。”
張文達隻要擂台仍有擺的希望,便不能不耐著性子等候。
光陰易逝,不覺已過了一個禮拜。這日盛大剛用了早點,安排出外,門房忽報龍在田來了。盛大心想他來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廳來。隻見張文達正在揎拳捋袖的厲聲對龍在田道:“我與你有什麼仇恨,你存心這般害我丟人。我也找不著你,難得你自己到這裏來。你不和我說個明白,哼!對不起你,請你來得去不得。”
盛大向兩人中間將雙手一分說道:“這事已過去多久了,不用說了罷。”
張文達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這觔鬥栽得厲害了。”
龍在田反從容不迫的笑道:“教師爺,請息怒。有話好慢慢兒說,我若是害怕,也不上這裏來了。你要幹文的,或要幹武的,我都可以答應你,忙什麼呢?大少爺請坐,他獨自悶在肚子裏氣的難過,索性讓他和我說明白倒好。”
張文達問道:“幹文的怎麼樣?幹武的一樣?”
龍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憑各的能耐,選定時候,選定地方,決個勝負。武的是你我兩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動腳步的地方,憑證兩方的朋友,一個一刀對砍;誰先躲閃誰輸,誰先倒地誰輸!”
張文達聽了這武的幹法,倒嚇了一跳問道:“世間有這樣笨幹的嗎?”
龍在田笑道:“你說這幹法笨嗎?這辦法再公道沒有了。兩人都不許移腳,不許躲閃,輸贏一點兒不含糊;不像幹文的有騰挪躲閃可以討巧。你不相信世間有這種笨幹法,我不妨拿點真憑實據給你看看。”邊說邊解衣,脫出上身赤膊來笑道:“你看我這身上有多少刀瘢?”
張文達和盛大兩人看了他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來兩肩兩膀及胸膛,大小長短的刀瘢,縱橫布滿了。長大的從刀縫裏生出一條紫色的肉來,凸起比皮膚高出半分,短小的便隻現出一條白痕。
盛大指點著數了一數,竟在一百刀以上。問道:“你被人砍這麼多刀,還不倒地嗎?”龍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幹這個,已有二十多次了。頭頂上大腿下還多著呢!生平隻遇見一個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
盛大問道:“你砍他多少呢?”龍在田道:“我也是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時他不能動了。我還是走回家,自己敷藥。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決鬥法!最好釘四個木樁在河中間,坐劃船到木樁上去;每人兩腳踏兩個木樁,憑證的朋友坐在劃船上看殺,誰躲閃便誰先下水。”
張文達道:“這幹法不好,我跟你幹文的。”
龍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隻夠幹文的,那還不是現成的嗎?你於今正要擺擂台,我隨便什麼時候,到台上來送給你打一頓好了。不過我現在還有話和你說:你在這公館裏拿五百塊洋錢一個月當護院,我把你的衣服被臥移動一下,並不曾偷去,你倒拚死拚活的要找我見個紅黑。這公館裏老太太少奶奶被強盜偷去值十多萬的珠翠,你反安閑得和沒事人一樣,當漢子的應該如此嗎?”
張文達羞愧得脹紅了紫豬肝色臉說道:“我心裏正急得和油煎火燒一般,哪裏還有一時半刻的安閑。無奈我初到上海來,對這種盜案,簡直摸不著門路,我也是沒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強盜的下落,我還能顧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麼?”
龍在田點頭笑道:“你這倒是老實話,我於今已知道那強盜的下落了,你肯拚著性命去拿麼?你我說了話要作數的,如果你的性命沒拚掉,卻給強盜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拚著性命拿強盜。”張文達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強盜不和我交手,見麵就上高走了,卻不能怪我不拚命。”
龍在田道:“我們不是不講情理的人,隻要你不貪生怕死,便有辦法。”
張文達問道:“你知道那強盜現在哪裏,請你帶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個怕死之徒。”
龍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還早。我們去拿的時候,再給信你。對不起你,請你去外麵坐坐;我因有話和你大少爺商量,除你大少爺以外,不能有第二個人聽。”
張文達忽然顯得很歡喜的對龍在田連作幾個揖道:“你龍爺能把這強盜查出來,帶我去捉拿,我心裏真快活。以後無論你龍爺教我怎樣,我都是心甘情願的。”說畢幾步跑出客廳去了。
龍在田點頭笑道:“這是一條可憐的牛,隻能用他的氣力,除了氣力是一點兒用處沒有。”
盛大問道:“聽你剛才說話的口氣,好像已經查出下落來了。究竟事情怎麼樣?”
龍在田歎了一口氣道:“這強盜的本領實在太大了,我雖已自覺的確不錯,但還不敢下手。不過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強盜附近,今日就得請你同去捉他。”
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說道:“謝謝你!這事我心裏感激,口裏倒沒有話可說。你知道我手上一點兒功夫沒有,不但不能幫著動手捉拿強盜,恐怕有我在旁邊,反而妨礙你們的手腳。”
龍在田搖頭道:“這事你也用不著謝我,實在合該那強盜倒楣;湊巧與我同在那一夜到這公館來,使我不能不管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會破案。請你同去,並不是要你幫同動手捉拿他;隻因那強盜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進去。”
盛大聽了詫異道:“這話怎麼說,究竟那強盜是誰?住在哪裏?何以非我不能進去?難道是本公館裏的人偷了麼?”
不知龍在田說出什麼強盜來?且俟第八十三回再說。